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十三阶【完结】>第7章 信仰

  尚狱殿很久没聚集过这么多人了,贺安清一进去就被几个穿军装的人围了起来。

  为首的一人看似有礼貌,却不容置疑地向前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贺安清被带到了丰医生的办公室,门一开就看到丰东宁坐在办公桌前,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听见响动抬头看见他,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接到任何异搜署到访的通知,能不能说明一下情况?”贺安清走到了丰东宁身旁,面对着三个穿军装的男人。

  站在中间的军衔最高,从体型就能看出是哨兵,大概率是高阶,那人拿出一张叠起来的文书,说道:“我是异能人特别搜查署第九处处长沈戎,这是国安部的委派令,贺局长先看看。”

  这名字他很熟悉,人却是第一次见。

  沈戎与宋陨同样是普元出身,他的父亲沈归尘曾是学院直属武装——塔组织的首领,因被邪教蛊惑,一手策划了“成人式惨案”,要为先帝之死负主要责任,可惜其畏罪中弹身亡了。

  沈归尘有弑君的罪名,只是人一死就不再连带追究氏族,宋陨甚至不计前嫌将他的独子沈戎收编于国安部,这让贺安清很膈应,自然态度也不会太好。

  他身子探向办公桌对面,接过来抖开,迅速地读了一遍。

  异搜署发现唱诵班的两名在职军人的内植追踪器损坏,终端机报了警,于是派出第九处来调查情况。

  人尽皆知九处不同于其他处,是专门调查军委内部人员的组别,并有武装执法权。经常会爆出九处在监督指导过程中歼灭搜查对象的新闻,备受同行厌恶。

  唱诵班是国安部直属机构,正局级单位,委派令必须由军委主席办公室签署。贺安清看到落款,果然是宋陨秘书的签章。

  宋陨和九处,都不是好惹的货色。

  贺安清没给好脸色,说道:“沈处长,如果发现追踪器异常,可以先给我打电话,我会第一时间查明原因并上报,没必要大早上带着十几个人来堵门口,浪费国家资源。”

  沈戎也没恼,彬彬有礼道:“春节临近,是唱诵班最忙的时候,我们也是过来帮忙的,早查清早解决,别耽误你们正事。”

  贺安清心里明白,换个其他部门,异搜署不会那么快行动,但唱诵班不一样。因韩律过世,与圣地的平衡关系逐渐偏斜,唱诵班的角色就尤为重要了。

  这几次执行任务他们显露头角,重新受到了内阁的关注。宋陨盯着他,一是为了把他捏在手心来要挟皇帝,二是利用唱诵班在外交途径中发挥的作用。

  “我有两名下属在昨天执行任务时受了伤,可能追踪器出了问题。”贺安清虽然认清了这帮人不查清楚不会走,但不能让他们痛快地拿到资料,能拖一时是一时,他得自己先弄清楚江家姐弟到底怎么回事。

  沈戎从旁边的军人那里接过一个平板,一边划一边说道:“终端那里给到我的两名失联异能人,一个叫江媛,十一阶哨兵,精神体是电鳗。还有一个叫江珩,是她的弟弟,五阶向导,精神体是避役。请问你说的两名受伤的下属,是这两人吗?”

  “是的。”贺安清垂眸给丰东宁使了个眼色,说道,“丰医生可以告知一下他们的情况。”

  丰东宁跟贺安清是发小,确切地说,丰家跟皇室算是世交。

  他与贺安清之间还是有着青梅竹马的默契在,便合上了抽屉,说道:“江媛和江珩目前在接受水下松弛治疗,昨晚开始的,设定的24小时才能出来。水平衡舱是刚刚改建过的,也许屏蔽了追踪器的信号。”

  所谓水平衡舱,是一个充满富氧蓝色液体的密闭式空间,放着白噪音,四周有全息影像,让异能人感觉置身于任何脑内图景中,以达到放松精神的作用。

  而且涉及精神体的治疗都不能随意暂停,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两人都在水平衡舱?”沈戎注意到了丰东宁的小动作。

  丰东宁推了推眼镜,说道:“是的。”

  “离出来还有多久?”

  “才进去五个小时,要等到明天凌晨两点才能开门,你们可以到时再来。”丰东宁看了看老式腕表,这只腕表与贺安清手腕上的一样。

  沈戎想都没想,说道:“那我们在这里等,他们出来后,在委派令上签个字我们就回去了。”

  “在这等也行,但请你那些人去会议室,我们还要正常工作,他们堵在这影响我们春事活动的准备进度。”贺安清跟丰东宁一唱一和,把九处的人都安顿在了主楼的会议室里。

  打发了沈戎,两人直奔三层局长办公室,丰东宁一进来就按下了电子门锁,转身抱住了贺安清,弯下腰额头顶住他的。

  「江媛和江珩是凌晨五点从病房离开的,我派警卫员在尚狱殿仔仔细细检查过都没找到,电话也联系不上。后来查监控,有一辆公务车在那个时段驶出,应该是他们,现在公务车上的定位器已经没有信号了。」丰东宁怕被人监听,直接连接精神图景进行交流。

  「江珩的状态还清醒么?」贺安清觉得丰东宁抱得有点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却又被拉了回来。

  「昨天你走后,江珩身体的各项指标都突然出现异状,血压心跳骤降,抢救之后插上了呼吸机维持。我怀疑是精神体受损导致免疫系统和激素水平紊乱,肾脏、肝脏都有衰竭的迹象,发展异常迅速。」

  「这么严重怎么不早告诉我……」贺安清纳闷,就算是精神体被消灭的异能人,也会经过几个月到几年的过程才会死亡。

  「有件事是我的猜测,未必准确。」

  贺安清垫脚揪着他的领口,蹙眉向上看:「你说。」

  「我怀疑江珩一直在服用药物。」丰东宁在脑内同步了几份体检报告对比,解释道,「异能人的脑电波图比正常人波形更大,这没问题,但你纵向看波形,从两年前开始就逐年递增,不排除外力作用的影响。」

  贺安清直接问出了声:“服用什么药?!”

  丰东宁食指抵上他的唇,用了一点力道,他的唇窝都翘了起来。丰东宁“嘘”了一声,又用精神力传达道:「干预精神力的药物。」

  东华联邦对异能人药物管制非常严格,涉及异能人的都是处方药,只有指定医院、有特殊资质的医生才能开具。而且过审的药物种类非常单一,基本上都是抑制结合热用的,对精神力作用的药是绝对没有的。

  在这一领域里,只有五〇一研究所在做专门研究,如修复、强化,甚至改造精神力的药物,但这些都仅仅在科研阶段,未曾面世。

  五〇一研究所周边有完善的配套设施,社区、学校、医院,最为人熟知的就是风罩内唯一一个精神力受损的异能人疗养院,这也为其研究提供了不少临床支持。

  至于在非法渠道流通的药物,也就是江媛以前卖的那些,都是从黑市流出来的。民间的配方,作用与副作用都不明,只能先制止贩卖行为,而这属于毒品取缔中心管辖。

  「你是说他服用违禁药?」贺安清心里咯噔一下。

  丰东宁严肃地点点头。

  贺安清推离他的怀抱,踱步到办公桌前,转过身靠在边沿。他捏了捏眉心,还是难以置信,问道:

  “所以,已经有两年了?”

  他们还要考虑隔墙有耳,对话都很隐晦,丰东宁说道:“至少两年。”

  贺安清狠狠闭了下眼睛,嘴张开好几次,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江珩服用了两年禁药,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他这个领导当得太失职了。

  丰东宁又报告了一件事:“高小文我解剖过了,与资料显示一致,是六阶哨兵。还有一种可能性,是那个叫余念的向导传达给了他江珩的位置,但我还没来得及解剖。”

  “解剖先放一放。”他思索片刻,说道,“你跟我出去一趟。”

  丰东宁没多问,脱下白大褂挂在书柜旁的衣架上,这才展现出与斯文面相不符的身材。哨兵这个人种无一例外都是肩宽腰窄,肌肉勃发,肉眼看上去就给人压迫感。

  两人走到门口,碰上了刚来上班的雨晴,她是目前与丰东宁组合的向导。

  “这是怎么了?”雨晴吃着一根棒棒糖,穿着小公主一样的粉色蓬蓬短裙,一脸疑惑地看着门口几个面生的军人。

  丰东宁解释道:“江媛和江珩在水平衡舱,追踪器没信号了,这是异搜署的人,在等他们出来例行检查。”

  雨晴嘟囔着:“至于来这么多人吗,这破玩意儿那么容易没电。”

  说完她甩了甩手腕,嫌弃地看着脉搏旁边从皮肤里显现出来的亮点,又问道:

  “那你干嘛去?”

  贺安清接过话茬,安排道:“我们去趟礼宾司,拿春节朝拜的培训手册,顺便跟司长商量一下流程。容麟迟到了,你叫他赶快来上班,不然扣钱。”

  丰东宁明白贺安清的意图是让容麟待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两人走到停车场,丰东宁有默契地没开往礼宾司,而向着江家姐弟的住处驶去。以他与贺安清的关系,无需多说就能意会。

  低调的黑色氢能源车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区门口,这是个普通人和异能人混居的小区,在城东区CBD的边缘,离屯里NO.3不远。

  因基础设施不完善,很多电缆都从楼体外面走线,尤其是有电线杆的地方,上面密密麻麻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几乎挡住了本就亮度有限的阳光。

  早年有地产商想在这开发高端公寓和写字楼,但因紧邻一所大型综合性医院,许多住在这里几十年的老年人都不愿搬走,在拆迁队和原居民们闹了一段时间之后,地产商的军委靠山倒台了,于是项目搁浅。

  二人走到七单元,自动铁门坏掉了,随手就能打开。坐上电梯来到三层,左转走到第二个门前,上面写着302。丰东宁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下周围的精神力,摇头道:“他们没回来。”

  接着他拿出通讯器,打开全息,出现了一个眼球,在门禁处扫了一下,就进了屋。

  贺安清本来准备用密码解锁的,这下倒是剩了时间,只是这个方法实在上不了台面。

  丰东宁无辜地耸耸肩,说道:“之前咱们局体检的时候,以防万一,我都给他们录入过视网膜ID。”

  “我的你也有?”贺安清有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

  “虽然可能是有,但都加密了,一般我也……”

  贺安清走进屋,懒得听他苍白的解释,打断道:“算了。”

  屋里陈设比较简单,甚至还有一些不用电的木质家具,与大门相对的45度折射角的位置,竟是供了一尊半人高的降佛佛像。

  贺安清走了过去,脚下有个跪拜用的薄垫子,佛像面前摆放着一个铜质卧香炉。

  任何在军委任职的人都不可以有其他信仰,可这里居然供奉着佛龛,这显然让他很意外。

  他自认了解江媛,无论是平日工作中还是言语中,她对圣地并没有显现出单纯地崇拜,佛像应该是江珩供奉的。

  他半蹲下去,打开了刻有佛纹的香炉盖,里面有半盒香灰,旁边还有一串已经盘得很亮的佛珠,看来平日里没少礼佛,说明江珩是个虔诚的易教徒。

  “背调的时候你知道江珩是有信仰的吗?”丰东宁走到他身边,上下观察了一遍佛像,拿起旁边的经文翻看了起来。

  贺安清是看到这些才知道的,“江珩之前没有上过学,也没有与社会接触过,我上哪背调去?”

  “合着江珩个人档案上那些,都是你听江媛说的?她说什么是什么?”丰东宁心想也太草率了。

  “我当时只想要江媛,江珩怎么样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贺安清推测道,“怪不得江媛没有住进我给她准备的外务局宿舍。”

  “嗯。”丰东宁意有所指地说道,“只可惜江珩无条件地相信着降佛,可降佛却没有拯救他的信徒。”

  “能拯救江珩的,只有江媛。”贺安清想到了违禁药的茬儿,欲言又止道,“但是为什么……”

  “因为不想成为累赘。”丰东宁脱口而出。

  贺安清盖好香炉盖,蹙眉看着他,他坦然道:“江珩的资质很普通,不,可以说很差。江媛却强行让他进入唱诵班,就像一个学习中下等的孩子到了尖子班,无论怎么努力都追不上其他人。他绝望于明明更勤奋却无济于事,与生俱来的天赋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那你的意思是怪我同意他进来?”贺安清当初也是搭上了许多人情才走的后门。

  “我的意思是顺其自然,军委每一项条例的存在都有它的缘由,逆势而为风险会变大。”丰东宁不准备多加责备。

  屋里比较昏暗,他走到对面,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玻璃上有些陈年污渍,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那种。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近,采光非常不好,但总算比之前亮了一些。

  他翻开手里的经书检查着,对一脸不服气的贺安清说道:

  “你去卧室看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尤其是江珩的物品。”

  贺安清起身走去了卧室,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用厚厚的帘子隔开的空间。里面只有两张简陋的单人床,江珩的床头上方钉着几个架子,上面放了几本书。

  他拿起来翻看了几页,都是圣地那些骗子写的心灵鸡汤,如果精神力是那么好控制的,那还要五〇一研究所干什么。

  书架旁边贴着一张东华联邦地图,风罩是圆形,中间圣地圈出的区域也是圆形,确实如好事者所说,看起来像一个甜甜圈。

  贺安清心里打鼓,想着这俩人是不是已逃往圣地,那可就难追了。他把书扔在了床上,正要转身看别处,余光瞥到地图一角翘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抠开,发现地图背面画着什么。

  紧接着他撕掉了其他三个角上的胶条,翻过来看了又看,背面的左上方盖了两个印章。

  黑色印章的是一头简笔画的堕龙,这是象征着圣地军的堕龙旗上的图案。

  下面的红色印章是方形的姓名印,刻着“飞天印”。

  “飞天。”贺安清默念着,这是易教经文中的佛。

  他拿着地图撩开帘子走了出来,看见丰东宁正举着一张卡片看。

  “有什么发现?”

  丰东宁转过身,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说道:“这是经书里掉出来的,一张电子碟片的封面,我想应该是当书签在用。”

  贺安清走上前去,接过卡片看了一眼,是“坛城公园”发行的全息碟片,一看就是主题公园贩卖的完整巡游表演影像。

  他对这个地方有些模糊的印象,翻过来看到地址写着晋省平云市的郊区,那是旧历时期的石窟遗址。他问道:“这是夹在哪一页了?”

  丰东宁似是早有准备,翻开了经文给他看,这一页正讲的是功德,有一句话被圈了出来:如听音乐之乐,子寝于母之胸臆。

  贺安清感觉一瞬间抓住了什么,但那线索又从手心里滑走了,他看着卡片出神,发行日期是二十五年前,下面写着一些制作者的人名,边角都有些磨损,但依旧平整,说明保存者很在意。

  “坛城公园这个地方你去过吗?”

  “略有耳闻,但没有去过,而且现在应该已经停业了。”饶是丰东宁见多识广,所到之处也不能覆盖全国每一个地方,但他依旧具备理论知识,只听他又道,

  “建国初期圣地和东华联邦是不通外交的,也就是无论平民、机构或政府部门都是不能互相进入对方领土的,这个你知道吧?”

  贺安清不满道:“这个除了容麟不知道,还能有人不知道吗?”

  丰东宁耐心地讲起了来龙去脉:“一百年前圣地和东华联邦建交了,在唱诵班的积极促成下,部分有资质的商业机构都可以互通往来了,后来个人也能办理有限旅游与朝拜的签证,两国关系逐渐缓和。所以那时很流行在东华联邦建造一些模仿圣地古迹或建筑的主题公园,坛城公园就是其中之一,依附于石窟遗址之上,而且规模很大。通过从圣地传来的影像资料来看,几乎完全缩小并复刻了坛城,供人游玩参观。刚建成的时候很火爆,园区有歌舞表演,还有一条民俗街卖圣地美食,虽然只有66道,最出名的是水盆羊肉……”

  “说重点。”贺安清打断了他,不然丰老师能讲三天三夜。

  丰东宁似是习惯了,不在意地继续道:“15年前成人式惨案导致我们跟圣地关系破裂,对宗教的管制逐渐苛刻,当地政府就勒令坛城公园停业整顿。那儿历经几十年,本身外观和装修都老化严重,也就顺势关门了。”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已经没了?”

  “可能就是废弃了,我没听说那块地有什么规划或是卖出去了,与其花费拆除费用,还不如先搁置。”丰东宁拿出通讯器,进入军委媒体库的权限,搜到了几条新闻,果然如猜想一样,他指着屏幕给贺安清看,说道,“你看这条,一年前还有人去那里探险,摔断腿被送进医院了。”

  贺安清知道有些年轻人就爱干这事儿,要么去烂尾楼的工地,要么去经营不善的游乐场开试胆大会,总之没人又破烂的地方就特别刺激。

  丰东宁努了努嘴,指着他手里的地图,问道:“这后面画的什么?”

  “景点印章和……”贺安清话到一半,突然灵机一动,背面的“飞天印”给了启发,他问道:“石窟遗址供奉的什么?”

  “飞天。”

  “所以巡游是飞天主题。”他赶紧认真阅读碟片封面下的小字,除了制作人的名字,还有演员的名字。

  贺安清看到其中飞天的扮演者叫做罗然,他指着这个名字,对丰东宁说道:“怎么这么眼熟。”

  没费吹灰之力就在内网资料里检索出了结果:罗然是江媛和江珩的已故生母。

  贺安清慢慢抬头,笃定地说道:

  “他们在坛城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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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加更,连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