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够了吗。”

  穆离渊感到体内死生之花的力量不再流逝。

  相反, 似乎还有温暖的灵息在渐渐向着他体内流淌。

  寒冷与剧痛都消失不见。

  也许不是真的消失不见,而是在这个瞬间,他已经顾不得所有其他。

  他从没有吻过江月白。

  哪怕他曾经做过比吻更疯狂的事, 但每次都只在错乱的呼吸里隔着距离望着身下人。

  不是不想吻,而恰恰是太想。

  所以不敢。

  连做梦的时候都不敢。

  他从来想象不出江月白的唇是这种触感——像是在炽火里融化的雪。

  是冷的, 也是热的。寒雪随着烈火渐渐沸腾, 变作灼烧的暖。

  江月白的动作半点不温柔,穆离渊很快就感到难以喘气的窒息、甚至疼痛, 他用力撑起身子翻了个身,将江月白按在了摇晃的锁链上。

  可江月白仍旧紧攥着他的长发, 黑发绕了两人的脖颈几圈, 像另一种锁链。

  周围的大雪与寒雾皆在这个吻的温度里消落——

  天魔渊底的魔火缓缓重现,沿着四面八方的锁链攀爬汇聚, 点燃中心那颗鲜红的血珀。无数悬浮的魔晶被照亮, 如夜里铺天盖地的星火。

  热浪将纠缠的呼吸和动作放大, 在寂静的渊底传荡出经久不散的回音。

  冷了太久, 两个遍体鳞伤的人不顾一切地互相取暖。

  太激烈。不像吻, 几乎是扭打。

  穆离渊从前闻到江月白的气息, 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味道,冷淡的、无奈的、温柔的......

  此刻却是热烈的。

  不论哪一种都让他如痴如狂。

  像梦, 又不像梦。

  他已经不想去管。

  悬浮飘动着的魔晶在半空中眨着眼, 红光交错着黑焰, 懵懂不解地看着下面的场景——未化的残雪被震下锁链、火焰被衣袖挥动的风扬得更高。

  还以为他们的尊上真的在与谁交手打架。

  穆离渊也觉得自己在打架。

  他在强硬的压迫和推搡中感到浑身都酸麻涩痛,两人的黑发交缠错乱, 难解难分。

  若要是真的打架, 无论是用拳脚还是用刀剑法术, 他都不是江月白的对手。

  是输是赢, 全凭江月白让不让他。

  但在这种事情上,江月白从前总是不还手的,任由他做想做的。

  不会像现在这样,要他费了全身的力气,仍然感觉被牢牢压制。

  他刚想着从前的江月白,面前的江月白也松了手。

  江月白的手放开了他的长发,却握住了他的颈,拇指指腹慢慢滑过他的喉结——是个危险的扼住咽喉的动作,也可以是一个轻抚。

  但配上江月白望向他的眼神,就彻底变成了轻抚。

  “来......”江月白只说了一个字。

  穆离渊的喉结在江月白的指腹下缓缓滚动,本就艰难的呼吸越发沉重。

  这梦也太肮脏了。

  可他就是这样肮脏的人啊。

  江月白的双眸在穆离渊下个动作里渐渐泛红,原本回落的泪随着身体的颠簸猛然重新上涌,从两侧眼尾滑了出来。

  但穆离渊这次已经不畏惧看到江月白的泪了。他已经彻底疯了。

  谁能在这样疯癫狂热的梦里还维持清醒。

  铁链巨网晃动得更剧烈,锁链间的摩擦与粗沉的呼吸交错着一起一伏,在渊底冰冷的石壁之间回荡。响动太强,上方离得近的魔晶都被震碎,变作了掉落的火雨。

  火星没有落在穆离渊的后背,而是落在江月白揽着他的手臂。魔火接触皮肤,燃起疼痛的烟。

  但远没有渊儿给他的痛更痛。

  这痛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激剧猛烈。

  江月白有些承受不住,猛地吐了口血。

  穆离渊只是想尝泪的滋味,却忽然尝到了血的咸涩,而且不是自己的血。

  他动作一停,撑起了身。

  梦里的江月白是会流泪,但不会流血。

  他舍不得梦见那样的他。

  江月白的面色被染血的唇衬得苍白:“渊儿是不是还以为在做梦呢......”

  穆离渊看到那些顺着苍白皮肤缓缓流淌的鲜血,感觉极度的真实、又极度的不真实,哑声道:“是梦吧......”

  江月白静静望着他。

  穆离渊此刻希望对方不要回答,这个梦他还没做够。

  一个“是”字就能将他彻底击溃。

  可对方偏要回答,带血的薄唇再次微动。

  穆离渊自欺欺人地想要闭起眼。

  但他躲不过声音——

  “不是。”江月白说了两个字。

  不是......?

  穆离渊微怔。

  “不是梦。”江月白又说了一遍,微凉的手握住了穆离渊按在自己肩膀的手,从手背与他五指相交。

  身内的烫与手指的凉反差过大,一下惊醒了穆离渊。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温度,独属于江月白的温度。

  梦怎么会有温度?!

  这明明是......

  真的,江月白。

  怔愣良久,穆离渊眸底深处的火焰暗淡消融,又荡开微波涟漪。

  这回轮到他流泪了。

  “对不起......”穆离渊回神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极度的惧怕和慌乱,他伸手去擦江月白脸上的泪和血,却越擦越多,“对不起......对不起......”

  鲜红的血被穆离渊垂落的泪晕染成了淡粉色,顺着江月白的肩颈流。

  穆离渊手足无措,去理江月白脸侧的湿发、又去整他散乱的衣衫,可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整不好。

  若不是梦,他根本不敢这样碰江月白。

  他宁愿现在就死了!

  不,死都不够谢罪......

  “怕什么。”江月白一把抓住了他剧烈颤抖的手。

  穆离渊的手不抖了,可身子抖得更厉害。

  江月白手腕猛地用力,翻了个身将他压下,垂眸望着他那双盛满张皇失措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在铁索的晃荡声里说:“小可怜。”

  穆离渊也不敢再抖了,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怕多动一下,会震破了面前这幅易碎的画。

  可这画就要碎了。

  白衣披着火星,在湿汗里慢慢融化。

  江月白单手攥住了他的双手,按在来回晃动的锁链上。铁链每摩擦一下他的手腕,都留下清晰的触感。

  “不......”穆离渊想要挣脱开江月白的手,但翻涌的热浪抽空了他所有力气,只能乞求着说,“别这样......”

  他感觉整个人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觉得沉沦难以自拔、一半觉得心疼如刀扎。

  他舍不得让江月白这样。

  穆离渊想要起身,却被江月白狠狠推了回去。

  “哭够了吗。”冰凉的长发落了穆离渊满脸,江月白喘了口气,用手抹了他血迹干涸的眼角的泪,低声问,“还寻死吗?”

  穆离渊还沉浸在似梦非梦的惊慌里,后脑方才又被江月白略显粗横的动作摔得发晕,一时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想做的事我都陪你做了,”江月白说,“我现在要你做的事只有一件,你愿不愿意做。”

  他想做的事......

  穆离渊的心头微微一颤。

  如烟幻梦霎时消散干净。他神志骤然清明,也骤然心冷。

  在江月白眼里,他到底是什么样不堪的人?

  方才那些想念至深的情难自禁,在这句话里尽数变了味道,成了对他的羞辱。

  “师尊要我做什么......”穆离渊问。

  “我要你把天魔血珀吸走的死生之花灵息重新调出来。”江月白神色专注的时候显得有些冷,“现在就去。”

  “好。”穆离渊想都没想,“我这就去。”

  就算江月白什么都不给他,江月白想要他做什么,他也会去做、拼尽一切去做。

  何况江月白给了他很多,不管是羞辱还是施舍,他都应当感恩戴德。

  白雪化尽,幻境消去,周围完全现出了渊底原貌。

  穆离渊撑起上身,想去扶一下江月白,又在触到微凉皮肤的瞬间收回了手。

  “师尊等我片刻,”他整好衣衫,走了一步,又回过头,“很快的......”

  穆离渊感觉两腿战栗发软,脚踝却还是冷雪浸透的僵硬,步子走得有些踉跄。但他片刻都不敢耽搁,扶着锁链踩上了通向天魔血珀的天梯。

  铁索的响动震碎空中本就有裂纹的魔晶,旋转着的天魔血珀里纹路汇聚成了深红的眼珠,紧盯前方,似乎感受到了逐渐逼近的危险。

  穆离渊停在天魔血珀前,闭眼深吸了口气,而后五指狠狠插|进了血珀的巨眼——

  血纹瞬间弥漫整个巨大眼球!

  锁住天魔血珀的所有铁链同时发出剧烈的抖动,像是一声尖锐的惨叫。

  这么多年来,天魔血珀都是向内吞食灵物,还从没有这样被夺取力量的时候。

  穆离渊感受到了天魔血珀的愤怒,但他并没有停下,反而下手更加凶狠,从天魔血珀的最深处强行拉出那些已经被搅碎的死生之花残瓣。

  死生之花算什么、天魔血珀又算什么?只要江月白能开心,他什么都可以给。

  强劲的灵息顺着穆离渊手臂汩汩回涌,撑得他筋脉凸起。

  他顾不了那么多。他怕江月白等不及。

  穆离渊走下铁索的时候差点踩空从高处跌下去,这路他走过成千上万次,但没有一次如这次般慌张急促。

  江月白总是有各种方法骗他离开、骗他痛恨,等他想要回头的时候,想见的人早就走了。

  这一次他提早做好了满心期望落空的准备,却偏偏没有落空。

  他看到江月白还在原地等他。

  红色魔晶的碎片飘飘荡荡滑下江月白的发丝、坠在江月白的衣摆......

  狰狞嗜血的魔火在江月白周身变得温柔,成了一场安静的花雨,落在白雪云雾里。

  穆离渊觉得,这幅场景大概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最美的场景了。

  他微微缓了口气,拿袖子擦了下脸侧流淌的水——不知是血是汗,总之很咸涩,刺得眼痛。

  “师尊,”他小心翼翼走近闭目打坐的江月白,半跪了下来,轻声说,“我回来了。”

  江月白睁开了眼。

  穆离渊将花捧到了江月白面前,半朵死生之花随着他五指展开的动作一同展开,像是重新绽放了一次——花外是血色的,花里却是干净的白。

  江月白只看着这半朵花,没有接。

  穆离渊意识到,也许是花上染了魔息与血污,江月白不愿意碰。可这些血是经年累月的浸染,他擦不掉。

  他正在想着要找什么容器将花盛装起来,余光却看到江月白起了身。

  “师尊要走了吗?”穆离渊仰头。

  江月白微微转身,低眸看向脚边。

  随转身飘起的白衣衣摆擦过了穆离渊的眼睛,但他眼都没有眨一下。

  这么近的距离看江月白,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江月白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望向远处正在流血的天魔血珀:“冰泉水还够用么。”

  “冰泉......”穆离渊还在望着江月白的侧颜发呆,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回答道,“够了......”

  他声音很轻,还微抖了一下,有些做了错事被发现的窘迫。

  和沧澜门交易换雪山冰泉用来滋养天魔血珀的计划,就算是在魔界也只有四只伴他多年的魔鹰知晓。

  但到了江月白面前,他好像成了个透明人,什么谋划算计、运筹帷幄......通通都显得像小儿游戏。

  “我没有想......”穆离渊想要解释,又觉得辩解无用,直接起了身,“我现在就可以去把它们......”

  “其他事情呢。”江月白并没有在意雪山冰泉,问道,“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

  穆离渊忽地感到脸颊发烫。

  告诉四只黑鹰魔界的地脉方位、传授结界禁制密语......这些事情他做的时候都觉得正常不过,但被江月白这样一问,他突然觉得无地自容。

  什么安排,不过是自残寻死、交代后事。

  江月白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幼稚得不行的孩子。

  “我......”穆离渊不知该怎么回答,磕磕绊绊地说,“我都......”

  “通天道仙气太重,会惊动其他魔族。”江月白听他结巴了半天,“善解人意”地打断了他说不下去的话,“你开一个结界。”

  “好。”穆离渊点头。

  江月白方才来此,便是用霜雪结界隔开了天魔渊底和外界。

  他知道对方并不是来满足他的什么愿望,只是有事要办、有东西要取。

  此刻事情做完,自然不会久留。

  穆离渊退后了几步,先负手身后才开始结印——他怕魔气冲撞了江月白。

  山石震颤间烟尘四起,一道魔雾翻滚的结界沿着远处的石壁无声弥漫,将此地包裹笼罩其中。

  鲜红的魔石与魔晶都在黑雾里暗淡了色彩。

  唯有江月白周身片尘不染。

  浅金色的光随着飘荡的白衣缓缓升起,如一把灵气凝结的利剑,穿过渊顶山巅、直上苍穹九霄!

  穆离渊看着白衣渐渐融进金光,忽然想起了什么......

  “师尊。”他喊了一声。

  江月白想要的死生之花还没有从他这里拿走。

  但此时此刻,他来不及去找活|体容器盛装死生之花,就这样交给江月白,也许很快就会枯萎。而且这花在他体内久了,有些认主,不知道交给江月白后会不会听从江月白的调遣......

  转瞬之间的犹豫,通天道已经赫然敞开!

  一股强烈的疾风卷起,猛地携着他向前——

  “我要的是一整朵。”江月白单手揽腰接住了他。

  “一整朵?”穆离渊终于明白了方才江月白没有要那半朵的原因。

  可天魔血珀从他体内吸走的只有这多半朵,余下半朵还在他体内,这要如何给?

  “想什么呢。”江月白侧眸看了他一眼,说,“带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