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
贺安清没有装傻充愣,他是真的不懂,既然拉他入局,现在又提早踢他出局是为什么?
“不是你让我去问祭司,查清楚余念最后的任务吗?如果我现在走,那前面的努力算什么?”
“我后悔了。”郑惑顿了顿,说道,“我舍不得。”
贺安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郑惑抬起头️,眼里全是真诚,说道:“我不想你涉险。”
“你真的太可笑了。”贺安清不可理喻道,“安排我进来的也是你,让我出去的也是你,你当我是什么,随你呼来喝去的易教徒?这我不能接受。”
“那你要怎样才信我?”
“你想在青川干什么?唱诵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真的只是帮你见到祭司,问出福音者?”贺安清有一连串的疑问,不可能被一句“不舍得”敷衍。
可实际上,郑惑还就是因为“不舍得”,不然早在坛城那间小小的修理店就把他杀了。
明明知道联邦人害死了余念,也明明看到他的下属残杀了耿瑞,可就是一再为他找借口,一再妥协。还能因为什么正当体面的理由吗?
没有的,就是心软罢了。
贺安清哪顾得上理解他的复杂情绪,区区几个唱诵班成员,在人家地盘上,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你曾经以备选席的身份进入浑天祭,又幸运地被选中,那次你们说了什么?”
“我说过,是樊千九的继任危机。”郑惑的话语遮遮掩掩。
贺安清一怒之下,道:“月轮石的用处你明明知道却不说,你对我都没有情报共享,谈什么合作?从现在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各凭本事。”
郑惑没办法,只能放低姿态,说道:“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的安全,你就不能听我一次?”
贺安清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郑惑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深深叹了口气。
贺安清气冲冲的,在走廊转角撞上了一个人,由于走得急,又有视觉盲点,等发现面前有个坐轮椅的人时,他已经扑了上去。
“诶呦……”那老人呻吟了起来。
轮椅连人全翻了,他还压在了老人身上。他爬起来定睛一看,发现这人身着华贵,身形比较高大,上了些岁数,看着有一点老态,而且目光茫然。凭这刚毅的面相,他马上就认出这是樊老将军。
贺安清赶忙扶正轮椅,又用身体当支点,将樊松拖拽起来,紧接着脚步声响起,两个侍者跑来,帮他把樊松安顿在轮椅上,其中一个说道:“给贵宾添麻烦了,樊将军有时候不太听话。”
另一个蹲下给樊老将军检查胳膊腿,说道:“您跑太快了,没有哪摔着了吧?”
樊松摇了摇头,指着贺安清说道:“他推我了。”
贺安清忍着膝盖疼,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樊松,又看了看两名侍者。
两人眼神瞬间不一样了,跟他道歉的那个立马转变态度,说道:“贵宾,您怎么洗了这么久?”
他总不能说在里面吐了郑惑一身又帮他搓澡来着吧,便道:“我不太舒服,反倒是樊老将军为何在这?来看客人沐浴?”
反驳别人泼脏水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脏水泼回去。
樊松形象高大威严,被贺安清说了个大红脸,一个劲儿地摇头,两名侍者也顿感无理,说道:“贵宾,更衣间就在前面,您小心地滑。”
等贺安清换好衣服被乙叁陆带出来时,唱诵班其他队员已经等在了会客厅——他跟郑惑“战斗”过的地方。
容麟正看着一幅画发呆,见贺安清来了,赶忙招呼道:
“贺局,你来看,这是历史书上说的那个人像画吗?”
上回没仔细看,这次被正式请进来做客,才有机会各处瞧瞧,原来这里的文玩字画那么齐全。青川远比他想象的富裕,只不过这些财富都在樊家,多数是旧历时期留下来的,经历了战乱和变革,依旧保存完好,算得上是稀世珍宝。
几个人都穿上了本地特色的深蓝色简易工装,梳洗得干干净净,比来的时候好多了,像一队下井前的矿工。
加之唱诵班个个英俊美貌,显得相当精神。为首的贺安清虽然身量不高,但举手投足间散发的皇族气场在中间更显出类拔萃,让人不得不最先注意到他。
“樊将军到!”
客厅一侧挨着走廊,是大落地窗,门口的侍者毕恭毕敬地迎接樊千九到场。
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樊千九带着几个军人模样的下属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客厅正中的长桌中间坐下,说道:“你们别客气,都坐。”
An帮贺安清拉开凳子,他坐在了左侧第一个位置上,唱诵班其他几人依次向后排开。
“大半夜的,还希望樊将军长话短说。”事已至此,贺安清心里知道能跟樊千九心平气和谈判的概率已经非常小了,那就不如简单粗暴一点,大家直白地相互提出诉求。
樊千九大概是记恨着杀人越货的仇,对他们几个眼中钉说道:“今天是你来青川的第六天,不管用什么计谋,还是策略,你占了浑天祭的备选三席。”
“凭实力占的。”贺安清一点不谦虚。
樊千九又道:“除去拍卖成交的五千万,还在牌桌上赚走我一千多万。”
“看来幸运女神也站在我这边。”
樊千九哈哈大笑,笑声逐渐停止,他说道:“东华人都像你一样有意思?”
“可能是易教徒都太死板了。”贺安清话音刚落,郑惑穿好军服,推着樊老将军进来了。
樊千九转头吩咐警卫员道:“上茶。”然后亲自去推父亲,让出右边的位置给这两人。他重新坐回正中,对父亲说道:“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
“傍家儿。”
偌大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个刺耳的词语。
众人皆是一愣,饶是樊千九这么粗糙的人都皱了眉,问道:
“爸,您说什么?”
老爷子的态度依旧是刚正不阿且平静,先指了郑惑,后指了贺安清,说道:“他们俩是傍家儿。”
这回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容麟,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攥紧成拳,只听樊老将军又补刀道:“他俩身上的味儿一样。”
“这里的沐浴液都一个味。”贺安清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越描越黑。
“你们一起洗的,还把我浴池弄脏了,水里都是白沫。”樊老将军虽然语气平缓,却语出惊人。
两旁的侍者点头道:“过滤了好久都没滤干净,得换水了。”
当事人之一的郑惑,像没听见一样,面不改色地说道:“九哥叫我来有何事?”
有何事来着?被老爷子的八卦一打岔,忘了!
樊千九摸了摸脑门,一语双关道:“贤弟,你可真是正当年。”
“还好。”郑惑只要跟贺安清在一起,就总被人抓了小辫子嘲讽,圣地第一将军的面子怕是早搓地上了,他已然习以为常,回归正题道,“贺安清,贺氏皇族,目前任职唱诵班负责人,行政级别局级。你和你的随行人员未被邀请就出现在了青川自治县,我有权立刻将你们驱逐出境。”
“郑将军,如果公对公的话,我们没必要坐下来谈判了。”他转向樊千九,说道,“也浪费了九爷一片心意。”
侍者端着茶上来,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樊千九吹凉一杯茶,送到樊老爷子手中,说道:“爸,您喝。”
樊松接过来喝干净,嘴里还念叨着“好茶”,其他人都没动,樊千九用警卫员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咱们今天能坐在一张桌子上也是缘分,我最讨厌拐弯抹角,你们说复杂了我也听不明白,浪费大家的时间。既然是在我地界里,有什么诉求都说出来,我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这样行吗?”
贺安清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天亮了,他说道:“我们得到可靠消息,天文馆祭司与邪教月轮会有染,而月轮会藏匿了福音者的信息。”
樊千九在听到“祭司”两个字的时候,眉毛不自主地动了动。联想到耿瑞死在竞技场的事,他问郑惑道:
“贤弟也是为了此事回来?”
郑惑微微点了下头。
樊千九伸出两个手指,警卫员马上送上一根雪茄,他叼着点了许久,烟草才燃起来,他深吸一口吐出来,问贺安清道:
“你不是来跟我谈生意的?”
“本来是顺道谈生意。”贺安清瞥了一眼郑惑,道,“你我都能从自由贸易中受益,但圣地不能,因为他们太过贪婪。”
郑惑不以为然道:“坛城一直都在保证青川的疆域安全。”
樊千九不想听两人打嘴仗,插进来问郑惑:“袁印光要不行了?”
他实话实说道:“恐怕不会太久。”
“祭司的预知能力,这我比你们清楚,但你们说他跟月轮会有染,有证据吗?”樊千九知道他们不可能把作为证据的月轮石交出来,故才有此一问,而关于月轮会的资料几乎是空白的,这是共识。
见没人吱声,他猛吸几口雪茄,皱眉说道:“青川一直兢兢业业在干开采的活儿,谁是福音者会接替降佛,我都无所谓,自青川战役宣誓那天起,青川就保证过永远忠诚于易教。所以我们不准备蹚这滩浑水,不管是谁,胆敢让祭司涉险,我都绝不轻饶。”
历代执政者的交替,都伴随着血雨腥风,如果眉生卷进去,不会有好下场。
所有来青川的人,都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眉生也一样。为何有预知能力,为何遍体鳞伤,身世、经历,甚至年龄全部都是谜团。如果让眉生回到圣地或者东华联邦,他的生命安全一定会再度受到威胁。
“入不入局不该由祭司自己决定吗?”贺安清问道。
樊千九的态度依旧强硬,道:“我管你是矿还是人,青川都是老子说了算。”
被怼的贺安清心道都你说了算,那怎么陪跑了十几年,祭司不带给你卜上一卦的?说明人家根本不鸟你。
而且当着你好贤弟的面,把青川矿据为己有,当坛城是个屁。
他要不是自控能力强,桌子都要掀翻了。
不过由此可见,纵然是樊家人,也不敢公然挑战天文馆的权威,再不愿意也得让他进入浑天祭。他跟樊千九肯定是聊不到一起去了,便道:
“我见完祭司自然会走。”
“看在贤弟的面子上,既然你小子占了三席,我不阻拦你见他。老老实实见完,还可以把演唱会开了,到时候我恭送你们走。”樊千九警告道,“但我提醒你,别问不该问的。”
贺安清反将一军,道:“您最好盼着他别说不该说的。”
郑惑没插话,只是眼神逐渐深邃,似是在思考什么,或是有了什么主意。
三方会谈基本算是以不欢而散告终。
从会客厅出来,容麟就拉住了贺安清,说道:“你在浴室怎么会碰上那个姓郑的?他是故意去堵你的?你们是不是以前认识?什么关系?”
贺安清脑子里在想事,想着要是祭司选择了容麟或是雨晴,该教他们如何问福音者的信息,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高中同学。”
“初恋男友。”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容麟后脑勺“轰”一声,全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转身向郑惑挥出一拳,从贺安清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掀起的工装外套。
郑惑微微偏头,抬起一肘格挡,另一手抓住容麟的脖颈推撞在走廊墙壁上。
“你别动他!”贺安清赶紧冲过去,用尽全力一推郑惑,把容麟护在身后。
容麟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眼里冒出了杀气,要跟郑惑拼命。陆宗域和An赶忙上前阻拦,幸好陆宗域身型高壮,控制住了他,不然任凭An和贺安清两个向导无论如何是拦不住的。
郑惑被推得向后退了半步,只注视着贺安清,根本没把实际与他发生冲突的容麟放在眼里,说道:
“他跟我十几岁时很像,所以你护着他。”
容麟听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简直想跟他同归于尽。
贺安清冷冷道:“你是非要惹火我?”
“但他比我弱太多了,你在他身上得不到想要的。”郑惑看见容麟跟屁虫一样粘着贺安清,就像心爱的宝物被贼人虎视眈眈,既不安又气愤。
“郑将军,你别忘了,你还需要我问你未婚妻的死因,在我见祭司之前就彻底决裂,是你的损失。”
“我根本不……”郑惑几乎要脱口而出,根本不在乎余念的死因,但在关键时刻,理智让他忍住了。
随后一阵愧疚感席卷而来,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混账话?余念还尸骨未寒,他却已经被贺安清牵住了鼻子,险些失德失智。
贺安清见他语塞,也无意再咄咄逼人,带着唱诵班,跟随侍者去往客人休息室。
留下郑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郑惑是典型的扑克脸,无论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所以让人猜不透。
但樊千九跟他称兄道弟这么久,是能看出端倪的,从他见贺安清开始,说了半年的话量,就很反常。
打着为了国家、为了佛会的旗号,真正干的事基本都是捉奸。下属被误杀都没这么生气,看人家同事之间多说两句话,瞧给他气的。
樊千九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见色起意,不丢人。”
郑惑皱眉刚要开口反驳,樊千九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早晚是你的。”
郑惑转身回去推樊老将军,樊千九又犯欠道:“这才哪到哪,他们皇族就爱端着,跟眉生一样,嘴上犟。”
“九哥,这次别怪罪我对你有所隐瞒。”郑惑诚恳地说道:“但贺安清是受我所托,我希望事后不要将他牵扯进来。”
樊千九那玩世不恭的表情好像冻住了一般,过了几秒才恢复,嘴角咧得弧度更翘,说道:
“嗐,家务事你们自己处理。”
樊老将军坐在轮椅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怂娃子,看你恼火。”
“爸,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樊千九低头凑近老爷子,结果被一巴掌胡噜到一边,樊松自己操控着轮椅从樊千九的脚面上压过。
“唔……”硬汉如九爷,说什么都不能叫疼。
天亮的时候,有线电视里气象预报说今日是个多年不见的大风天,至少有十到十二级,所有矿洞停止开采一天。
才8点,外面已经逐渐有沙沙的响声,这是树叶随风摆动的声音。
青川的天空永远是灰蓝色的,但现在不同,阴霾逐渐被大风吹走一半,也许将会迎来一个多少年不见的大晴天。
陆宗域和An暂时留下,等晚上演唱会前夕再被送往县立竞技场,实际上就是樊家的人质。而占据备选席的三位分别坐上几辆军车,从樊家府邸驶出。
贺安清与郑惑被安排在同一辆车上。
“你有必要去吗?”贺安清刚刚眯了一会儿,精神状态好多了。
郑惑三天不眠不休都不会露出疲态,面色依旧红润有神,他的军装总是笔挺的,没有一丝褶皱。
“樊千九让我陪同。”
怕这帮东华联邦的憨批闹事,樊千九带着人全程跟随。
贺安清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车开快一点都会左右颤抖,说道:“圣地将军都得听自治县野鸡县长的?”
“你在青川的工作已经完成得很好了,不必再不遗余力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郑惑倒是没生气,沉稳地一语双关道,“今晚演唱会过后,交出所有东西,我会护送你到国境线,想活命就不要节外生枝。”
所谓“所有东西”就包括月轮石、福音者的下落,还有佛会派余年来的意图,这是郑惑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而这些谜题都与祭司的真实身份息息相关,最终谜底即将在天文馆的天象斋里揭晓。
“我不认为你在青川有这么大的权利,如果樊千九要留我,你怎么送我走?”其实贺安清也担心自己走不成,这些人不是没有卸磨杀驴的可能。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郑惑平淡的态度,仿佛是胸有成竹。
贺安清心中一丝疑虑闪过,郑惑为何会如此肯定?是有把握能说服樊千九?还是说有把握能控制樊千九……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从祭司那里得到的答案,仅仅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开始。
车子进了城,场面属实让贺安清震惊。
出了封闭式高速,路边就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似乎已在此等候许久,见到这几辆黑车,便挤上来呐喊欢呼。
他们举着大大的横幅,上面印着贺安清、容麟和雨晴的头像。浑天祭的紫色天象标志零零散散出现在各处,备选三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道路两边的广告牌上,不是雨晴给运动饮料拍的宣传照,就是An1225的巡演海报。唱诵班才来了7天,不知不觉间竟已被如此大肆宣传了起来。
他们迅速在青川笼络了众多关注和支持,现在,青川的年轻人在为他们游行。
街边报纸上刊登着押巨款赌赢竞技场、又用钱去拍得一席备选的报道。这些种种,无一不在挑战樊家在青川的权威,这是大众所喜闻乐见的,甚至期待着有这样一群人敢于反抗樊家无上的权利。
为了私藏高质量原矿,开采量变大,却没有提升相应的报酬;在交易中,为了保证军火的质量和数量,导致其他产品的短缺;环境闭塞,科技水平停滞不前;人们的日子越过越苦,却看着樊家越发壮大。
心中有不满,却又敢怒不敢言。
而现在出现了几个跳脱于规则和奴役之外的人,民众迫切想看看他们能跳多高、蹦多远。
当然,这样的发展并不是偶然,贺安清没有膨胀到认为自己运气那么好,说道:“这里的媒体,在故意放大宣传我们,从容麟赌月亮就开始了。”
这没错,光有爆发性事件只是成功了一半,更要有集中火力的宣传途径,才能掀起狂暴的海啸,而这个始作俑者一定是郑惑。
“出现让统治者头疼的人,是民众所盼望的。”郑惑道。
车停在天文馆门口,即便是大风天气,也没有消退年轻人的热情,他们站在步行街两侧等主角入场。
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报纸或赞助商小旗子迎风挥舞,一阵阵欢呼声此起彼伏,护送着几辆车开进馆里,直到大门关闭,还能听到外面迟迟不肯散去的声音。
樊千九眼神阴沉,从代理县长开始,他很久未曾受到民众如此的追捧了。
这些庶民虽然顺从他,却在背地里说他是连兄弟都不放过的败类,拿他对祭司的一往情深开玩笑,这些他都知道。
可就是这样的一盘散沙,却为几个联邦人聚集在此,表示支持和拥护,让他产生了莫大的不解,只觉得这些平头百姓吃里扒外,但凡给点儿好脸就上房揭瓦,一个个等着他秋后算账。
几人下了车,只见甜仔带着两个人站在门前迎接。
“贺老师,您快里面请。”甜仔上前一步热情地招呼,随后看到了樊千九,微微蹙眉,说道,“还麻烦九爷过来,太过意不去了。”
“没事,我陪他们进去。”樊千九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进了门,轻车熟路走向主楼。
贺安清与甜仔寒暄几句,被引领着进入内院。
“贺局,你看,这跟尚狱殿的一样。”容麟看着眼前的鱼池说道。
内院很大,分布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圆形鱼池,池水蔚蓝,清澈见底,但从池子内壁的纹路判断,里面深不可测。
甜仔介绍道:“这是三目印月,完全模仿海水的生态建造,里面的鱼都是祭司所养。”
贺安清知道这套生态循环系统是来自于普元的科技,尚狱殿那套就是,所以看着极其相似。
蓝色的水波纹能否映出月亮,没人知道,但他的倒影却是那般清晰,好像这水系相互流通,将尚狱殿和天文馆连接,而他也排除万难踏入了这个千里之外的地方。
既不可思议,又意料之中。
没在鱼池过多停留,他跟随甜仔进入了主楼,拐上二层便是大名鼎鼎的星空会客厅,祭司三选一的地方。
来青川的第一天,他们站在一层大厅,仰望眼前的三层小楼,当时这还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而现在位置大逆转,坐在备选席等待先知的人,不再是一手遮天的樊千九和此地富甲们,而是几个没根基的异乡人,让看客们激情澎湃。
之所以被称为星空会客厅,是因为这里的吊顶上彩绘着一片偌大的夜空,紫色背景,无数颗星星,还有一枚大而亮的圆月。
若说青川只有一轮明月,那么一定不是挂在天空中,而是坠落在了天文馆中。
会客厅中央摆放着三张绛紫色的丝绒双人沙发,贺安清、容麟和雨晴分别坐着。
面前是一台偌大的根雕茶海,上面放着不少种类的茶叶,都是樊千九的喜好,毕竟每天闲来无事都到此喝一壶的只有他了。
甜仔吩咐侍者泡茶,他身着紫色长袍,有些像旧历时期的传统正装,领口袖口有刺绣花纹,虽然胖,但尽显端庄典雅。
“您两位是怎么着?”甜仔在中间,看着大摇大摆靠墙站着的两个人,以及他们的随从。
郑惑没说话,樊千九大言不惭地说道:“这几位的身份,想必田监正也知道,既然眉生执意要见,我留在这,好歹有个照应。”
甜仔深知樊小将军厚脸皮,虽然嫌他碍事,但也没过多阻拦,便出去了。
贺安清内心是有些波动的,祭司对于他来说太神秘了,他对这次会面寄予了无限期望。
而且甜仔从他们一进青川就乔装跟着,说明祭司也对他的到来充满了兴趣。
一个久居蛮夷之地的高阶向导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太好奇了。
片刻后,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会客厅的大门打开,房顶的星光反射出外面的光。
一个身量不高、身着绛紫色曳地华服的人走了进来。
那人留着黑色的长发,用银色的圆形发扣束于后颈。每迈出一步,便伴随有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他身上繁重饰品撞击的声音。他停在了刚刚甜仔站过的地方,正对着中间的双人沙发,注意力全部聚集在贺安清身上,连余光都没有分给其他人。
贺安清抬头与之对视,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像是没有性别。
最为显眼的是两只眼睛周围暗红色的伤疤,像片片腊梅一样刺入皮肤。狰狞的血管犹如花蕊的脉络,深浅不一,在光源的折射下,又像在随风飘摇,让这印记更加生动。
他的五官精致漂亮,带有异域风情,既具有女性的柔美,又不失男性的英气,跨越了性别的鸿沟,在中间平衡得恰到好处。
那只浅蓝色的仿生眼里似有星河,也似有山川,无尽而深邃,如若看得出神,就会被吸入那没有边界的境域。
两个素未谋面的人,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互相映入了对方眼中。既夹杂了欢呼,又映衬出悲鸣,仿佛这百年历史都在眼前流逝,让贺安清陌生又熟悉。
樊千九有点意外,祭司亲自来会客厅挑选幸运者是少之又少的,一般都是待在天象斋盲选。
东华联邦几个乡巴佬,尤其是贺安清,一副快流口水的丢人模样,郑惑使劲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发现自己盯得太过露骨,赶紧眨了眨眼。
祭司搭着甜仔的手,站立许久,才轻轻地说道:
“今夜,云开见月明。”
此刻,樊千九还没意识到,月亮对他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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