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举着颗荧火石，顺着照亮的一点前路，磕磕绊绊往前走。
他是人域绥谷旁一个小小剑宗的弟子，今年琼玉宴将开，他们每日要巡察琼林，防止异象发生。
琼林内种有无边梨树，梨花常开不败，风起时落英缤纷，仿若琼玉坠地，是人域胜景之一。
陈默不小心被石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摇摇晃晃稳住身体，欲哭无泪的握紧了手中的石头。
这地方到了晚上，怎么这么像闹鬼现场啊啊啊啊！
此时月至正中，冷冷银辉洒在寂静的梨林深处，映出一个个张牙舞爪又模糊的影子，在看不见的黑暗处仿若憧憧鬼影。
“咔嚓——”
陈默踩中一堆枯叶，他暗自奇怪，怎么这边踩落叶还有回声？
“咔嚓，咔嚓……”
然后他又听见了回声，且极有韵律感，听着就像……一个人的脚步声。
陈默头皮突然炸开，悚然望着琼林边那道影子，下意识拔腿就想跑，但脚却像被灌了铅一样一动不动。
那道影子是一个低头拂树的人，腰系白绦，腕缠素色骨珠，身形颀长，暗淡月光下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侧脸。
轮廓挺括，眉眼清绝。
陈默握紧了抵御魔物的灵符。
他刚要开口，对面那人却转过头，看向了他。
恰巧明月破云而出，万山镶银，碎光浮动。他似是有些疲惫，倚靠在一株纤细梨树下，微仰着头，唇边噙了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人眉眼犹带笑意，五官秾艳至极，睫羽微颤，细碎眸光被敛去一半。
——空气中似乎有冰冷的香气蔓延。
陈默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没有再说话，脑中灵光一闪似的跳出一句诗。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洛君望叹着气。
天道规则不容血海之人，他的修为被压到了炼气，正是一脑门子火没处发的时候，扭头就看见了一个愣在那里的呆头鹅。
他前生执掌刑诫，对仙家百门的功法路数如数家珍，只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呆子是琼林旁一个小剑宗的弟子。
不过根骨一般，天资也一般。
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先乐了。
就他现在这修为，连昆仑剑宗的外门打杂弟子都不如，还得去接近仙首盟盟主韩归远？
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洛君望倚在树旁，看着那个剑宗小弟子，眯了眯眼睛。
他歪了歪头，笑了一声，如碎玉坠地。
“你是在看我？”
陈默被迷的七荤八素，半晌结巴道。
“你……你是山鬼吗？”
洛君望：“……”
怎么走了百年，现在小辈的想法已经看不懂了？
洛君望笑的越发温柔，眸光却微冷。
“山鬼？”
“对，对不起。”陈默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瑟缩道：“琼林晚上会设阵封禁，寻常人进不来。”
百年前仙首盟诫司司长云海被世人疑为与邪魔共谋，在仙家百门的诘问围杀之中设阵自戕。
而云海死后，诫司再未设司长，血海邪魔之祸比以往少上许多，可妖鬼之事却只增不减。
所以依照现在这世道，精灵鬼怪异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洛君望：“……”
他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啊。
洛君望兴致索然，看向陈默，眼底隐约有金色流淌。
他语气轻缓，唇角勾起一抹笑。
“没错，我本是琼林深处一树梨花，受天地滋养，吸收灵气化形。”
他抬手伸手将陈默肩上一抹花瓣拂落，微凉的指尖轻轻一点陈默眉心，骨玉珠链叮当碰撞，眼底金光最终成为一道环形符咒。
陈默被那金光所惑，神情逐渐空白。
“你在巡视的路上睡着了，做了一场梦，梦见梨花化形。”
洛君望轻轻呵出一口气，声音又轻又慢。
“梦醒了，梨花仙也消失了。只不过是一场梦。”
陈默眼神呆滞，僵硬点头，身子一软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
洛君望淡淡扫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南而去。
洛君望出血海已经过了五个时辰。
当事人洛君望表示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拎着一把捡来的破剑，修为只有炼气，身无分文，连御剑都不会，只能靠俩腿。哪有当年仗剑出逍遥，醉寒剑名响彻仙门百家的威风。
洛君望第八次坐在前往苍南山的路边的石头上，双手抱胸，唉声叹气。
“啊，累死了。”
他现在想一巴掌拍在自己便宜堂哥的脸上——苦差事全都让他来干，自己窝在宗门里享清福。
家族有难，不可继续避世，但通往外界的通道已经被藏在人域的血海奸细破坏。
他哥被关在宗门出不来，需要洛君望去抓住那个奸细，设法取得人域主，也就是他那老对头韩归远的域主信物修复通道。
他哥还说了最后一句。
人域不可信，万万不可暴露身份于人前，万万保重自身。
……
洛君望靠在石头一边，墨发如瀑，袍角如层层云朵委垂在地。
他被这许久不见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心里还在骂着洛承期，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正逢深春，草长莺啼。
这里算得上偏远之地，路上人迹罕至，唯有不知名的野花和草长得肆无忌惮，满目都是绿和星星点点的粉黄，是血海里永远看不到的风景。
……
洛君望突然睁眼，几乎是一瞬间翻身而起，矮身躲到大石背面，手中剑已出鞘一寸。
血腥味。
洛君望眯眼，浓郁的血魔腥臭涌到他的鼻端。
十步开外，三只低级魔物衔着几人的尸体呼啦而至，给自己找了一片极好的午餐之地。
洛君望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听见自己迟缓的呼吸，眸中金光流转。
以他现在的修为，一只都够呛，三只……
他冷冷看着那些魔物。
有一只埋头在修士腹部吃那块最鲜嫩的肉，还有一只捧着一个人的头颅在吸食脑髓，发出啧啧作响的水声。
洛君望看着那些魔物，眯了眯眼睛，有些好笑。
天道立世，将世间分为人、妖、魔三域，每域皆有秩序官代掌天地秩序。
人域设仙首盟，仙门百家的仙首在盟中任职，盟主即为域主。蓬莱一脉始祖由天道灵玉化人，降生于人域繁衍子嗣。
千年前，血海淹没魔域，蓬莱与人妖两域决裂，独立为一域，称蓬莱域，避世不出，与外界再无联询。
至此，新三域成立。
洛君望在血海，管束血海魔物不得进犯其他三域，然而总有他看不到的地方。如今他刚出血海不到一天，就碰上了这么个情形。
若是长期不回血海，岂不是要翻天。
正在吮肋骨的魔物突然抬起头，紫黑色的一只眼睛盯住洛君望藏身的地方，粘着黏腻血肉的鼻管耸动，仿佛一只闻到肉味的狗。
洛君望后背紧紧靠在石壁上，听见三只魔物窸窸窣窣向自己走来的的声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下一秒，洛君望闪身而出，骨珠串扬起的一瞬间铁剑斩下，一颗魔物头颅落地。
另外两头魔物闻到血腥味兴奋起来，弓身嘶吼，几乎是同时飞身而起，向洛君望扑来。
洛君望向后撤去，手指捏印。
他的肩部被魔物的尖刺刺中，漆黑尖利的顶端从肩胛骨而出，鲜血瞬间浸红白衣，染了半身红艳。
洛君望眸色沉下来，望着那只舔着自己鲜血的魔物，眉宇间含着些高高在上的冰冷。
他取一滴自己的血，眉间血红魔印隐现，凌空画咒，金光闪烁的同时，无数繁复符咒凭空而起。
那符咒中万字流转，竟有魔气夹杂在其中。
他抬手，腕间白珠微光。
大阵瞬间落下，笼罩住邪魔。
那其中有一只生出了些神志，在万剑碎骨的痛苦中居然认出了洛君望，硕大的身躯匍匐在地上不住颤抖，口中混着鲜血的黏液滴到地上，腐蚀了一片草木。
“城主——城主饶命——！”
洛君望没看，眨了下眼睛。
它们痛苦地嘶鸣出声，一寸一寸化作青烟散在了空中。
洛君望在原地等着那股青烟消散，眉间红印缓缓消退，魔气散的一干二净。
他抬起手，拂过恢复白皙的眉心，冷声骂道：“欺软怕硬的废物。”
洛君望捂着伤口，抽着气走向那群被开膛破肚的一行人。他挑着没有被鲜血浸湿的路，俊秀双眉拧在了一起。
大概有四个人，但是几乎所有人的面容都被啃的这缺一块那少一块，身上也没有穿宗门服饰。
认不出是何门何派的。
洛君望脚步突然一顿。
他停在最后一个尸体较完整的人身边，缓缓蹲下。
白玉般的指尖拨开粘满血液组织的衣带，挑出一块露了一半的白玉璧。
白璧沾血，更显温润透彻。
玉璧上纹饰简单，只有一把剑，剑柄刻着流云之纹，像极了昆仑山巅的云海。
洛君望吸了口气，失血过多让他有些目眩，但他此刻脑中却奇异的清醒。
昆仑剑宗嫡系弟子的信物。
如果没记错的话……
他抬手，指尖带了些灵力，轻易就破了玉璧上的昆仑锁阵，白金字体瞬间浮在半空。
——这快玉还可以做传话筒，写些遗言之类的。
上面的昆仑锁是逍遥门所创，一旦被解开将无法复原，除非重新设阵。
但是早在百年前，逍遥门就被血海淹没，逍遥传承断绝，世间再无人可以做出昆仑锁。
洛君望抬头扫过玉璧内秘信内容，心中突然有些茫然的怅惘。
这位原来是昆仑剑宗一位多年游历在外的小师叔的弟子。
他虽然天资普通，但却因为当年一饭之恩被小师叔收为徒弟。
前不久小师叔在除魔时被重伤，弥留之际写下遗书放在信物中，花钱雇了人护送徒弟上仙首盟，期望自己的徒弟能得现在的仙首盟盟主韩归远亲自教导，庇护成才，没想到全折在了半路。
洛君望知道这位昆仑剑派的嫡系小师叔。
当年韩归远一行人误闯了高级魔物禁地，是这位小师叔将他们救出来。后来小师叔与宗门决裂，离宗游历，少有音讯。
也正是因为这份恩情，小师叔才会指定韩归远关照这位远房师弟。
那时候，小师叔还只是一个少年郎，如今都已经收徒了。
他眼睫微垂，有点微微的感慨。
想见的故人，已经见不到了。
洛君望洗净了小师弟的脸，整理了他们一群人的衣冠，没管自己已经与衣料黏在一起的血肉，四处找了许久。太阳西沉时才找到一块青石，立了座碑。
上面只写了大大的“孟珈”二字，并未写门派。
用了密法易容成孟珈模样的洛君望拍拍小土坡上面的土，想了想，拽了一旁的野花摆在孟珈坟前，口中念念有词。
“孟师弟啊，别怪我不给你写门派。师兄帮你报了仇，先借你身份用一用，不做啥伤天害理的事。要是能够有命回来……”
洛君望话头一顿，抬手抹去石碑上的一粒灰尘，眸色微亮。
“我要是有命回来，一定将你风光葬回昆仑剑宗。没命回来的话，那时候估计也就没人来得及管你了。”
他有些费力的站起身，陌生的脸上显出熟悉的懒懒散散的笑意。
“若是在地下遇见了小师叔，师徒相聚……”
洛君望歪头想了一会，半晌抚了一下自己沾血的衣袖，语气轻缓。
“就帮我跟他老人家说一声谢谢吧。”
“谢当年禁地之恩，云海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