自从发现自己记性不太好之后,米赛尔睡觉的时间就越来越长。

  如果不睡觉,他就只能望着空气发呆,发呆久了,他会有一点莫名的焦躁——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得去做,但他却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可他又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这件事是什么,整个人空落落的。

  他分明是个灵魂,却像是个只有外表的空壳。

  他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睡觉,但总是盼着能梦到那件很重要的事,可他的梦里永远都是空空荡荡的。就连那个所谓看见最害怕东西的幻境,他往里头走了一趟,里面也是空空荡荡的。

  这幻境和现实有什么区别?

  他想不明白,所以他走出来了。

  他在不同世界走走停停,觉得走不下去的时候,就会睡一觉。他实在不是个很坚强的人,于是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恨不得一直这么睡下去,说不定就能梦见那件很重要的事,梦见很重要的人。

  但他还是没有一直睡下去,睡了会儿就会站起来,继续前往下一个世界。

  这样的旅程大概永远都没有结束的一天吧……

  他不太想继续走下去了。

  也不是放弃……他只是想休息一会儿,睡一会儿,再起来继续走。

  他想做一场不空空荡荡的梦。

  他运气很好,肯定能梦见的吧?

  -

  记忆疯狂涌入米赛尔灵魂的那刻,整个世界无形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纯白色灵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强大。但包裹着他、将自己的心脏交给他的红色灵魂,外在的伪装慢慢地开始褪去,裂痕渐渐漫了上来。

  如果说留存米赛尔活着时候的记忆,还能算是卡规则的BUG。

  那么归还他那些被规则惩罚才丢失的记忆,已经不能算是BUG了,是明目张胆地违背规则。

  之前违背规则的人……是米赛尔和魔鬼。

  魔鬼粉身碎骨,米赛尔浑浑噩噩,这还都是因为他们在系统里。

  那埃尔西呢?

  黑暗越来越浓,四面八方而来,无论埃尔西走到那里,达克赛德的欧米伽射线总是锁定他。黑暗之外还是黑暗,四周并

  没有其他的颜色,愈发衬得那一点红色的灵魂明亮如星。

  埃尔西身上的红越来越黯,却从始至终都没暴露里面藏着的白色灵魂。

  裂纹在几秒内就爬满了他的全身,他现在脆弱得像个奄奄一息的玻璃娃娃,仿佛只要轻轻一戳,灵魂就会变成碎片。这么多碎片到现在还勉勉强强地拼凑在一起,护着里面那个自己。

  其实埃尔西现在已经说不了话了。

  哪怕这个世界怎么努力抵抗规则,但那都是现在。早在很久之前,埃尔西的灵魂就已经开始崩溃了。所以在米赛尔开始接受记忆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在很久以前,米赛尔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埃尔西其实是经常说话的。

  那时候几个灵魂不约而同地发现,不单单米赛尔彻底消失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在渐渐地消失。

  “我认识一个人,他叫米赛尔·加西亚,曾经住在那个小镇,他经常独来独往,是突然搬过来的。他不太喜欢出门,但有很多人会偷偷路过门口看他,曾经被临时抓壮丁去参加镇上的篮球比赛,打的是后卫……”

  “等一等,埃尔西先生,我嫁到镇上二十年,我家旁边不是一块荒地吗?”

  “埃尔西先生,您是不是弄错地方了?如果他篮球打得这么好,我肯定会记得的——我们球队就缺个后卫。”

  “十分抱歉,埃尔西先生,我对您说的银发青年真的没有任何印象,这是不是您的幻想?”

  “埃尔西先生,我不记得位加西亚先生,请问您是他的……?”

  红色的灵魂静静地凝望着手臂上屏幕的一行行字——入侵到电脑,伪造个账户聊天,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他要在这个世界上再找到一个还记得米赛尔·加西亚的人,却难如登天。

  就连米赛尔在各个公务系统里留下的痕迹,都在不知不觉地消失。

  没有人记得米赛尔,除了他们这几个流落于世界各地的灵魂外,没有别的再能证明米赛尔的存在。

  房子和尸骨没了,被烧得一干二净了;证件没了,数据要么遗失要么被当作bug清除;记忆没了,就连他们这几个灵魂都在逐渐地忘记米赛尔,更不要提别人;米赛尔的灵魂没了,他们什么都抓不住

  ,什么都留不下。

  再怎么鲜明深刻的记忆都抵不过时光长河的洗礼,更别提这河水里还掺了点别的,流经之处无往不利,却遇上了几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这三块石头挡在时光长河的正中央,始终不肯挪开,更不肯让道——

  然而这长河水滴石穿,只要肯等,总有天能磨平这几块石头的棱角。如果再等等,这三块石头就再也挡不了道了。

  但这三个灵魂,还是要强记那个无论如何都记不住的自己。

  其实很多时候,他们都会陷入一种恍惚之中——世界上真的有米赛尔·加西亚这个人吗?他真的是自己的本体吗?他们难道不是一有意识就是这种状态的吗?他们真的是失去了他,而不是从来没拥有过吗?

  这一切难道真的不是他们的臆想吗?

  这些问题,其实只要找到米赛尔就能解答。

  但他们不但找不到,而且世界之大,万物生灵之多,仅有他们还在挣扎着想强记米赛尔的存在。哪怕他们再惟妙惟肖地以各种方式说出米赛尔的存在,妄图给他留下一点痕迹,规则也会不经意地抹除,人们也会随后就遗忘,更别提相信。

  他们本来就是这个世界孤独的异类。

  但这些孤独的异类,却守着一个更孤独的、无人相信的秘密。

  无论他们再怎么想强记,还是会忘记。

  埃尔西借用自身特别的存在,将自己的灵魂数据化,带着米赛尔的记忆躲进了硬盘里,彻底失去了“活着”的概念,勉强减缓了遗忘的速度。但拉米罗和阿贝尔,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只能继续在时间长河里挣扎,直至坠入河底。

  最先疯的是阿贝尔。

  有一天,埃尔西发现自己联系不上阿贝尔了。

  灵魂之间隐隐的牵系告诉埃尔西,阿贝尔的状态绝对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但等他搜寻了一番阿贝尔的踪迹,最终在米赛尔死亡的那个焦黑的小镇,看见了他……

  那火将整座山都烧了,将山上所有的树木和房子都化为灰尘,落入焦黑的泥里,称得一句生灵涂炭。现在离米赛尔死去,已经过了许多年,新生的树木从黑泥里破土而出,挡住也禁锢住了那团黑雾。

  这团黑雾就静静地盘旋在米赛尔当年的家之上。

  而这些黑雾中,禁锢着一个张牙舞爪却奄奄一息的金色灵魂。

  金色灵魂是阿贝尔,阿贝尔每次想从破开这些黑雾,触碰到黑雾的边缘时,却又缩了回来。他只能报复性地撕扯着自己的灵魂,不断地叩着这片土地,来求证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记忆,又什么是……

  他不想忘记却偏偏忘记了的人。

  将阿贝尔禁锢起来的黑雾,是拉米罗。

  拉米罗那个时候已经很虚弱了,阿贝尔再怎么说都是和他一样的存在,将阿贝尔看管起来,不让他四处破坏耗费了拉米罗非常大的精力。

  拉米罗看着埃尔西,沉默良久,说:“我已经开始有点记不清他了。”

  埃尔西没说话。

  “我不会认,我会继续尝试记住他。”拉米罗说,“他真的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这没道理。”

  “阿贝尔都疯了,都不记得了,却还是很听他的话,没伤害任何一个人。”拉米罗在问埃尔西,也是在问他自己,“凭什么?连那么多坏人都被牢记,他就该被忘记?”

  埃尔西终于开口:“不该是这样的。”

  机械的声音难得带了点沙哑:“而且就连我们也会忘记他,最近我已经被迫换了很多个硬盘了,所有藏身过的硬盘都会被毁坏或者清空,再这样下去,就连我们都记不住有过那样一个自己。”

  “……已经无路可走了。”

  可埃尔西却听见拉米罗说:“还有路。”

  “既然没人给我们路,那就自己找一条新的路。”那团黑色的雾气安静了会儿,说,“……这个世界找不到他了,那别的世界呢?”

  别的世界?

  埃尔西那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

  “阿贝尔显然不行,而我的状态也不好,更何况和我们比起来,你更不容易被‘它’找到。”拉米罗说,“老古板,这件事只能你去做,我知道你凡事都喜欢计算概率,会选择所谓成功率最高的选项,但这件事没法计算,如果非要说成功率……”

  成功率可能是0。

  埃尔西没说话,转身离开了这座小镇。

  然后,他开始尝试离开这个世界。

  ……

  埃尔西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是外来世界的偷渡客,每潜进一个世界,被那个世界的世界意志发现,就会被赶出去。所以他灵魂上的裂痕一道一道,越来越多,到后来,他的灵魂千疮百孔,只剩个执念将所有碎片缝了起来。

  幸好,埃尔西和米赛尔之间隐隐约约连着的那根线,终于在万千世界中给他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这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连,因为他们曾经是一体,所以不论生死,不论相隔多远,都会给他们指一条路。

  埃尔西顺着这条线一直走,在一条漫长且没有终点的路上一直走,遍体鳞伤地一直走。

  米赛尔走过了多少世界,他便一直跟在后头,还不忘捡起了规则随手丢弃的、米赛尔的记忆。

  就这样,走了几十年。

  其实有件事,米赛尔不知道,就连系统和规则都被蒙在鼓里。

  埃尔西在不同世界中逐渐摸索到了系统的所在地,借用数据流的方式悄悄地入侵,悄悄地混进了任务者中间,成了个“黑户”。他本来想找到米赛尔,但发现米赛尔从来都是单人下副本,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赌一把。

  他顶着可能会被清除的风险捏造了自己这个“黑户”的死亡,再借机混进了米赛尔那时候下的副本里,想见他一面……

  那个副本,名叫《富江》。

  埃尔西在进入副本里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骗过系统,骗系统自己是它的一部分数据,进入了那个副本的NPC富江的身体里。但他到的时候太迟,米赛尔已经要完成任务,马上要离开副本,而这次“黑户”的身份已经死亡,为了不暴露,他必须离开系统,回去最初的世界等待……

  既然如此,他该说点什么,该留点什么。

  埃尔西定定地看着那个火海外的青年,操纵了富江一瞬,听见自己说了一句:

  “……我爱你。”

  至于他留给米赛尔的东西……是那个他欺骗系统才创造出来的道具,“富江的头发”。

  系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漏洞呢?

  那都是埃尔西制造出来的。

  “富江的头发”就是埃尔西留给系统的木马病毒,只要这个道具在,米赛尔有一天总会随机到

  自己的世界;而在那个世界,他一定会接收到操纵马甲的任务;而按米赛尔的性格,一定会下意识地排斥这个任务,一定会下意识地创造不同的自己来操纵马甲。

  而一旦这个道具被启动,就会自动吸引他们。

  “富江的头发”复制灵魂不会成功,但他们能借助这个道具,进入系统,哪怕被格式化,也能陪在米赛尔的身边。

  不管米赛尔变成什么样,埃尔西都明白他会怎么做。

  所以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只不过……那时候米赛尔应该将自己给冻起来了。

  而到那个时候,埃尔西一旦通过“富江的头发”进入系统,过去所做的一切就会暴露在系统和规则的眼皮子底下,就会迎来他的死期。但也没什么遗憾的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都做了。

  而米赛尔会在和系统的交谈中,可能偶尔提及一个“任务者”曾经被发现过身份,被那个世界直接毫无感情地驱逐出来——所以那个“任务者”灵魂在空间乱流中走失,怎么找都找不回来。

  米赛尔不知道,那个听起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任务者”,是另一个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自己。

  那个自己,踏上一条成功率近乎于0的道路,却走出了一个成功率百分百的结局。

  而他顺着灵魂之间相连的那根线走过千山万水,终点是他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