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骗我的。”

  “去办什么事?”青芷听得满头雾水, “你可哪都不准去。”

  江月白灵脉断裂,刚刚还耗尽仅有的灵力开了金光护体,根本扛不住再下界一次。如果又是去灵海之境那样的地方出手救人, 就算借了灵力恐怕还是撑不住。

  “你们约了在哪见面?”御泽有些醉,拉住江月白的手臂才维持身体不晃, “仙门还是魔......”

  御泽不晃了, 江月白举到唇边的酒杯却被拉得猛晃了一下,溅出了几滴酒。他动作停顿, 指节微弯擦了脸侧被溅上的酒液,又向上蹭了下眼角, 擦了残留的仙池水。

  而后继续仰头把酒喝完。

  “我去换件衣服。”江月白站起了身。

  两人这才意识到, 江月白满身的衣衫都是血。

  只是那些血色与他的白衣融合得太好,像是晕染开的绯色花朵, 半分不突兀违和——主要是江月白那张脸, 似乎不论穿什么都飘逸出尘, 哪怕是一件脏污的血衣。

  江月白对青芷仙子点了个头, 而后转身朝着云上仙宫走去。

  御泽也要迈步追上, 却被青芷拽住了:“人家换个衣服你也要跟着?你不会还真要给人当爹做娘吧?你乐意, 人家乐意嘛?”

  御泽甩开袖子:“谁要当爹做娘......我是有话要问他!”

  “问不出来就别问了,你没看出来人家不想回答嘛。”青芷瞧着御泽的模样直摇头, “不然直接用仙术清了血迹就好了, 何必找别的地方换衣服?前辈你好没眼力呀!这样子是讨不到小白喜欢的哦。”

  御泽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青芷是在故意说笑调侃,但调侃里也不乏真话——他如今这个样子的确讨人嫌, 啰啰嗦嗦絮絮叨叨, 什么事都跟孩子对着干......

  着实不像个逍遥酒仙该有的样子。

  “反正已经讨嫌了, ”御泽叹气, 继续向仙云长阶走,“那就讨嫌到底吧!”

  ......

  云上仙宫建了有些时日,江月白来此处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仙云仙风都没来得及染上温度,拂过面颊是微冷的。

  御泽走上长阶,推开殿门,只看到室内阴暗一片。

  江月白不仅没有点灯,连窗都没开,到处关得严丝合缝,将宫殿衬得如囚牢。只有一束窄窄的光顺着两扇门的缝隙射进来,勉强照亮了些地方。

  御泽关上殿门,眼睛适应了黑暗,继续向里走。

  江月白坐在塌边,染了脏污的衣服已经脱了,却没有换别的衣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他手里攥着脱了的血衣,似乎垂眸在看、也似乎只是在出神。

  长发沿着衣衫褶皱垂散,在暗淡的光里显得背影落寞。

  听到声响,江月白没有抬头:“不回仙门也不去魔界,只是去登仙台。”

  “登仙台?”御泽听到这三个字微感诧异,怔了好一会儿,才又出声,“你要带他上仙界?”

  江月白放下了手里的血衣,转过身,轻声说:“如果我带他来这里,前辈会和他说什么。”

  御泽微微一愣,他本是来发问的人,结果反被江月白先问了问题。

  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江月白很少主动提及渊儿,哪怕御泽经常追问甚至逼问,江月白透露的东西也少之又少。

  “你想我告诉他些什么?”御泽问,“还是不想我告诉他些什么?”

  江月白抬起眼眸,淡淡笑了笑,道:“不是要前辈说谎。前辈是真性情的人,心里有什么话,都写在脸上了。”

  御泽闻言挑了挑眉,走到塌边坐下。他的确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江月白应当也没指望让他配合说谎。

  若渊儿那孩子真来了这个地方,御泽觉得自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好好疼那个孩子、把他当江月白的亲人疼,估计还会拉着对方一起喝酒,再告诉他这些年他师尊的难处和苦衷......

  等等?

  江月白上句话的意思是......

  登仙台......接他上仙界?

  飞升修士是可以带人名正言顺上仙境,那人可以免遭飞升雷劫之苦、以及往后蚀骨灼心之痛,但要求极为严苛。

  最基本的前提就是——必须是飞升修士的血缘至亲或是道侣。

  江月白昨夜承诺了渊儿会再见面,可对方连凡间的普通人都不算,是与仙气最难相融的魔,来到此间境地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若想安安稳稳地相逢,要么江月白冒着灵脉再次断裂的风险下去,要么走飞仙的途径把他带上来。

  “你怎么带他上仙境?”御泽皱眉,“你们之间......”

  他们之间显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想名正言顺让渊儿飞仙,只有......另一个离谱的法子。

  “难道要走道侣的路子接他上来?!”

  登仙台是千百年来飞升修士回世办合婚大典的地方,三界共睹的盛会,千载难逢。

  然而最近几百年登仙台上都没有举办过婚典,如今若说北辰仙君要与谁成婚,还是专门下界两次接人......

  就算江月白此刻再怎么一笔带过轻描淡写,那场婚礼也注定会举世瞩目、万众惊叹、非比寻常!

  “你不会想要在登仙台......办合婚大典吧?”御泽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你们......你们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场师徒悖德的荒唐戏码?这种事不论是成为佳话还是丑闻,可都绝对要在三界流传上几百上千年。

  “前辈在想什么。”江月白瞧着御泽由白转青又转白的脸色,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再说,合婚大典不过是个典礼而已,礼成就能把人带上来。又不做别的什么。”

  “你......”御泽面色更加复杂,“你还......”还想做别的?还能做什么别的?

  单单这个典礼就已经很有违常理了!

  “你不炼你的剑了?”御泽终于从震惊中找回了些理智,脑子拐过来了最重要的一个弯,“你要是把他接上来......”

  御泽以为江月白那夜在境门外的许诺是谎言,只为了让对方的恨能够换种方式延续,可现下这副模样却像真要去兑现承诺......

  九年前穆离渊杀了江月白,九年后再次相见江月白却连重话都没有说,还开了金光护体送他回人间,若这回再次损耗修为下界是为了给他的渊儿办一场万众瞩目的盛大婚礼,那也太......

  “你要真这么做了,”御泽盯着江月白的眼睛确认,“他可就再没任何理由恨你了。”

  江月白无奈地轻叹:“他本来也不恨我了。”

  御泽这下也无话可说。

  “不管如何,你还是再好好想想。”他坐得离江月白近了些,劝道,“不着急,炼剑啊救人啊,这些事其实都不着急,你的身体还没养好,什么事都没自个身体重要,先养伤......”

  “我的伤没事。”江月白说。

  “没事没事就会说没事,怎么没事!”御泽不知怎的忽然来了气,“现在没事,那以后呢?”

  飞升修士带普通凡人飞仙,要分给对方一半修为灵力,如果是要带魔族上仙界,不仅仅是要分一半修为灵力那么简单,还要先稀释与仙缘相背的魔气,而后再分一半修为——这对江月白来说,等于几乎要倾尽所有、耗尽这些年的修行!

  更何况道侣气运相连灵脉共享,从今往后他就算重新修炼,也必须时时刻刻用自己的灵力去补渊儿体内的魔息,“斩开三重天门”、“踏上通天之途”......所有这些都不必再想!

  御泽从前一直说江月白狠心无情,但真当他看到江月白心软的时候又觉得惋惜。那些年多难熬的痛苦江月白都撑过来了,只是昨夜看渊儿在境门下流了一夜血,江月白竟然就决定放弃......?

  “我从前的话,你也别太在意,我那时只是......”御泽叹出口气,按了按江月白肩膀,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劝,因为怎么劝都是在给江月白施压。从前不让江月白炼剑,是怕他受苦,如今不让江月白放弃,是替他不值。

  似乎不论江月白做什么抉择,前路都艰难万分。

  * * *

  穆离渊已经很久不知道“光”是什么模样。

  但他这次走过深壑铁索、穿行幽谷暗道、登上高悬的天梯时,却感到了一路的光影变幻。

  虽然他的眼睛看不到。

  但他好像已经能看到一切。

  魔卫们沿着穆离渊步履所至一排排跪地,沉重的石门缓缓移动,扑面的寒气吹起他的长发。

  浓郁的魔息里掺杂着雪山的味道。

  让魔息更强,也让它们更清澈。

  “尊上,您回来了。”默苏的声音远远响起,在四周石壁荡叠起回音。

  穆离渊踏着下行的阶梯,一步步走进地底深处的血珀深渊。

  黑红魔息沿着地脉与山石纹理缓慢地翻滚着,发出“滋滋”冒火的蠕动声响。

  无数道锁链锁住最深处的巨大的天魔血珀石,也源源不断地向它输送着魔息。

  空中悬浮着光芒闪烁的红晶,仿若暗夜里燃烧的星。

  它们感到主人靠近,纷纷被吸引着移动,流下腥红的魔液——这些是魔界传武九霄魂断石,每一块都足以抵得上数百件极品法器。

  这九年来,穆离渊用换来的沧澜山雪山冰泉水滋养天魔血珀和魔石,已经将它们养成了仙魔合体,再无惧世间任何,哪怕是致命的仙门武器,也只会被它吸食殆尽。

  他的身体变作了死生之花的容器,修为损耗生命,他不知道自己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灰飞烟灭。

  但他必须要保证,就算没了他,天魔血珀也还能继续保魔界运转百年。

  守护渊底血珀的四只黑鹰腾空飞出,落在穆离渊面前。

  “尊上又受伤了?”默苏手臂还是黑鹰翅膀形态,收起时带起了飘旋的羽毛,“您的眼睛......”

  她记得对方离开前用琥珀碎片暂时复明了双眼,可以勉强看到模糊的东西,但如今那双眼睛却无神地注视着前方,浓密的眼睫一眨不眨,从侧面看去,厚重的眼睫间落上了一层来自渊底深处燃烧的浮灰。

  “去把雪山冰泉取出来。”穆离渊嗓音低沉,但却并不阴鹜。

  甚至还带着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愉悦。

  “为什么?”默苏感到讶异。

  雪山冰泉流动在深渊最底部的地脉里,时时刻刻滋养着天魔血珀,已有数年之久,这些年来,只往里注入,从没有往外抽取过。

  穆离渊张开手掌,一粒小小的种子躺在他血渍干涸的掌心:“我要种它。”

  这四个字说得很低柔。

  默苏听得愣了愣,怔了片刻才回过神,疑惑地望向那颗种子——

  她记得那是什么的种子。魔界以前种过那种树,叫做“紫藤”。

  “种它?用雪山冰泉?”默苏询问,“现在就要种吗?种在哪里?”

  “种在血珀上。”穆离渊说。

  默苏睁大了眼睛!

  种在......天魔血珀上!

  还要用珍贵无比的雪山冰泉浇灌?

  正常的种子要经历春夏秋冬风吹日晒,生长开花要数年之久。可若是用这种最奢侈最顶级的方法来种,当晚就能成树生花。

  尊上既然这么着急要紫藤树长成,估计是有什么极度要紧的大事。

  黑鹰们纵使有诸多疑问,也都不敢再问。默苏上前叼起那颗种子,四只黑鹰一同张开翅膀飞进渊底。

  天魔血珀散发着黑红交错的幽光,如同一只遍布血丝的巨型眼球,在四下的魔晶的诡异响声里缓缓转动着。

  盘旋的黑鹰影子映在血珀之上,默苏右手化作人臂,一股魔气从掌心喷薄而出,直直砸在血珀上方——四周的锁链一起剧烈跳动了一下,血珀顶部出现了一个圆形小坑,雪山冰泉从坑洼的缝隙里缓慢地渗出,逐渐填满了凹槽。远远看去,像是一块凝结在血水里的冰晶。

  默苏松开紫藤种子,让它落进那一小汪冰泉。

  晶莹的水滴霎时间如花瓣四溅而起。

  种壳破裂,树芽飞速生长,无数花枝如曼妙的彩云向四面八方伸展飘散——

  黑红翻滚的魔气里,淡紫如雪的花条格格不入,却又美妙夺目。

  穆离渊微微仰头,他虽然看不到盛开的紫藤花,但他能闻到熟悉的花香。

  他一步步走上锁链铁梯,花香的味道越来越浓郁......

  直到飘荡的藤条拂过他的脸。

  穆离渊抬起手,折断了一根藤条。

  又摘下了一朵花。

  黑鹰们腾空而起,为主人让开空地,它们低低绕着血珀盘旋,不知道尊上究竟要做什么。

  穆离渊屈膝跪坐在凹凸不平来回摇晃的锁链巨网上,将藤条与花枝放在面前空中悬浮着的魔石上。满头的长发随着他微微低头的动作也一同散落在了魔石上,发丝和那些花枝混在一起。

  他右手一圈圈解下左手腕浸成血色的绑带,摸到自己身后的长发,用绑带将它们束起,好不打扰他低头做事。

  默苏悄悄化作人形落在穆离渊身后,步履极轻地走近。她看到穆离渊的手指在那些花藤上摸索着——因为眼睛看不到的缘故,动作有些轻颤,但编织藤条的手法却半点不生疏,仿佛那些动作早已在脑海里重复过千百次,铭刻于心。

  刚要出口的问句又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了对方在做什么。

  在编紫藤花的剑穗。

  从前魔岭紫藤树还在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尊上编了无数个那种尖嘴,在紫藤树下、在深夜的案前、在摇晃的烛火里......

  那是穆离渊常年鲜血淋漓的手,为数不多温柔的时候。

  默苏看着穆离渊束发低头的背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好像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尊,而是人间故事里,那种伏案认真用功的小弟子。

  她不喜欢看这样的他。

  “尊上......”默苏在穆离渊身后问,“你还要去找他?”

  每一次与江月白的相见,她的主人归来时都是满身惨不忍睹的伤。她不明白,既然对方那般绝情,何必再去一次次自讨苦吃。

  穆离渊并没有责怪她擅自靠近,用手指一点点摘去花藤的刺,低声道:“等我治好了眼睛。”

  “眼睛......”默苏忽然觉得委屈,甚至愤怒,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睛......”

  尊上的眼睛,就是因为当年想要救江月白才失明的,他如今又为了见江月白不惜生吞滚烫的琥珀碎片让它们复明片刻,可此夜重伤归来,眼睛又一次看不到了......

  谁弄的,不言自明。

  “眼睛治不好的。”默苏不知该如何劝,赌气般胆大包天地说了一句,“不想见你的人,你怎么样都见不到的!”

  穆离渊摸索着花藤的手停顿了一下。

  连一直在火热的魔风里颤抖的锁链与魔石都停止了晃动。

  其他几只黑鹰都收翅落地,躲得远远的,藏进了暗处。

  因为他们感受到了穆离渊身上波动不稳的杀气。

  默苏没有离开。她只是实话实说,失明了九年的眼睛只可以暂时复明,根本没有办法彻底治好。

  就算尊上今夜要杀了她,这句憋了许久的话她依然要说。

  可穆离渊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起身,手上的动作只停顿了一下,就又继续低头去编那些花藤。

  “会治好的。”他嗓音很低,像在回答,也像在固执地说给自己听,“他给了我仙丹,吃了之后眼睛就会好。”

  默苏问道:“那尊上现在眼睛好了吗?”

  江月白说的话,穆离渊总是深信不疑。江月白让他吃的东西,他想必也第一时间就照做了。

  可他现在仍在靠手指摸索着编剑穗。

  仙丹到底有没有用,穆离渊远比她更清楚。

  “尊上!别再去找他了......”默苏声音微颤,“他明知道尊上你是魔族,还要你吃会腐蚀魔体的仙丹!在灵海那夜,他明知道尊上你是为了救他,可还是能下杀手......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江月白的行事和言语那样前后矛盾反复无常,尊上却半点都不怀疑、什么都不问......每件有关江月白的事,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甘情愿上当。

  “他是不是又让尊上去做什么事?是不是又要你去什么地方?”默苏不再用尊称,上前几步,半跪在穆离渊身侧,仰起头说,“不要相信他了!他肯定又是在骗你......说不定是联合仙门的圈套......我们......”默苏的口吻近乎哀求,“我们别去了,好不好......”

  她不知道这次江月白又许了什么约定,但穆离渊一定比她更清楚那又是骗局——他曾经因为江月白留给他的一句谎言,在痛苦里煎熬了九年!最后却发现对方一直好好活着,倾尽心力的九年根本毫无价值。

  如今何必还要为这注定虚假的一场空再做付出?

  对方哪怕对他存有一丝......只需一丝,不说是感情,就哪怕有一丝的怜悯,都不会下那般狠的手、不会放任他继续这样痛。

  可穆离渊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仍然垂眸摸索着那些花藤。

  默苏看到他浓密的眼睫在轻颤,光晕下的侧影上沾染着透明的点——也许是魔火的尘埃灰烬,也许是别的什么。

  良久,穆离渊拿起了编好的剑穗,提在看不见的眼前,微哑地说:

  “他不会骗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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