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君望嘴被捂着不能说话，眼睛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他掰开韩归远的手，察觉到屋子里无人居住，空空荡荡的空气中回荡着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韩归远放开手直起身，盯着身前的洛君望，眸色沉沉，半晌又笑了一声。
“孟师弟夜探桃源村怎么不叫上我？也好有个照应。”
洛君望已经在往外走了，闻言没答话，冷冷“哼”了一声。
韩归远站在原地，低头看向掌心——是刚刚触碰洛君望的那只手。他目色沉沉，低眉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似乎是在回味什么，过了一会才跟上洛君望。
洛君望站在空荡寂静的小路上，抬头看了看星辰，努力辨别东方在何处。韩归远从他身后走过来，看也没看直接拉着人往另一边走。
洛君望猝不及防被拉走，皱了皱眉。
“你看方向了没啊？走的对不对啊？”
韩归远没回头，明月星辉洒了他半身，声音淡淡飘在寂静无声的桃源村里。
“你的观星辨位没学好，等回重陵学宫了，我再重新教你。”
洛君望：“……”
感觉自己真像个冤大头啊。
两人在初入秘境之时便已将整个村子外围绕了一圈，既走不出去，也没看见有什么小河深潭。现在只能凭着感觉往东走。
洛君望看见身边的农田瓦舍越来越少，前方的路已经走到尽头，杂草丛生，枯瘦树干横贯。他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韩归远。
那背影挺拔，既像一座高山又像一株松柏。
洛君望思绪飘乎，忽然想起了那个衰老丑陋的村长。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村长的时候，他说的话吗？”
韩归远持剑劈开尖锐带刺的灌木，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句‘不是丫头’？”
洛君望点点头，跟着韩归远的脚步避开锐利的尖刺。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介意咱俩不是姑娘呢？”洛君望摸了摸下巴，认真地胡言乱语，“难道是我长得还不够好看吗？”
韩归远没理他，沉默地在前方开路。
洛君望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又想了想。
“莫非是因为他想收个干女儿，见咱俩颇合眼缘，但奈何性别不对……”
韩归远终于阻止了他的思绪继续发散，打断他的话，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小水沟。
“这算潭吗？”
洛君望从他身后探头一看，只见那个小水沟——甚至都不能称作“沟”，只能算是一小滩水，上面飘了些残枝枯叶，混着浑浊泥泞的脏水随风波动。
洛君望蹲下身，认真打量了这水沟几眼，企图把它与那个威名震震的长生潭对应起来，最后还是失败了。他扶着膝盖起身，指了指脚下的水沟。
“这玩意？能叫潭？还喝了就能长生不老……”洛君望都不想用手去碰那水一下，嘴角抽了抽，“就这水，能喝吗？”
韩归远也直起身，看向前方黑洞洞的树林，垂眸看了看脚下的土地。
“就算它不是，我们也走到头了。”
洛君望一愣，看见韩归远指了指前方月光照不到的暗处。
“以我们第一天绕村子的经验，这里就是桃源村的最东方。再往前走，恐怕就要被迫绕回去了。”
东西南北不分的洛君望：“……”
别带我！我啥都不知道。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发愁。
“可我们一路走来，只有这一个……”
洛君望突然一顿，眼睛眯了眯，在朦胧月光中看到了什么，快步走到一处极为隐蔽的草丛边蹲下，捏住露出的一角雪白——拎出了一张帕子。
韩归远看到那张帕子也顿了一下，抬步走过去低头细细看。当看到那帕子一角绣着的“桓”字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洛君望指尖拂过那个针脚麻密，极有风骨的字，微咳了一下。
“这应该是卫恒司长给卫子桓绣的帕子。”
卫恒堂堂司长，每日既要操心仙首盟这没钱了那有赤字了，又要操心自家盟主不娶妻不收徒，还要操心夫人和孩子整日里不务正业天天瞎跑，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八瓣使。
洛君望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他少时好动，袍子总是被划得这一个口子那一个口子。但学宫给每个弟子发的衣服都是有定额的，韩归远有时事忙，来不及给洛君望缝缝补补，柳曲压根不会，卫恒只能担起重任，挑灯夜战。
后来还创新了好几个新花样，引起了学宫内的一波时尚新潮流。
于是他捏着这张雪白又糊满了油手印的帕子，朝那个小水沟努了努嘴。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那个水沟就是传说中的长生潭，但看这个情形，也许可能或许它就是？”
韩归远也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一皱眉，在洛君望疑惑的眼神中走过来，一把拉起他。洛君望捡帕子时蹲的久了，整个下半身都有些麻，被韩归远一拉，左脚绊右脚地往一旁的山坡倒去。韩归远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扯得一歪，跟着洛君望滚下了山坡。
洛君望：“……”
韩归远：“……”
月光冷冷清清，穿过扶疏枝叶落在两道交叠的人影上。
洛君望压在韩归远身上，脸颊贴在他胸口处，抬眸时正看见身下人白皙的脖颈和微微滚动的喉结，鼻端盈满了雪松香。他闭眼忍耐了一会，双手撑地正要将自己支起来，却感觉头皮一阵拉扯的剧痛。洛君望“嘶”了一声，又重重压回去。
不知压到了什么地方。
韩归远几不可闻地闷哼一声。
洛君望无语凝噎：“……”
不活了。
毁灭吧。
洛君望因为头发被压住，整个人紧紧贴在韩归远身上，感受着自身下而来的炽热坚硬，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狠狠瞪了韩归远一眼。但因为被气得加上头皮隐隐作痛，所以面颊红润，双目含泪，更像是某种密不可宣的撒娇。
韩归远：“……”
他有些躲闪的别过头去不看洛君望，声音又低又哑。
“别撒娇。”
洛君望：“？？？”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他咬了咬牙，刚要开口质问韩归远为何要拉他，就听见山坡上面陡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人声。
“刚刚还听见这边有动静呢？怎么没了？”
“估计是夜间野兽吧，这地方谁会想到来啊。”
洛君望抿唇忍下怒气，与身下的韩归远对视一眼，屏住呼吸，仔细听上面人的对话。
夜间又冷又静，洛君望垂着眸子，细细听林间风声带来的只言片语。
一共十来个人。
有人踏步而行，步伐凌乱间却蕴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奥妙。
洛君望微微抬起头，墨黑发丝垂到韩归远微乱的衣襟里——有些痒。他瞳孔映着月光，亮的不可思议，指尖随着上面人群的脚步而移动，缓慢地，绘出了一个大阵的雏形。
“明天就是祭祀了......一定要好好检查，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村长，昨天来村里的那两个......”
“不必担心。”
洛君望凝神听着，那声音嘶哑难辨，是桃源村的村长。
那村长静了片刻，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半晌才喑哑笑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几分森然诡异。
“桃源村不能有外人，留着他们跟之前来的一块献给天神。”
“可那两人警惕的很，根本不吃我们做的饭菜......”
“他们不吃，”洛君望都能想象到那枯槁的老人面皮褶在一起，浑浊泛白的眼珠里满闪着灰暗的光，“那就给他们吹迷烟，绑了他们带到这里来。”
洛君望：“......”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他颇为无语地放下描着阵法的手，瞥一眼身下闭着眼的韩归远，手肘怼了他一下。
韩归远睁眼，看见洛君望朝他做口型。
——这群傻子要用迷药把我们迷倒带过来，连破阵都省了。
——卫子桓他们肯定也在里面，我们将计就计跟着过去。
韩归远点了点头，二人又耐心等了一会儿。洛君望等的快睡着时，突然感觉一阵清凉水汽扑到脸上。那水汽闻之便让人心旷神怡，灵台一清。
韩归远目光沉沉，听见有奔流不息的水声响在耳侧，像是奔腾的水珠砸在岩石上，一片碎玉淋漓。
洛君望也挑挑眉。
这声音......
似乎是有个瀑布？
可那嘈杂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秒，水声人声脚步声全部消失不见，只剩寒夜的冷风呼啸过山林，枯叶脆响夹杂着呜咽风声，连鸟鸣都不可闻。
两人确定村民都离开了之后才刚起身坐起来。韩归远微笑着帮洛君望按着被扯疼的头皮，见他发丝凌乱，乌发如流水一样倾泄在肩头。
他看了半晌，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孟师弟头发散了，要不要我帮你重束？”
洛君望当然不要。他仍有些生气，自己扯了发带绑了半天，却绑不回原本的样子，只得简单将冰凉的发丝拢到一起，在发尾草草扎了。
有几缕乌黑发丝垂落下来，拂在那人雪白的颈侧，衬得他眉眼皆黑，侧脸却白皙冷丽得几近透明。
韩归远没再看，转回头为洛君望引路，半晌才道。
“你与我的一个故人很像，他有时也会这样随意把头发拢起来。”
洛君望本百无聊赖地跟着韩归远的脚步，闻言微微顿了一下，眼神里透出些怔愣。
“我那位故人曾经是我们这一代堪称领袖的天才。奈何天妒，星辰陨落。”
韩归远停顿了一会，才又轻轻地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又好像很悲伤，一不小心就会消散在这样寒冷氤氲的黑夜。
“这世间没了他，便如万古无月。”
“漆黑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