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力太差。

  墨惊堂在树干上煎熬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认清了自己,

  什么只见一眼,什么不动非分之想?

  对他来说完完全全是无鸡之谈。

  他要是再不离开这儿,恐怕真的会做出些不可控的事情。

  本想再确认一眼沈砚枝的位置,但又觉得这一眼要是看了,铁定出事,于是墨惊堂索性翻身坐起,单手撑树,找了个合适的落点,轻手轻脚地跳了下去。

  残霞已尽,月影朦胧,树影稍稍晃了一下。

  墨惊堂落地的位置绝佳,若是沈砚枝还在方才的位置,那这儿就正好有树干作为遮挡,绝不可能被沈砚枝发现。

  谁料墨惊堂刚一脚尖点地,便恨不得时光倒流,重新把自己攮回树上。

  沈砚枝正趴在岸边,和他距离不过一丈。

  那人眼眸闭阖,下巴搭在臂弯,满头青丝一半垂在如玉肩头,一半散在水面,鬓发和额前刘海都湿了水。

  伴着盈盈水光,似乎有勾魂摄魄的能力。

  墨惊堂心跳几乎要蹦出胸腔,目光一触即收,他趁着沈砚枝没睁眼,掉头便想跑,却不料刚迈出去一步,脚踝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只听扑通一声,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和白色水花。

  墨惊堂被拽了进去。

  墨惊堂的水性以前很差。

  万冥枯海有很多黑水潭,里面多的是腐烂多年的白骨和尸体。

  他曾经不止一次被绑住手脚,拴在水潭底部的某具骷髅上,直到他喝了一肚子的腐水,或者是恐惧到晕厥,才会被人救出去。

  水性也是那时识得的。

  落水的动静很大。

  寒潭的水凉得彻骨,墨惊堂掉下去时好像忘了挣扎,也没浮上来。

  沈砚枝在他掉下去的瞬间便睁开双目,翻身上岸。

  头发还在滴水,他立在水潭边,慢条斯理穿好了衣物,只有腰上的玉白腰带不知所踪。

  沈砚枝蹲坐下去,盯着那逐渐恢复平静的幽深寒潭,眸光平静,指尖拨了拨水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沈砚枝眉头微皱,开始在心底计算,解开一条缠在脚踝的玉白腰带究竟需要多少时间。

  他足足在水边等了一刻钟。

  墨惊堂依然没有动静。

  潭水一片死寂,沈砚枝重新直起身,暗骂自己够蠢。

  墨惊堂又不是傻的,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在这岸边守着,又怎么可能再往这儿撞。

  抓人落了个空,沈砚枝冷笑一声,起身欲往地玄宗去。

  他能忍墨惊堂在他跟前演一次戏,不代表还能忍受第二次。

  这师徒情深的戏码,沈砚枝看不懂墨惊堂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他转身欲走,眼角虚晃了一下,似乎瞥见什么东西。

  沈砚枝退回潭边,看见了那条玉白腰带。

  那腰带竟是此刻才浮出水面,沈砚枝觉得略有蹊跷,他倾下身,把它捞了起来。

  借着初升的月光,他的视线凝固在腰带中间,那里泛着浅浅的粉色,像是未被涮洗干净的血迹。

  但沈砚枝很确定,他用来绑墨惊堂时,这腰带一尘不染。

  仿佛猜想得到证实,某个不可能的念头清晰起来,沈砚枝觉得荒诞,他重新注视那毫无动静的一潭死水,难以想象墨惊堂还在下面。

  已经过去一刻钟。

  既然解开了玉带,为什么那人没上来?也没离开?

  脑海中无故浮现墨惊堂面无血色的脸。

  “扑通”一声,沈砚枝纵身跳了进去。

  水底已经一片昏黑,他在跳进来的一瞬便尝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这味道随着他的逐渐下沉越发浓重,沈砚枝在水底,看见了面色青白的墨惊堂。

  沈砚枝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一股窒息感突然迎面罩来。

  墨惊堂身上的弟子服几乎被血湿透了,腹部一团黑红血污,血线缓缓向上延伸,沈砚枝俯身直下,用手捂住了他腰上的伤口。

  即使知道没什么用,但沈砚枝现在不知道怎么才算有用。

  他手心下没有半点起伏,墨惊堂躺在潭底,没有睁眼的迹象。

  而他的左手还呈现着一个抓握的姿势,只是五指已经随着身体的脱力松开,于是那条腰带浮出了水面。

  沈砚枝搂住了他,在水下含住了墨惊堂凉薄的唇,给他渡气,带他浮出了水面。

  没有动静,没有呼吸。

  墨惊堂身体已经发僵,眉宇间呈现一种不祥。

  像是被最信赖的人困住,他便接受,没有反抗地接受。

  沈砚枝趴在他身上,自己都没察觉已然泄露出一丝慌乱,他去压墨惊堂的胸口,不停地给他渡气,去探他已经丧失生命体征的脉搏。

  一个念头空前绝后地闯进他的脑海,沈砚枝盯着墨惊堂被水渍搅乱的浓密睫毛,和那睫毛阴翳下的苍白肌肤,

  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寸寸冰凉。

  他的确想和墨惊堂划清界线,自此井水不犯河水,但他绝没想过,要让墨惊堂再次死在自己手里。

  墨惊堂可以随意死在哪儿,但绝对,绝对,不能死在沈砚枝手里。

  要是这样的话,沈砚枝又欠他一条命了。

  沈砚枝乱了阵脚,抱起墨惊堂便想直奔药玄宗,却感到怀里的人有了一丝动静。

  遽然垂眸,墨惊堂发出一阵轻浅的呛咳,眼皮缓缓掀开。

  沈砚枝略微慌乱的神情映入了他的眼眶。

  他此刻四肢僵冷,胸腔的压迫极重,在一片昏聩中,抬手轻轻碰了碰沈砚枝的唇瓣。

  是软的,热的。

  没有推拒,嘴唇殷红。

  墨惊堂就知道,师尊不会把他拴在暗无天日的水底,一定会救他。

  他眸中泛起光亮,依稀记得自己快溺水而死时,有人吻住了他,带他脱离了窒息和压迫。

  他搂住了沈砚枝的脖子,毫无征兆地主动迎了上去,带着一股透支之后的凶狠和不顾一切的冲动,狠狠地含住了沈砚枝的唇瓣。

  即使溺水之后的窒息感尚未消退,即使被锁在水底的恐惧和绝望仍在骨髓里战栗,但他好像找到了一丝裂口。

  既然救了他,是不是代表,之前的师尊在口是心非?

  “为什么救我?”墨惊堂好像寻得了一点端倪,便将这端倪当作救命稻草,死也不放:“你根本就没有忘了我,对不对?你不想我死,我也不是外人,是吗?回答我,师尊。”

  他喉头哽塞,眼底闪着微弱颤抖的星火:“你在骗我,你还是喜欢我,但在生我的气,所以故意骗我,对吗?”

  沈砚枝脸色微白,没说话。

  他唇角被墨惊堂啃噬得发疼,却漾起了一抹没什么弧度的笑。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委屈得不行的人,感到一阵无力,他实在是不明白,墨惊堂还在演什么戏?

  他们既已两清,墨惊堂明明嫌他恶心得要死,对他没有一点情谊,又为什么还要来纠缠。

  说这些话,编造这种谎言,难道是嫌沈砚枝上一世付出的代价不够惨重,想再来一次?

  沈砚枝想不通,他厌恶极了这种感受,仿佛墨惊堂可以随意操控他的情绪,仿佛他沈砚枝生来就是被人随意戏弄的傻子。

  墨惊堂好像轻轻松松故技重施,便能将千年前那场可笑的骗局重新上演。

  沈砚枝心脏沉了下去。

  墨惊堂被他重重推开,砸在了地上。

  骨头发出沉重的闷响,沈砚枝亲眼看着那人疼到颤抖,没有丝毫动容。

  他撑着膝盖站直:“的确没想杀了你。”

  墨惊堂想爬起身,却被沈砚枝踹倒在地:“杀一个偷看别人沐浴的登徒子,只会脏了我的手,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墨惊堂仍旧不信,咬定了沈砚枝在骗他:“师尊,我们不装了行不行?你要我做什么,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我都听你的。你不要不认我,不要这样……”

  “不要不认你?”沈砚枝捡起地上的白玉腰带,似乎想系在腰间,又迟疑了一会儿,嫌脏似的,最后扔在了墨惊堂身上:“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认你?如果我是你的师尊,教出你这种弟子,我只会觉得失败。你绝对没有进入清玄宗的资格,如今既是杂役,那就乖乖地做你的杂役,其它想靠瞎认师尊走捷径的心思,最好还是收一下。”

  沈砚枝着实是气得狠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要是被上一世的他听见,恐怕得来个自相残杀。

  上一世的他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对墨惊堂说出这种话,但没想到最后竟是他自己。

  虽然不近人情,但这番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至少墨惊堂没再纠缠。

  墨惊堂被这番话定在了原地,凸出的喉结不断耸动,再没发声。

  直到沈砚枝离开,离开了很久,他都坐在那岸边,仿佛抽了魂。

  他很轻易便说服了自己。

  他弄错了,师尊才没有和他演戏,师尊定然是失了记忆。

  否则,怎么会……

  失败,耻辱,杂役……

  墨惊堂靠在树旁,按着胸口剧烈喘息,几乎要被这些话压得喘不上气。

  溺水的感受似乎又要卷土重来,他俯下身,咳出了一滩混着血丝的水渍。

  他所承受过的一切失望和恶意,都比不得这些话钻心刺骨,如有实质地,要把他压垮,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