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再给你一耳光吗。”

  雪越下越大。

  穆离渊踩着埋到小腿的积雪追着江月白的步子, 在江月白掐合神诀的前一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

  江月白步子没停,穆离渊被带得往前踉跄了一下。

  “师尊......”他下巴放在江月白肩颈, “你先别走......”

  寒冷的风雪里,江月白的耳根肩颈却全是汗。

  “他们不会来得那么迅速, ”穆离渊很快地说, “万灵殿我已经恢复了原样,钥匙也复刻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假钥匙放回了原位, 那些人就算真到了,一时半刻也不会发现什么异样的......”

  “你有完没完。”江月白转过身,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冷冽, “我说了我没心情陪你玩。”

  穆离渊被这样的一眼看得一怔。

  愣了一下,才小声说:“我什么都不玩......沧澜山的雪景很好看, 我想带师尊去雪月峰看看, 那里有以前我给师尊做的......”

  “山河器呢?”江月白冷冷道, “一起给我。”

  沧澜雪山的大雪淹没了所有。

  冷风萧瑟, 雪花飞旋着, 像漫天褪色的花瓣。

  穆离渊这次停了好一会儿, 才略低缓地说:“山河器在我这里,山河器的钥匙放在师尊那里, 这样保存不是很稳妥吗。”

  “你又想要挟我什么东西才肯交出来?”江月白每句话都说得冷硬。

  雪色落了满头, 穆离渊的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师尊......”

  “仙魔殊途, 我不敢当魔尊大人的师尊。”江月白打断他,“你筹划什么阴谋我没兴趣, 但你万不该用师徒这个身份编造谎言, 我收过很多弟子, 有的出类拔萃有的资质平庸, 但个个都品行正直,绝无一个妖魔之辈。你一口一个师尊,难道要我承认我曾经与妖魔为伍吗。”

  穆离渊许久没说话。

  “好......我改,我以后不这么叫了,”沉默很久后,穆离渊深吸口气,缓缓说,“从前也是我骗着师尊收我为徒,北辰仙君清风明月,从来和妖魔无染,放心,我不会弄脏北辰仙君这个名字的,以前不会与这个名字同写一页纸,以后也不会与这个名字共流传一个故事,我保证,千百年之后,世人提起北辰仙君,还是奉为天上明月,不会和肮脏的魔族有半点沾染......”

  “我不管你要山河器做什么,但这件东西最后必须归于我手,”江月白似乎没耐心听他起誓,直截了当说,“你现在可以霸占山河器,但将来到了我要用这件东西的时候,我绝不会对你手软。”

  江月白说完就转身要走。

  “师尊......”穆离渊还是叫了这个称呼,哑声说,“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和师尊撒了很多谎,但小圆那个孩子......是无辜的,师尊觉得他是假孩子也好、是我拿来骗你的工具也好,但他不是魔族,他干干净净,就算师尊不认他、不喜欢他,也不要把他当做妖魔,他很喜欢很崇拜师尊,以后师尊不要对他......”

  穆离渊的话音断了一下。江月白做再多伤他心的事他都能受得住,但提到小圆的时候难免哽咽。

  小圆是他唯一能感到那段美好如幻想的岁月的确存在过的证明。

  “小孩子当然是无辜的,”江月白道,“我不会让洛锦伤害他,等我找到他,一定全须全尾还给你。”

  穆离渊明白江月白说的只是“洛锦对小圆有敌意”这件事,也没有再解释什么,只说:“师尊喜欢他吗。”

  江月白停顿一下:“小圆是个好孩子。”

  “如果他将来想要跟着师尊,师尊别嫌弃他,”穆离渊本来想把这些交代留到最后,但现在他不确定江月白还有没有耐心等他说那么多,“不用对他多好,别不要他就好了。”

  “好了......”江月白额角的汗越来越多,似乎到了忍耐的极限,“你想要什么东西,不是几句酸话或是一个孩子就能让对手心软的。想争夺较量,换个手段,我还能高看你一眼。”

  “师尊......”穆离渊看着江月白,许久,才喃喃地说,“别离我那么远......我都看不到你了。”

  主身所在的日月湖早已陷在烈火焚天中,杀得不可开交。

  嘈杂混乱里,他找不到江月白的身影。

  洛锦的红袍与炽火一个颜色,淹没了其他颜色。

  江月白的剑气被赤红刀影染成了淡粉的风,每次在魔影包裹来时,轻飘飘的剑气总会快过洛锦的长刀,将那些魔影吹散。

  洛锦站在杀意最浓烈的最中心,江月白站得很远,剑气仿若桃花轻风围绕,远远而来,若有若无乍现,偶尔替洛锦挡过几个杀招。

  江月白又分了一道神魂离体。

  阴冷的地牢充满了血腥味,往深处走却能听到低哼的小调。

  词是随意唱的,调子是轻快的。

  “看来牢房住得很合心意,”江月白停下步子,隔着牢门看着牢中人,“还有心情哼曲。”

  萧玉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慢悠悠地说:“是还行,清净凉快没人打扰,这几天我悟透了很多从前想不通的道法。”

  “起来。”江月白话语简短,“告诉我小圆在哪。”

  “怎么了北辰仙君,”萧玉洺转头看向外面,“终于想起我这么个人了,这几天把洛锦哄开心了,现在又要去哄你那个小情人了是吧?”

  江月白:“我没空和你废话。”

  “我也没空和你废话,”萧玉洺仿佛被激怒了,猛地站起身,“江月白,你想做什么从来不过问别人的想法,真以为每个人都能和你心有灵犀猜到你的计划?还是每个人都足够强大到能在你不顾旁人死活的计划里活下来?”萧玉洺走向牢门,“你进来,我告诉你小圆在哪。”

  “我进不去,修为不够。”江月白说。

  “好,”萧玉洺笑出了声,“好好好,又在给别人演戏?你这回想要什么?要山河器?要洛锦的凤凰血?拿到一切之后过河拆桥要我们这些纠缠你的讨厌鬼全都死?一箭双雕都不够你玩的,想一举几得啊,仙君大人。”

  “你冷静一点。”江月白顿了下,道,“山河器是福缘充沛的空间宝器,你不能用它炼破劫剑,天劫降临,我要给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一个保命的退路。”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你看不上我为你做的一切,洛锦不是说了,他能给你更多,”萧玉洺话语里是明目张胆的调侃和挖苦,“怎么样,你和他睡了之后,他有没有告诉你山河器的钥匙和密文。”

  江月白眼神寒冷地与他对视着,片刻后,开口的语气还是平静:“没有。”

  “那就加把劲啊,”萧玉洺怪里怪气说,“把人家哄开心了,可比在我这儿浪费时间有价值多了。”

  江月白没计较他的胡话,道:“你先告诉我小圆在什么地方,我怕......”

  “怕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洛锦杀了,小圆就彻底下落不明了。”萧玉洺接过话,“还是怕我对你生恨,报复在小圆身上?江月白,我是配合你演戏才落到这种境地,我在你眼里还是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你别这样,”江月白伸手握住了萧玉洺抓着牢门栏杆的手,按了按,像一个潦草的安抚,“洛锦他从前被族人背叛,行事多疑残暴,他现在不会轻易告诉我密文。地牢虽苦寒,但这是你最能接近日月湖的地方,山河器绝不能成为谁的私有物件,等时机成熟,我会救你出去,到时候你去......”

  江月白忽然皱了下眉,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低头喘了口气。

  “我知道你只想做旁观者,装作一个普通人躲在人群里,推着所有人一步步走到你想要的局面让他们自己救自己,为了什么?为了你自己能不再受逆天而为的惩罚?”萧玉洺冷笑,“你想得好啊,可你逃不掉的,只要你碰了能庇佑苍生不受天劫伤害的山河器!只要你向洛锦提过破劫的要求!你就没法回头了,这债总要算到你头上一笔!江月白,我知道你不是冷血的人,天劫的破解之法你其实早就研究过很多年了,对不对?你怕什么呢?畏手畏脚不敢干预人间事!就算掀了这天又有何妨?你一个真仙还惧怕天道的惩罚?荒唐!活了千百年还贪生怕死吗?大不了和这世间一起同归于尽!”

  阴森的地牢回荡着最后一句的尾音。

  江月白全程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说,握着萧玉洺手腕的手微微颤抖着,渗出了汗。

  萧玉洺这才发觉了江月白的异样,低下头,反握住了他的手:“你......你怎么了。”

  江月白抿着唇,没说话。

  萧玉洺盯了他片刻,忽然勾起嘴角,哼笑:“分神离体,北辰仙君很会玩啊,主身在哪呢,陪哪个情人呢。”

  江月白好一会儿没动作。

  日月湖上凶光冲天。

  闻讯赶来的修士们加入了围杀阵,数万人同组的杀阵困住了魔尊一人。

  洛锦趁着喘息间隙一把揽住江月白,飞身而起,掠过重重叠叠的人海,落在湖面停着的画舫。

  船身被烈火烧断了一半,逆着红光的人脸极度凶残阴郁。

  “随风,你出剑是要杀魔尊,还是要帮他挡杀阵?”洛锦倾身按着江月白的肩膀,把他压在断裂的船板,“你们在结界里待了整整半个时辰,该做的都做了吧?怎么,他是尺寸凶猛还是技术高超,让你这么快就芳心暗许?要你这么护着他?”

  江月白感到洛锦这回动了真格,强烈的灵流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漫开,把他压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他只是故意那样说,刺激你罢了......”烈火烧到了这半侧船,江月白的靴子都已经着了火,小腿一片滚热,“他什么都没做......”

  洛锦完全不在意火烧,左手仍然死死按着江月白,右手动作粗鲁地撕了他的衣衫!

  江月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洛锦狰狞的笑在火里晃动着,“我不放心啊,我检查检查我的人被欺负成什么样了!你这么一副厌恶的表情,是觉得我连看一眼你都不配吗?”

  “你别这样......”江月白喘着气。

  被火燎着的衣衫一撕就烂,洛锦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眸底映出了大光|裸肌肤的颜色。

  阴森地牢里滴落了一滴脏水,砸在江月白的手背。

  “你别这样......”江月白滚着喉结,“该解释的,我往后都会解释清楚......”

  “那你不如,现在跟我解释解释,”萧玉洺两只手一起握住江月白圈着牢门栏杆的手,防止他离开似的,“你为什么流这样多的汗。”

  江月白抬起头,一滴汗水从发丝间滚了下来,顺着侧脸流:“小圆在哪里,说完我就走了......”

  “为什么要走,”萧玉洺紧紧握着他的手,额头抵着牢门栏杆,闻着江月白身上的淡淡汗水气味,忽然换了个称呼,“师兄,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江月白:“什么话。”

  萧玉洺的视线跟随着江月白脸侧的汗,一起缓慢地滑到颈线,最后结束在衣衫下看不见的地方。

  再抬起眼时,看到了江月白沾湿了的眼睫和碎发。

  这张出尘绝世的脸,不适合沾水,不论是泪水,血水,还是汗水。

  就像冷峻的寒冰不应该化开,融化成荡漾着颜色的春水。

  这太恍惚梦幻了,勾引人心的美,很不像江月白。

  又无比像江月白。

  “那年我把你从醉仙窟搀出来,抱你去湖水里洗澡疗伤,你浑身也是这样的汗,全都湿透了,”萧玉洺第一次用这样缓慢、这样认真的语气说话,“但我其实根本没有给你洗身上的情毒和酒毒,也没有给你疗伤。”

  “嗯......别提旧事了......”江月白含混应着,但似乎又被什么干扰了思绪,一时没有再说别的。

  “我就只是在水里抱着你,像小时候抱着你睡觉一样,”萧玉洺看着江月白汗水密布的脸,目光却是飘忽的,“但我那时候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呢,”江月白打断了他,“你想说什么。”

  萧玉洺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江月白的眼睛:“所以你当时给了我一耳光。”

  江月白没说话。

  “很疼的一巴掌,”萧玉洺说,“半张脸都在渗血。”

  “我记不得了。”江月白有些心烦意乱,深吸口气想要抽回手,“太久的旧事了。”

  “你那时候意识不清,昏昏沉沉的,”萧玉洺继续缓慢地说着,“但你还是能感觉到别人身体的异样。你现在呢,有没有给那个人一耳光。”

  江月白呼吸越来越粗沉,无意识脱口而出:“哪个......”

  萧玉洺的瞳孔骤然缩紧了,猛地拽过江月白!

  江月白毫无防备,额头撞在了牢门的栏杆上,几乎与萧玉洺的脸撞在一起。

  “哪个,”萧玉洺背光的笑颜在披头散发下像疯了的厉鬼,“好一个‘哪个’,北辰仙君真是心怀大爱,一次能陪这么多人呢,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百忙之余还能分一寸神体给我......”

  “现在是洛锦最没空防备你的时候,等他解决完了日月湖上的麻烦,马上就会继续控制你的灵脉,到时候你想告诉我小圆在哪都说不出口!”江月白掌心下的栏杆被汗水浸成了湿黏的,手却因为被对方握着而无法挣脱,“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个样子。”

  萧玉洺仍然一点不急的模样:“我什么样子?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别闹了,现在是胡搅蛮缠的时候吗,”江月白耐心耗尽,口吻里带了点训斥的意味,“你懂点事。”

  “我很懂事啊。”萧玉洺紧紧攥着江月白的手,隔着一道栏杆与他额头相抵,“那年你教训完了我,我就再没有碰过你了,没有再拉过你的手,没有再用过你的东西,没有再主动找你说过话,后来我离开青崖山很多年,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

  江月白似乎在听,也似乎没有,微微垂眼沉默着,神思仿佛已经根本不在此处。

  “你也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

  “没有打听过我还活着吗。”

  萧玉洺全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听,自言自语般一句句说着。

  “后来我遇上了麻烦,濒死的时候你才出现,来救我。”萧玉洺语速极慢,“可你也不问我一句,不问我那么多年过得怎么样,只说让我别再给你找麻烦。后来一别又是许多年,我又遇上险情的时候,你又会出现。其实我完全不用次次放任自己深涉险境,但‘找麻烦’是我唯一能见你的理由。”

  “再后来我成了青崖山的掌门,终于甩掉了半大不大时候的那点别扭,能用说说笑笑的态度同你讲上几句话了,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小时候那样的说笑了。从你给我那一耳光开始,我人生最美好的年岁就结束了。”

  萧玉洺停住了话音。

  地牢里极其安静,只有回荡放大的呼吸声。

  许久,江月白才抬起头,眸底全是被汗浸出的红丝。

  他嗓音极度沙哑:“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要我再给你一耳光么。”江月白语调是冷的。

  萧玉洺穿过栏杆的手停在了半空,距离江月白流着汗的侧脸只有半寸。

  他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动作,对视着江月白寒冷如刀的眼神,手指颤抖了一下,似乎从不切实际的梦里回过了神。

  停顿片刻后,萧玉洺的手缓缓向下,展开了手掌。

  掌心是一张卷起的字条。

  “隐遁屏障的秘令。”萧玉洺说,“洛锦想杀小圆,我用连接内丹的灵力为小圆筑了贴身的隐遁屏障,除了我的秘诀,谁也不会发现他。”

  漫天火雨坠落,砸在皮肤上瞬间起了火。

  江月白敞着衣衫躺在烈火燃烧的船板,浸水的眸底映着空中烧红的星星。

  “你知道吗,只要你答应做我的道侣,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洛锦抓着江月白的肩膀,“哪怕你现在说,你想知道山河器的密文!我都可以告诉你!”

  江月白的身体被他抓得摇晃,可语调还是平静的:“我不是早就答应了,你还要我答应什么。”

  “你在骗我......”洛锦烧红的眼里流出了血色的液体,燃烧的眸底倒映着江月白极度平静的面容,“你在骗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嗯,你看出来了。”江月白的衣衫着了火,可再大的火势也烧不红这张淡漠寡欲的脸,缓缓说,“所以呢,你想把我怎样。”

  “与我合籍双修。”

  “我的命契连着山河器,我们心魂神念合一,山河器就是我们的共有物,”洛锦用力抓着江月白,极为认真,一字一顿地说着,“谁也别想分开我和它,谁也不能分开我和你。”

  既然随风想要的是山河器,那就用山河器做锁链,把他永远、彻底地锁在自己身边。

  让这个不听话的人,再也逃不走、离不开。

  火星纷乱坠落,砸在长发里燃起青烟。

  江月白闭上眼,隐藏起了眸里难以压制的杀气,胸口微微起伏着,在这片火海里艰难地呼吸。

  “在这里?”江月白再睁开眼时,眸色里甚至含着一抹淡笑,“你要在这个烧坏的破船上和我双修?洛锦,做你的道侣,实在是很难堪。”

  洛锦不由地松了一下手。

  他承认,这个骗得他神魂颠倒的人确实很有手段,只用一个轻蔑的笑就能让他怔然失神。

  他知道应该用蛮横龌|龊的手段控制住这个人,可每一次看到这样冷冽又温柔的眼神就会心软——也许随风对他还是有感情的,不至于联合别人来欺骗谋害自己。

  “我也不想在这里,我也想在红烛摇曳的婚床上,可你不给我那个机会,”洛锦咬着牙说,“我现在放过你,等着我的又是欺骗算计,等你骗走了我的全部,下一次相见,又是几百年。”

  “那就来吧。”江月白轻叹口气,尾音里仍带着无奈又嘲讽的浅淡笑意。

  他摸到自己身前,扯开了早就烧化了的白衫,“你最好快一点,不然等湖上的仙魔大战打完了,所有人都要来找你这个仙门尊主,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表演的爱好。”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想看小渊吃醋发疯(阴暗)(摩挲下巴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