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飞速下坠,然后跌进松软的沙子里。在着陆的那一瞬间,有很多人都冲了上来。教授丶阿布丶阿芙拉,一些认识和不认识,有各种肤色的脸。佩格觉得自己已经从琼纳斯的身体里离开了,因为她还能清晰地看到紧闭着双眼的琼纳斯,被阿芙拉紧紧地抱住头颅,他的嘴唇苍白,脸颊上还残余着水珠,非常虚弱。

  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场意外事故,脸上露出不同的神情,思索的,困惑的,愤怒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而这些面孔在佩格的视角看起来,也只是模糊地向她传达了某种情绪。他正在愤怒,她正在担忧,他正在思索,她正在悲伤。可是这些情绪对于佩格来说都是与她无关的海浪。她拨开那不相关的人海,像是一阵无声也无形的风,穿到人群的罅隙里去。她低下头会看到很多双脚,可是没有一双脚让她觉得有踩在实地上的感觉。她能够看到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可没有人看得到她,她觉得自己更像是空气里的一团雾气,在某一个人轻轻地叹息的瞬间,就会被吹散。像是蒲公英一样,变成很多细小的光点播撒向人间。那么她可以选择落在谁的肩头吗?

  佩格在情绪的裹挟里看到的汤姆,他表情漠然地踩在雨后湿漉漉的草地上,袖子里的魔杖只露出一个角。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就是一些冰冷机械的情绪描述词中,出现了一张鲜活的脸。他在字句中浮现,五官的轮廓变得清晰。

  汤姆的视线穿过了佩格的身体,落在了正在昏迷的琼纳斯的身上,或者他正在凝视着更深的地方,他试图在那具身体里找到佩格莉塔的痕迹。佩格说:我已经不在那里了。可是汤姆什么都听不见。她大声地朝着汤姆喊:汤姆,我在你的面前。他仍不为所动。

  在那一瞬间佩格突然就明白了汤姆曾经说过的话。如果她背叛了她的朋友,她欺骗他,隐瞒他,愚弄他,她就会失去他。她会变成与汤姆里德尔再不相关的一条蛇,他不会再听懂她说话。

  他看着琼纳斯,不知道他的朋友就站在他的面前。在佩格以为他会直接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微微扬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空气中的某处。雨已经停了下来,太阳的光从铅灰色的云层里溢了出来,光线落在他黑沉的潭水一样的眸子里,像是在瞳孔深处映照出蕴藏在黑暗里的两把弯刀。“佩格莉塔。”汤姆用过各种各样的语气念出过这个名字。无奈的时候丶愤怒的时候丶诱导的时候丶愉悦的时候。在一场大雪里,他们相遇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是这样冰凉。那时候佩格莉塔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词汇,在他念出它的时候,雪花就会吻他一下。

  她几乎分散成了很多尘埃,在庞大的建筑物的各个角落蔓延,它们费力地聚合在一起,嗅闻着依循着熟悉的味道。那些轻而微小的尘埃缓慢地向下降落着,被“佩格莉塔”牵引着,凝聚成了一团不可视的雾气,它们像是空气一样透明丶轻盈。坠落丶坠落丶像是雪花一样坠落。

  就像这样,就像那样,落在他的肩头上。

  2

  佩格蜷缩在衣柜里,外面开着灯,亮光从没有关拢的缝隙里漏进来。她稍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碎布料里,那些都是汤姆从孤儿院里带来的旧衣服,在来霍格沃兹不久之后就被他抛弃了,成为了佩格的被子。

  他刚踏进这里的时候,对于巫师界的了解都是来源于书本,那些冰凉的单词丶带着油墨味的羊皮卷从不曾撰写过暗流下的潜规则。所以刚来斯莱特林的时候,他吃了不少苦头。被排挤丶审视丶轻蔑,他知道这些目光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紧随着他。踏入对角巷,他走进了瑰丽奇幻的崭新世界,在很长一段被当成怪胎和魔鬼的时间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可穿着麻瓜的服饰的他,在对角巷的街道里,在那些成年巫师和小巫师谈笑的罅隙里垂着头穿行,仍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马尔福轻蔑的目光像是一盆冷水,把汤姆从狂喜中浇醒。他们是流浪的人,流浪的蛇,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而他会把这里重新熔铸丶打上自己的烙印。恐惧会成为锁链,缠绕在曾经高昂着头颅的脖颈上,收拢手指,他们就不会再敢抬起头。

  你会让所有人都怕你吗?佩格问:我也会这样吗?

  你会吗?汤姆反问她。

  佩格想了想,然后摇头:如果我长大了,变成了一条很大的蟒蛇,汤姆你会怕我吗?不会啊。那也依然是佩格莉塔啊。既然长大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为什么会害怕你呢?

  汤姆一开始只是矜持地弯起嘴角,在对上佩格认真的眼眸的时候,演变成了大笑。佩格不懂汤姆在笑什么,有点生气地跳到他耳朵边:你是不是在嘲笑我永远不会长大?说不定有一天我会长成一条很大很恐怖的大蟒蛇。腰有多蕾西的水桶那么粗……不对,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看,是不是苗条一点比较好看?汤姆,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小汤姆在孤儿院的时候很少露出笑容,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真心实意地笑过。在或偷或抢到自己的战利品的时候,他也会笑,可是那种笑是因为占有和破坏而笑,不是很好的笑容。佩格盯着他发呆,他的阴郁孤僻还有毛骨悚然的目光总是会让人忽略他俊秀精致的脸,他大笑时,天空就会落下一声叹息,吹掉树上所有粘附的雪籽,于是雪霁天晴。佩格一直到很久以后,依然不知道汤姆在为什么发笑。因为长大吗?因为未来吗?还是因为佩格莉塔?

  汤姆丢弃他的过去,就像是当初毫不犹豫地抛下那些旧衣服。但佩格总是会慢吞吞地爬过去,把它们重新叼起来,塞到衣柜里,变成她安逸暖和的巢穴。她陷入了梦里,梦里的斑纹蛇瞪着它澄黄的眼睛警告着佩格:你不能停止前进。佩格摇摇头,睡意席卷了她,她恳求道:让我再睡一会吧。它发出叹息,声音像是窗户外面大滴大滴的水珠:佩格莉塔,他会继续往前走,从寒冷的冻土离开,征服更加宽广辽阔的地方。他走过的国度,奉他为国王,但在太阳下山之后,就成为了他毫不留恋切割掉的过去。而你要一直生活在冰冻的河流里,变成被他舍弃的部分吗?佩格奇怪地问:没有人能够把河流割舍掉,在下一个春天的时候,解冻的河水仍然会朝前流淌,我会游到他的前面去等他。

  佩格在一片陌生的黑暗里醒了过来。她躺在那些布料里,尾巴扫到了她放收藏品的盒子,发出了很轻微的声响。明明陈设都是之前的模样,可是佩格闻不到熟悉的味道。

  佩格。我知道你醒着。汤姆的声音隔着一扇薄薄的木头传进来,但却像是在佩格的耳边响起。她没有碰柜子的门,但是门直接被打开了,之前被遮住的亮光盈满了狭小的衣柜。汤姆在看手里的那个粗糙的胸针,神情认真得像是在欣赏艺术品,伸出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母,用指腹抵住凹凸不平的金属纹理。

  我想这是马尔福送给你的吧?我可怜的佩格,他就是用这种便宜货色来哄骗你的吗?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有怎样的魅力,让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我对你太宽容了吗?让你觉得可以随意地联合外人欺瞒我,而不会被惩罚。

  他的语调上扬,慢条斯理地把那一枚胸针放在了烛台的火焰上灼烧,普通的火焰是不能轻易地烧化金属,可是它像是在高温里融化的冰淇淋一样,一层层地剥落。佩格没有阻止他,只是跟着他一起看金属在火里燃烧,原来金属也是可以被点燃的吗?那么汤姆里德尔是否是要比钢铁更加不易燃,更冰冷坚硬,不会因为任何炽热的光和火焰而改变形状。

  在你只是一条蛇的时候,我容许你做出格的事情。但你知道,你不仅仅是一条凭兽性行动的蛇,如果你想要成为人的话,那就要接受成为人的准则。那么你就要接受背叛朋友的惩罚,在你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有一天代价会降临,佩格莉塔,我再也不会信任你,作为蛇的你放弃了忠诚,想要成为人的你,却背叛了朋友。他漆黑的眼睛被房间里的烛火照亮,那两盏橘黄色的光在瞳孔的深处摇曳着。

  可是汤姆啊。佩格轻声说,她仰起头看着她的朋友:我跟你说过我是人类,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的话。是你先选择否认我的坦诚的。是的,我把这件事也告诉了阿布,那是因为他愿意相信我,相信佩格莉塔是人类。人类会向愿意相信丶倾听自己的人诉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蛇的瞳孔里容纳不下任何情绪,她就用这样湛蓝的眸子对上汤姆凌厉的目光。

  佩格慢吞吞地从衣柜里爬了出来,她在窗台的边沿上爬行了一段距离,轻轻地嗅了嗅木头,她看着外面静悄悄的湖水,突然对汤姆说:汤姆,这里是哪里?你把我关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