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并不知道高塔之下的角落里发生着什么。
他怔怔地下了高塔,目光有些僵直的平静。
没有血迹,没有尸首,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澜之用了禁术,献出自己的所有才换来天光。
即使他已经成为了活死人,也不可能再次复生了。
深秋冰凉的分裹挟着浓郁甜腻的桂花香拂起云海脑后发带,他感到自己脸上湿润一片,伸手一摸,摸到一片冰凉水渍。
在这样寒冷可怖的秋日,他陷于诡谲颠倒的城中,永远失去了至亲。
再无人可傍,无人可依。
云海在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中看着大师兄坠下去的位置。半晌,慢慢地蹲了下去,摸了摸被太阳照的光滑发亮的青石板。
他突然想起来,大师兄怕高。
他曾经从高空之上跌落下来,摔断了手脚,险些不能画符刻咒。从此高处就成了李澜之的心魔。
云海曾经无数次因为这个取笑他,可他现在却从高塔跳下,毫无畏惧,义无反顾。
他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中,眼眶通红。
“对不起,我不该来的。”
他又想起待嫁的小师妹抚着鲜红的嫁衣,在房中期待看他的那一眼,突然笑了。
云海向后倚靠在高森寒的石墙上,抬手招来醉寒,感受到周围人警惕危险的眼神,无所谓地垂下眼睛。
“没有人敢在白日激怒你们,凭什么。”
他握紧剑柄,感受到剑上蓬勃的杀意和锐气,眸色翻涌,直视着僵着脸慢慢朝自己围过来的居民。
“白日是人,晚上是鬼。真是可笑,我倒要看看,我将这里的秩序打乱,将昼夜颠倒,将人鬼倒置——你们还会不会真正的不死不灭——!”
云海抬手砍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的头。
冰凉的血液倾洒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人头咕噜噜滚出去了很远,夜晚却没有到来,阳光白的刺眼。
他癫笑,剑尖直指正前,仙家领袖的庞大气势彻底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声音嘶哑,字字句句都像沥了血。
“我要你们,给我大师兄赔命——!”
棠春城脱离天道管束,时间紊乱,背后必定有一个堪比秩序官的存在在操控。
云海几乎浑身浴血,冷冷看着朝自己涌动而来的残肢碎骨,扯唇一笑,举剑时万顷剑符笼罩了整个棠春城!将那些活死人压得只剩血沫肉泥,再也拼不起来一点。
他在这样的血腥肉泥中弯眉浅笑。
“你们背后之人一日不出来,我便杀一日。就算我力终将竭尽,可你们的主人维持这里颠倒混乱的秩序也是要力气的吧。”
“我大师兄死了,我也不怕死。咱们来看看,谁能熬的过谁?”
李澜之换来的这个白日很长,云海也杀了很久,到了最后,他只知道机械性的挥剑,每斩一个活死人,就熟练地碾碎他的头。
直到潮水一般永不停歇的活死人也被他硬生生劈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
云海停下,轮廓秀美的侧脸溅了血渍,更显他眉目秾艳。
“白日既然杀够了人,那我晚上就不杀了。”
他冷眼瞧着居然有后撤之象的活死人,轻蔑地从嘴角嗤笑了一声。
“活死人本来就是违逆天道,我杀了那么多,你也重塑了那么多,累了吧?”
他对着空无一物,黢黑无月的天空喃喃。
“那我们就见见吧?”
云海每走一步,活死人潮就紧跟着他走一步。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人后面缀了一个巨大的血色衣摆。
他慢慢走着,血色人影却理他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云海知道,他要见到那位能够颠倒天道规则的人物了。
云海本以为他们会在一处宽阔的平地上相见,彼此先言语间明争暗斗一番,再刀剑相向,可他没想到,他在一处开着窗的屋子外停住了脚步。
云海凝眸看去。窗内一灯如豆,暖黄色的烛火摇曳着堪堪照亮一室,像是凄风冷雨中的温暖家舍,与屋外的寒风血雨完全不同。
屋内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着红衣,衣摆出招摇着印了大片莲花圣纹。明明是圣洁的象征,可在这人身上,却渗着无穷艳诡。另一人......
云海瞳孔急速微缩,呼吸不由自主重了几分。
屋内人说话了。
“域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活死人之事掀起轩然大波,我再不来,恐怕整个人域都要被阁下掀翻了天了吧?”
红衣人笑了一下,懒懒捏起杯子。
“人域之主韩归远,少年英才。我早有耳闻,可惜缘悭一面,好在今日得见。”
他看向对面整衣肃坐的人域主。
“韩域主,你是人域秩序官,你应该明白我创造出这样一个棠春城意味着什么,应该明白我有什么样的能力。所以你今日来见我是为什么?”
韩归远闭了闭眼,玉般的侧脸被灯火染上暖色。
“我要你退出人域,不在棠春城作乱。随便你去哪里......妖域,蓬莱,只要你能找得到,除了人域,哪里都行。”
红衣人闻言挑眉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人域之主,放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哎呀,韩域主这话说的......域主处境我也有所耳闻,年少登位,群狼环伺,确实不好服众,尤其是下面还有个能与日共辉的诫司司长,哎呀哎呀。”
韩归远抿了抿唇。
其实他的处境并不像此人说的这么艰涩。大权早已在握,只不过是仍有一小部分碍眼的人未除去罢了。
但是他深谙示弱的道理,于是颔首道。
“阁主说的是,人域出此大事,我亲临棠春城,若还不解决,实在是难以服众,所以才主动来找您......”
“我答应你了,小域主。”红衣人突然出声,他手指摩挲着润瓷杯壁。
“但是你拿什么来跟我换呢?”
韩归远一愣,低声道:“但凡我有,任君取舍。”
“你有?”红衣人一笑,眼角划过韩归远身后半开的那扇窗子。
“你知道昨晚李澜之死了吧?”
韩归远点头。
“看到了。”他清俊眉目间显出一分漠然和无所谓,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像是人死了,而是一片羽毛落了地。
“本就是派他来探路的,没想到活了这么久......为人域而死,也算是他死得其所。”
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细响。
红衣人很满意韩归远的态度,拍了拍手。
“好,那我就找你要一样东西。昨晚那位是为了他的小师弟死的,他的小师弟你该不会不知道是谁吧?”
韩归远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转头望他。
“阁下的意思是?”
“我就要那位云海司长。”红衣人窥着韩归远的表情,在看到他一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时得意地笑了笑。
“你们两个人都是天才。正好我就喜欢天才,你我是不敢要,但是那位我总可以要过来吧?正好还帮你除了一个心腹大患。”
话中隐含的狎弄的意味几乎满怀恶意的渗出来。
韩归远蓦然起身,语气含冰。
“阁下说笑了,云海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何来的心腹之患?您要他我是万万不允的。”
红衣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摊摊手靠回椅上。
“那就没得聊喽。”
他看着韩归远僵住的表情,笑了笑,恶意满满。
“其实我还是劝韩域主再考虑一下。你少年英才,好不容易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就要为了一个人葬送了所有?”
韩归远闭眼偏过头。
偏偏那人的声音宛如魔咒一般现在他耳侧。
“只要你把他给我,你和你的其他同僚都可以安全地从这棠春城出去。彼时你就是整个人域的心之所向,没有人再能与你争锋。不过只是失去了一个人而已,换来的可是永生的荣耀。这笔交易,韩域主当真不做?”
云海僵立在窗外,看着屋内韩归远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阴沉如铁到后来的挣扎动摇,到最后的妥协让步,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我不信。
可手指却紧紧揪在一起,圆润的之间深深陷入掌心,印出一片红肿的印记。
他仿佛在自我催眠似的,一句一句在心底里念着“我不信”。
红衣人在韩归远点头之后神色大喜,却还是抿着唇挑了挑眉。
“韩域主,不是我不信你,但是做生意总是要有点押金的。这样,我不要你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就把你和云海之间的什么信物给我,打给我当个凭证?”
云海在韩归远掏出那枚水滴状的冰蓝色玉坠时,苦苦建起的防线彻底溃败。
——那是他少时游历人域,在一处玉之中找到的最好的一块玉,亲手雕刻,送给韩归远的。而且那玉上面还带着世间独一无二的他亲手注入进去的护身灵力。
因为太过熟悉,云海一眼就看出来那确实是他们之间的信物。
可他却恨自己为何这么肯定,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能否认眼前的一切。
可是事实如此。
云海亲眼看着那枚玉坠落入红衣人的手中,那人笑的肆意,眼角却瞟着窗户的方向。屋内灯火暖融,屋外寒风苦雨。
云海再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他在失去了至亲之后,被自己放在心尖最柔软的位置上,甚至连说出来时都小心翼翼的人。
背叛了。
与此同时,棠春城另一端。
许波被风吹的有些冷,打了一个喷嚏,见一旁盟主面色稍霁,连忙笑着说。
“今晚倒是奇了,那些活死人竟没有出动,盟主也不懂再动用秩序之力掩盖我们的生人气息了。”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被逼着立下了血誓,虽心中仍有疑惑和惊愤,但骨子里对韩归远的忠诚不可磨灭。
许波见无人应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中腹诽。
就算是不立这个血誓他也不打算说啊。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盟主和云海司长这段世间的起飞是不太对,但他并不觉得两人真的就决裂了啊。
就算是亲眼看到昨天那件事,他也不敢贸然相信,更不可能贸然说出去。多事之秋,谁闲着没事往自己身上揽事啊,白惹一身骚。
韩归远再次皱着眉摸了摸被衣领层层裹住的脖颈,微微皱了皱眉。
云海送给他的那枚玉坠在昨晚奔走的时候不知掉落到了哪里,就算沿路返回找了很多遍也没有找到。
他摸着空落落的脖颈,心中也空落落的,总有一种悬于高空不得落的窒息和焦躁感。
仿佛丢的不仅仅是一枚玉坠,而是其他......很重要的东西。
忽然身旁有人惊呼。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