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能测试结束已是傍晚，袁印光与贺航分别回到了住处。
贺航坐在沙发上，屏退了大部分宫人，用手托着太阳穴假寐。
还没休息一会儿，门就被随行宫人推开了。
“平晏殿下到。”
贺航睁开眼睛，看见贺平晏规规矩矩给他行了一个跪拜礼，毕恭毕敬地走过来，道：“父皇。”
他这两个儿子性格迥异，安清外向，平晏则内向。
平日，安清爱说爱笑，更愿意与自己交流，他们之间，与普通家庭的父子无甚差别。但平晏不同，对他永远是尊敬的，从不敢撒娇或是使小性子，这让他感觉总有一道无形的墙横在他们中间。
虽然贺航不愿承认，但无疑他与贺安清更为亲近。
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给两人一视同仁的关心，便问道：“昨晚你睡了之后，安清又跟朕聊了许久。听说今天在开幕仪式上用精神体放烟火的人，是你同学？”
贺平晏一愣，想起自己在画展上的抱怨，虽然他哥当时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但定是记在了心里，还与父皇聊起来，顿时心生感动。
他依旧跪在地上，喃喃道：“我看他在美术馆旁边的备展棚里彩排过，很多人都喜欢他。”
“那你呢？”贺航用手势让他平身，“你喜欢吗？”
贺平晏起身，问道：“异能人天生就比我们更有天赋对不对？他们更强大，更多元，明明可以不需要任何借口去支配普通人。”
他这话说得很委婉，直白一点说，就是异能人都那么强大了，何须建立皇族这样的虚招子来争取普通人的认同，强者是不需要认同的，只要服从。
“但风罩内，普通人更多。”贺航耐心地说道，“而且这并不是家族遗传特性。异能人与普通人本就不是对立的，他们也许是亲人，也许是情侣，所以人种之间的关系就不能单纯只是支配与被支配。”
“在曙光日后的百年里，异能人的占比增加了5%，精神体才是进化的归宿，我们只是上个时代的糟粕。”贺平晏有些负气地说道，“为什么我们皇族会以生为普通人而自豪？标榜我们的血统是纯洁的，是没有缺陷的，都改变不了弱者的事实。”
“你以为身为异能人就什么都能做到？”在贺航的后脑，隐藏在长发里的疤痕虽然已经过岁月的洗礼，却依旧狰狞，这是在五〇一研究所做脑垂体摘取手术时留下的，“再强大的人，也会身不由己，但朕不希望这样的厄运降临在你们身上。”
见贺平晏懵懵懂懂，不再言语，他转移了话题：“来看你哥？”
贺平晏点了点头，说道：“我有点担心哥。”
“前两个赛程已经结束了，他在小组里排第一。”贺航倒是不担心，说道，“安清的体能一直是普通人中排前几名的，就算加上哨兵，他也能排中上等。”
“我怕哥他……太拼命。”贺平晏喃喃。
“我们一起相信他，好吗?”
贺平晏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贺航，他想说，你倒是不担心，从小到大就没怎么管过我们。我跟哥十三岁就来普元求学了，一年回燕都的时间不到两个月，这期间还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你。就算能见面，你也不一定说上几句话，现在当然能轻描淡写地说什么“相信他”。
贺航没有发现他强烈的怨念，他想起了刚刚与袁印光的交谈，若有所思道：“如果安清不是贺氏，他就不用这么拼命了。”
贺平晏以为贺航质疑贺安清的能力，想都没想便急道：“但贺氏是他的荣耀！”
“皇族是荣耀？”贺航很意外这个回答，至少他认为，皇族身份是压在身上的千斤重负，而这两个孩子才十八岁，正是向往自由的年龄，却已然被熏陶接受了皇族使命？
“当然。”贺平晏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们从小就被教育，皇族是东华联邦一脉传承的象征，我们从来都不代表自己。我们要以消灭圣地的极端宗教主义者为目标，团结国内势力……”
“够了！”
贺航的声音很大，贺平晏惶恐地闭了嘴，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父亲。
“朕的意思是，既然不在燕都，我们父子就聊些愉快的、不，轻松的话题。”贺航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大，他近期越来越无法控制情绪，会突然发火，或是突然流泪，更有时会控制不住地大笑。
他想，这是他的大限将至。
离精神体被摧毁，也有三十多年了，他算是受损之后长寿的人了。
“平晏，过来。”
贺航招呼他坐在身旁，说道：“关于你的那个同学，与其当作对手，不如当成伙伴。”
贺平晏坐在了贺航身边，抠着手指头，不解道：“当成伙伴？”
“他的精神体可以造幻象，那你可以在画展闭幕发布会上请他来模拟海洋场景，让观看的人身临其境。”贺航像个朋友一样提议，“或者模拟你画的那些生物也行，你肯定比朕点子多。离闭幕还有好几个月，来得及跟他好好商量，朕看他在开幕式时完成得不错，可以委托些工作给他，对吗？”
贺平晏睁大了眼睛，父皇说得没错，那人的精神体是蜃，除了烟火一定还能模拟其他东西，如果加以利用，那他对艺术的表达就更丰富了。
“您说得……”他狠狠点了点头，“我会好好考虑。”
贺航拍拍他的脑袋，说道：“异能人不是敌人，别看他们有时候确实能做到咱们做不到的事，但也有很多笨得不得了。”
“笨”这个词竟然从父皇的金口中说出，贺平晏多少有些意外，贺航平时发言非常小心谨慎，也很和善，从不背后讲人坏话，一直都代表了联邦积极正面的形象。
见儿子有些不知所措，贺航一本正经道：“尤其是那些笨蛋哨兵，四肢发达。”
他指了指太阳穴，道：“这里空空的。”
贺平晏一下子笑出了声，附和道：“原色美术学院的导师，确实没几个哨兵。”
“没几个？那是还有的意思？”贺航装作惊讶道。
贺平晏想了想，面露难色地竖了一根食指，说道：“一个，行为艺术系。”
两人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尤其是贺航，笑得前仰后合，过了好一会儿，才抹着眼泪说道：“这可不能让别人听到，不然明天丰帆就要来说朕了。”
“您也怕丰主席？”
“谁不怕她！”贺航用食指将两个眼角推上去，学得惟妙惟肖。
“噗——”贺平晏想起那个严肃的老太婆，笑得直不起腰。
笑声在偌大的休息室里盘桓，这是皇宫许久没有的声音。那一排排红墙绿瓦，挡住了市井的嘈杂，也挡住了贺航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他所爱的，他所恨的，都深深沉入了心底。
就像面前这片失去潮汐的海，只有徐徐微风吹在海面上，才能卷起微不足道的浪花。这里冰冷而深邃，寂静而安稳，时间在流逝，却感受不到生命的活跃。
对了，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他的精神图景。
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死去，却还有一部分怎么都死不了。
贺航看着眼前的小儿子，已经十八岁了，长成了一个成年人。
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孩子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哭到不能自已。他怨丰帆，怨贺焱，怨世间的一切，孩子是他一生无法偿还的债务，无法纠正的错误。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撒手不管，躲避养育的义务，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而两个孩子，从不懂事起就互相陪伴，如今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这让他满是愧疚。
贺航将一缕碎发别到贺平晏的耳后，说道：“本来想走的时候再给你，不过早点也好。”
“什么？”贺平晏其实不太习惯除皇兄以外的人亲昵的触碰，只是这会儿忍着没有躲。
贺航从沙发下面拉出一个平板大小的木质盒子放在茶几上，说道：“你打开看看。”
盒子没有华丽的雕刻，原木材质，边边角角甚至不太平整，像个外行做的。贺平晏将卡扣拨开，打开盒盖，绢布中间躺着一支传统毛笔。棕色笔杆，笔头是白色鬃毛。
“狼毫毛笔。”贺平晏认识，因为他选修了传统书法这门课，这种书法现在几乎失传，全国能写书法的人，算上他的老师也不超五个。
“这是朕做的。”贺航参考了宫里的一些文献，照葫芦画瓢研究出的做法，他说道，“听你的书法老师说，这门课的学生就剩你了。他说你很有天赋，有你在，书法就能延续下去。”
贺平晏有点不好意思，他学得好，纯粹因为坐得住，有时候要静下心站立六七个小时写一篇字，大多数学生都做不到，就放弃了。
“谢谢父皇。”
“希望它好用。”贺航盖上盖子，推到他面前，“而且方法朕已经掌握，以后做的会更好。”
贺平晏接了过来，紧紧攥住。
为了不让气氛太过尴尬，贺航打开了手边的全息平板，说道：“咱们看看安清怎么样了。”
贺平晏赶忙点头，他心里一直牵挂着他哥，又不好表现得太沉不住气。
全息上正在直播赛后学生们吃晚餐的画面，依旧是给了贺安清大部分镜头。
脸部特写的时候，一听冰镇可乐贴在了他脸颊，镜头往远一拉，是丰东宁来了。
丰东宁是刚刚体能测试分数最高的学生，还救下了一个险些被机甲打飞的同学，考官们一致认为可以给予加分。
他脸上也因此受了小小的擦伤，贴了个创口贴。
此刻两人并排坐在一起亲密地交流，他低下头凑过脸来，贺安清轻轻触碰他受伤的地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丰东宁微微笑了笑。
丰东宁属于阳光大男孩的长相，就像邻家帅气十足的哥哥，又温柔又善良，毫无攻击性，在学生里人气也很高。由于自身作风正派，现在也很少有人会说他是靠奶奶丰帆撑腰了。
看着电视上亲密互动的两人，贺航说道：“多亏有东宁这样的孩子能一直守护在他身边，朕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这样的人，那朕也就放心了。”
“父皇，无条件守护哥的人只有我，同样我也只有他。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没有任何人能替代我们守护对方。”贺平晏轻蔑地看了一眼屏幕，说道，“丰东宁还是谁也好，只能锦上添花罢了，哥他肯定也是这样想。”
“平……”
这时，电视里一阵吵闹，打断了父子间的对话，只听在场记者冲着镜头说道：“我们接到紧急消息！紧急消息！现在全部学生赶往淘汰赛场地！”
“重复一遍，现在全部学生赶往淘汰赛场地！”
听完广播里的正式通知，有的学生甚至饭都没吃完，就赶紧跑了出去，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休息大厅的双扇门也开了，是随行宫人，说道：
“陛下、殿下，刚刚接到考官组的临时通知，原计划参赛者明日进落园，但因今日进展顺利，用时缩短，所以提前启动淘汰赛，请二位立即赶往观赛区。”
同一时刻，圣地驻普元办事处中，袁印光在闭目修佛，独自盘坐在临时搭建的讲经堂里，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韩律的警卫员敲门进来，刚要说话，袁印光睁开眼睛说道：
“我知道了，等我片刻就出发。”
提前进入第三赛程是谁都没想到的，学生们刚刚结束了体能测试，就被紧急召集到了落园。
落园，南北长约2.8公里，东西宽约2.1公里，其占地面积388公顷，其中水域面积86公顷，绿化率为89%。
这是一个典型的四季交错的公园。
几十辆无人驾驶的氢能源大巴车将考生运送到园内，下车时，监督员给每人发了一个军用背包。
考生按车次顺序排队，原本有些混乱的场面，在主考官一声“集合”的喝令下，陡然变得有序起来。
作为主考官的沈归尘，身着塔组织军装，站在落园东门广场的主席台上。他手持权杖，威严肃穆地注视着下面这群年轻人。
沈家一直都是普元这个中立地带的秩序维护者，军校这些大学士都跟沈家的关系很近，甚至有些人就是沈家推荐进来的。
沈归尘本人是高阶哨兵，精神体不是堕龙那种极端强悍的物种，但胜在本人管理能力出众，能镇守普元这一方天地。也多亏了学院的学者们多年潜心研究，使普元在精神体武器的领域能够一骑绝尘。
强大而先进的武器，才能维持普元无可替代的地位。
据说现在的塔组织军事基地里，有两枚杀伤力极强的导弹，一枚对着燕都，一枚对着坛城，威慑着这两个休战中的国家。
深灰色军服衬得沈归尘高大挺拔，站在学生队伍的最前端，没有用任何扩音设备，声音中气十足，做开赛前最后的动员：
“各位未来的军人，你们从现在开始，只需要遵守《十三阶手册》的规定，没有额外比赛规则，希望各位能够坚持到最后，不言放弃，拿得最好的成绩。”
话语简短利落，有的学生还没反应过来，沈归尘便下了主席台，在一众塔组织军人护送下，坐着一辆军车走了。
军车穿过面面相觑的学生队伍，车窗玻璃映出一脸茫然的学生们。沈归尘在后座摘下了军帽，他五官俊朗，肤色很健康，看上去经常在户外风吹日晒。
他是很得人心的将领，经常深入到部队中，与军人同吃同睡，非常受人尊敬。普元能在两国休战的过程中保持中立，也是得益于他的威望和庇护。
“爸，你的发言也太短了！他们还没来得及给你放烟火呢！”坐在副驾驶的男孩回过头，一脸兴奋地看着沈归尘。
这正是沈归尘的独子——沈戎。
沈戎穿着普元附中的校服，只有十一二岁，还保留着少年的稚嫩，但眉眼与沈归尘如出一辙，都英气十足。他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是父亲第一次带他出席这种场合。
“测试改革就是要打个措手不及，真要打起仗来，敌人也不会预先告诉你规则。”沈归尘声音浑厚，语气沉稳。
“今年改革是因为有皇族参加？”沈戎往窗外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小声嘟囔道，“我都没亲眼见过贺安清，听说本人比电视上更好看。”
沈归尘身边坐着一个人，穿了一袭绛紫色华服，袖口上有银线刺绣，星月图案，这是普元大学士中最尊贵的象征。
年轻男人摘下了头上的围巾，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他有双漂亮的丹凤眼，瞳孔闪烁着灰色的光芒。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皮肤白皙透亮，衬得五官更加突出。
这人胸前戴着一块月轮石，但这块石头不同其他，此刻正有星光闪烁，好像积蓄了强大的能量。
“改革意味着颠覆。”这声音不紧不慢，穿透力却极强。
沈归尘微微蹙眉，说道：“眉生，不用当着孩子说这些。”
好在沈戎的注意力都在窗外，完全没有注意到大人们的谈话。
袁眉生笑了笑，拨弄着胸前的月轮石，一脸不在乎。
沈归尘问道：“我会尽快与贺航谈判，至于来搅局的韩律，你找到他了吗？”
提前开赛的原因就是要控制住韩律，让他来不及反应。
眉生修长的手放了下来，顺着华服的纹理一路向下，轻抚过皮质座椅，触碰到沈归尘的军裤时，指尖向下立起了手指，几根手指像舞者的脚，轻盈地爬上黑灰色的军裤，跳上放在大腿上的军帽，停在沈归尘粗厚的手背上。
沈归尘无视了袁眉生的挑逗，喉结却不由自主上下动了动。
袁眉生捉住了他的手，没遇到反抗，接着顺其自然地把这只大手放在了自己脸颊上，迷恋地蹭了蹭。从脖颈滑下，顺着胸前刺绣的纹理，最终到达了月轮石上方。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袁眉生轻轻问他。
沈归尘正色道：“热。”
“嗯。”袁眉生眨了眨眼，有些兴奋地说道，“说明关于福音者的猜想不会错，我们终会与正确的历史重逢，这一天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我刚见过袁印光。”沈归尘将下午在休息室的谈话转述了一遍，“他说他要见你。”
“会见面的，在我将障碍清除之后。”
沈归尘还是有些信不过，问道：“他真会放任你做伤害韩律的事？”
“他是在给韩律赎罪。”袁眉生摩挲着指腹。
沈归尘松了手，正襟危坐目视前方，道：“月轮石从没错过？”
“当然，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袁眉生则向他靠了靠，故意仰头凑到他耳边，说道，“你要不要试试？”
沈归尘挑开眼皮，明知故问道：“试什么？”
这时军车一个急转弯，躲过了一个直冲而来的发红光的巨大物体，袁眉生顺势倒在了沈归尘身上，身上的环佩绫罗叮当直响，他捋了下长发，说道：
“你的这些下属真鲁莽。”
“哇！爸爸！你看！”沈戎兴奋地看着窗外，激动道，“这是今年的NPC吗？太强了吧！好厉害！”
袁眉生轻哼一声，道：“那是改造……唔……”
话未出口，沈归尘的大手一把揽过袁眉生脖颈，粗糙的大拇指揉搓着他红润的嘴唇，力道之大，他下半张脸都显得有些扭曲。
“我可以放精神体吗？”沈戎看着外面乱作一团，已经蠢蠢欲动。
沈归尘严肃道：“不可以。”
“堵不如疏。”袁眉生用余光瞥了一眼按捺不住的沈戎，他的话语总带着一丝蛊惑，道，“就是因为你过分压抑他，才会……”
沈归尘手背上爆出了青筋，他捏得袁眉生无法再出声，低头注视那双灰色的瞳孔，说道：
“因为韩律，我们不得不改变这次行动，沈家已经破釜沉舟。南区医疗中心部署完毕，必须想办法吸引韩律过来。你想要扶持贺航继承福音者，让权力顺利移交，韩律就不能活着，希望我们都能平安汇合于原色美术馆。”
袁眉生张嘴咬住了沈归尘的大拇指吸吮，直到对方抽回手，才坐直身体，说道：“我想没人能知道韩律想干什么，包括他的向导袁印光。”
“但你得知道，你的梦要给我答案。”沈归尘看着前面正在好奇张望的儿子，强硬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柔软。
车开到了原色美术馆，从这里能俯瞰落园的全部景致。沈归尘命副官带沈戎回到府邸，自己则驻守在这。
塔组织将美术馆的所有门把守起来，沈归尘独自走进展厅，看到了门口“静海”二字。选在这里与贺航见面，再好不过。
袁眉生坐在车里，他即将去往南区医疗中心，看着沈归尘渐渐变小的背影，他黯然自语道：
“我也希望有些梦不要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