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舍利没入灵神,带着无上功德与神通,死死护住了云海的心脏。
可后遗症也很明显,蚀心咒无法撼动云海半分,似乎怒极了一般日夜发作。
云海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摩迦尊者说的“很痛”是什么意思了。那真是无与伦比的蚀骨之痛。
他在棠春城时就灵力枯竭,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剧痛,又怕返回宗门后蚀心咒会带来不可控的影响,只能潜入一处天然洞府之中,闭关修养,隔绝外界一切信息。
整整七日。
云海的闭关七日,对于人域而言就是戴罪潜逃,坐实罪名的七天。
所以当他出来之后,看着通讯玉简里无数神识消息,人僵在原地,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剧痛又绵密地渗上来。
——云海,枉我们那么信任崇拜你,你居然干下这种事情!
——你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竟然亲手杀害同门师兄,是我以前看错了你!
——现在躲起来了?总有一天你会被抓出来被我们审判的!
他忍着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仔细翻阅,在密密麻麻的污言秽语中找到了一条毫不起眼的消息。
洛澈:到我这里来。
云海并不欲解释什么,他只是冥冥中从这一片阴诡混乱中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山雨已来,可是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他悄然回了逍遥门。
平日里的逍遥山即使到了深夜也灯火通明,长明灯不灭一直燃到天亮。可今日灯火仍在,却无人语,崎岖的山路上只有云海一人踽踽独行。
他走到清虚洞前,弯腰轻轻敲了敲厚重敦实的石门。
凹凸不平的墙面硌得他手有些疼,云海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先生,我回来了。”
“回来了?”
咔嚓一声石门微响,里面走出一个灰发的人。洛澈抬眼看了看云海,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处。
“中招了?”
云海没注意他说了什么,看着他满头华发掺黑发,最后形成一种惨淡的灰。他震惊之下,深吸了一口气。
“您的头发......?”
洛澈毫不在意地偏头躲过他的眼神,走到他身前,抬手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又问了一遍。
“疼吗?”
这一刻,迟来的疲惫和委屈终于把云海包围。他回想起这段时间的传言,勾唇笑了笑,眸中却毫无笑意。
“疼啊,怎么不疼。还心凉呢。”
洛澈放下手,露出了他见到云海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却是讽刺的。
“蚀心咒一旦发作,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就算你有舍利庇护,你的心脏也早已停止跳动......”
“当年我不当你进这什么劳什子诫司,你非要进,被众人猜忌。现在我不让你去棠春城,你偏要去,这下倒好了,罪无可恕啊云海司长。”
云海无奈地垂着眼,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身心阔达,对于这些事有一种随它发展的悲哀感,可更多的还是不甘和愤恨。洛澈在一旁淡淡开口。
“倒是有人相信你没做这些事,但是只是很少人。现在人域主昏迷,卫恒主持大局,根本顾不上你的事......他撑不了多久的。韩归远如果再不醒来,照这个局势下去,人域迟早会动乱。而你,”他斜眼瞥了一眼云海,“你就是人域动乱的第一个牺牲品。”
云海的重点直接歪了。
“昏迷?他还没醒?柳曲怎么说。”
洛澈嘲讽到一半,被这小子不知死活的发言直接打断,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噎了半天才咬牙道。
“你还没明白现在的情况吗?!你以为这次是跟以前那样的小打小闹,骂几句就完事了吗?证据确凿,罪不容诛,你知不知道你是要被拉去仙首盟审判处死的!”
云海的表情不起波澜,只是在听到“处死”时眉毛一跳。
他不觉得自己会到这种地步。
没做就是没做,再多的脏水也终究有洗清的那一天。他身后是逍遥门,是最强大鼎盛的符咒之首,有这样一棵大树为他遮荫挡雨,怎么可能会到那一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洛澈突然出声。
这位亲手教养他长大的长老只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的想法,此时却挑起了一个古怪的笑容,语气中带着怜悯和一种无可挽回的悲哀。
“你在想你的宗门可以庇护你。可是你要知道,人总有一天是要走出父辈的荫蔽的。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云海一愣,皱了皱眉,敏锐地发现了他话语中的不对劲。
“什么叫被迫?”
“还有。”他紧紧盯着对面衰老长老的脸庞,眸中似星,“您有没有发现,您真的很少称呼我‘云海’?”
他在洛澈愣神间继续道。
“是您不喜欢我这个名字,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压根不属于我,所以不想这样称呼我?”
洛澈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个即使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和磨难的年轻仙君。他如今从云端跌下,无数谩骂诋毁傍身,被人踩进泥潭里,却仍然熠熠发着微光。
沧海遗珠,应是如此。
洛澈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抬手拂了一下他有些褶皱的袍角。
“你很聪明,不负期望。我真的......很开心。”
云海拧眉看着他,心说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我曾经与你讲蓬莱洛氏,你以为那些都是虚幻的故事,但其实不是。”他神色怀念,“那都是我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奇迹。”
“我不让你与第三个人讲,是因为蓬莱避世千年,这些都不可为外人道。”
他站在逍遥山的最高处,从这里望下去,清夜无尘,月淡星疏。他语气淡然着说着足以轰动人域的故事。
“我知道他的手笔,棠春城只是一个开始,他想要的是整个人域。”
云海想起数日前那人败走棠春城,回头看他时的冰凉眼神,手指不自觉拂上胸口,涩声道:“整个人域?他有那么大的胃口吗?”
洛澈闻言嗤笑了一声。
“你既然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为什么不再猜猜他凭什么能够逆转时间违逆天道呢?棠春城一城陷落,即使时间回正,那里也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无人鬼蜮。”
云海手指一僵,心中骤然升腾起一个荒谬的猜想,洛澈却已出声。
“等着吧,风雨将来。”
......
官意孤身坐在寝舍中,身旁点了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火,身后是被挂的整整齐齐的嫁衣。
按理说明日就是婚期,可眼下这个情景,推迟是势在必行的了。这一豆灯火,从七天前就在没有灭过。她一直在等,等自己的师兄能信守承诺,亲自为她送嫁。
官意疲惫地闭了闭眼,想起白日里元渡来找她时说的话。
“阿意,你不要怪我最近与杜湘走的近,他兄长是诫司仙首,我此举也是为了云海司长。”
“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云海司长罪不可逃,但是诫司万万不可落入他人手中啊!”
官意当场就翻了脸,一手将案上的茶盏挥了出去,滚烫的茶汤混着细瓷片碎了一地。
她语气含怒,一字一句。
“什么叫落入他人手中?元渡,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高的心气呢?”
元渡神情丝毫不慌乱。他虽然坐在下首,眼神却像是在斜睨官意,语气也不似刚刚那般恳切。
“阿意,你要明白。现在盟主重伤不醒,卫恒司长勉强主持大局,肯本顾不上来帮云海翻身。我若不接掌诫司,你以为仅凭没了李澜之和云海的逍遥门能护他几时?”
元渡目光灼灼,看向脸色灰败的官意,心中有一种扭曲的痛快。
“如今我在诫司也是有一席之地了,说的话也是有一定的重量了。到时候你求......不,让云海亲自来求我。我还没见过他求人,到时他在我面前俯首做小,必是有一番滋味。说不定我会......”
“滚——!”
官意蓦然起身。她手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砸的东西了,却又被恶心得手指都在颤抖。
“给我滚出去!你此生不得再踏入我逍遥半步!”
元渡一点不见怒气,反倒悠哉游哉听了她的话,退了几步后又回身看她,神情倨傲而不屑。
“我就喜欢看仙神堕落,看天才颓败。”他想了想,“你赶我也没用,紫玉牌仍在我手,你我婚约一直都在,到时你必定要嫁给我。”
元渡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
“云海废了,我娶了你便是得到了整个逍遥门。到时候你嫁过来,你那小师兄也可以跟着过来,你们一起服侍我......”
他话未说完,一道裹挟着千钧之力的符咒就向他砸来,跟随而来的是官意怒极的呵斥。
“你给我滚出去——!”
元渡最后还是滚了,官意却被他恶心了一天,茶不思饭不想。
她从来都没有察觉到元渡竟然对她的小师兄抱着这样恶心又见不得人的心思。
云海地位超然,性情极好,生了一副让人牵魂挂肠的容貌,仰慕者不说少,也能从逍遥山排到昆仑剑宗。
官意从小长在她师兄的光芒之下,见惯了旁人的殷勤思慕的眼神,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恶心的人。
居然跟她还有婚约?
还是个解不掉的婚约。
官意一想,胃里又开始翻滚。她强忍不适,起身推开窗子,霎时一阵邪风进屋忽地吹灭了她案上的那一盏灯。
——可这灯被她用符护住了,一般是吹不灭的。
官意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慌乱,她起身连忙去点那盏灯,却发现原本黝黑的屋子有了亮光,红色的。
准确来说,是屋外的光映入屋中。
官意手一颤,烛火相错,这盏灭了的长明灯还是没有被点燃。屋外红光越来越盛,几乎将半个天空映成血红色。
她在这样阴诡的夜晚向外看去,听见了风声的呼啸和类似于水声的翻涌声。
还有满门弟子们惨厉的哭号声。
“血海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