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香脂刀>第四十八章 旧事

  苏春了小的时候,曾经很想要一只纸风车。

  自打他有记忆起,他就在断云峰上,无父无母,只有师父和两个师兄。师父生性古板,还是个甩手掌柜,于是从他断奶以后,一直是二师兄在照顾他,几乎等于他半个母亲。据二师兄说,他是随了师父的姓,又因为是在晚春被师父捡上山来,干脆取名“春了”,取春天结束之意。

  二师兄是宽严相济的。

  李殷不光教他剑法、教他识字,也教他穿衣吃饭。二师兄仿佛是由无尽的耐心和温和捏就的一个人,尽管是师父将他捡回来,他仍然在心里把二师兄看得更重。每当他和……和那个人,闹脾气的时候,二师兄总是站在他这边。为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得意洋洋,沾沾自喜的——毕竟,那个人是个大坏蛋。明明是他们三个之中最年长的一个,却总是抢他的零食,在他练剑的时候捣乱,最好还把他气得哇哇大哭……二师兄明事理,又疼他,连大师兄都敢教训。那个大坏蛋挨了训,怎么样也神气不起来哩!

  六岁那年,他缠着师兄带他一块下山采买,在一个集市上,他第一次见到纸风车。

  二师兄买了两个。

  没来由,他六岁的小脑袋瓜灵光一现,就知道,那另一个纸风车,是师兄买给大师兄的。

  “师兄为什么要给那个坏蛋买轰车?”

  “是风车。”李殷耐心地纠正他,“风——”

  李殷低头看到他掉了两颗门牙之后呼呼漏风的牙床,似乎忍俊不禁。

  但他终究没有过多地解释。

  苏春了和风车玩了一晚上,他很爱惜那个风车,还把它放在枕头边,跟着一起睡觉。那天,他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夜里口干,揉着眼睛爬下床,却发现,一向为了方便照顾他而住在外间的师兄却不在床上。夏日的夜风透过纱橱,吹过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他想,师兄是不是背着他,在厨房偷偷吃晚上现做的小点心呢?

  他决心去抓师兄的现行。

  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小动物,他手里还抓着白天师兄送他的纸风车。夜风把它吹得呼呼直转。他捂着嘴巴吃吃地笑,轻手轻脚地迈出了门槛。

  可是师兄不在厨房。他满怀疑惑,一直走到后山的璞园。

  璞园中已经有人了。

  那小小的、古老的八角亭中,并肩坐着两个人影。

  他想大声叫师兄回头来看他,可是他晚饭吃得太多,一张嘴,只吐出来一个没有声音的饱嗝;于是那声师兄也没能叫出口。师兄听见那个人说了什么,背对着他,双肩耸动,似乎在笑。

  他几乎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原来师兄和大师兄关系这样好!明明他才是二师兄最喜欢的那个!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小兽护食般的野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抓了两个人现行!

  “好啊!你们在这里!”

  不光是师兄,那个人也被他吓了一跳,可是很快,又挑着眉毛笑吟吟地看着他,他睁大了眼睛,发现那个人手里也拈着一个风车。那风车随着夜风的吹送,颤巍巍地旋转着。

  于是他“哇”地哭了起来。

  *

  苏春了醒了过来。

  他点起一盏油灯,冬天的夜风可不比夏日。不过是窗户没有关严,那冷风就几乎把他的脸都在睡梦中吹僵了。他坐起身,搓搓脸,看到对面墙上的那副挂画。

  他怔怔地凝望着那幅画,最终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掀开挂画,走入了那个密道。

  这间密室,与三年前他在这里发现图罗遮时几乎毫无差别。钟乳石根根晶莹,倒垂下来,夜明珠发着幽幽的珠光,床帐内的波斯绒毯仍旧红得灼眼,就着油灯里的光,将这一方天地照得安宁而诡艳。他想起梦中的风车,不知怎的感到怅然若失。

  那个人明明收下了师兄的风车。

  现在,师兄也走了。

  他想,我才是那个风车。那个人像一阵风,师兄随风而去,被拨动的、没法宁静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不过说到底,就算那个人死了又怎样?他欠了很多……欠了很多人的债。

  也包括我的债。

  他叹了口气。

  再回到房中,已然天光熹微。他就着油灯燃尽前的一点光芒,在房中又摸了一遍——

  师兄最是个恪守孝道,循规蹈矩的人,师父死后,师父的遗物都被妥善安置在一口酸枝梨木箱子里,师父留下的陈年的书信,师兄是绝不肯看的。

  很好。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他和那个人一样离经叛道,欺师灭祖了。他把苏伯彦的信全部拆开,一张接一张地读;越读,他的脸色越是凝重。等他把箱子里所有的信件全部读完,天光已经大亮了。

  于是他开始磨墨。当小弟子在门外轻唤“峰主师兄,回音谷来人”的时候,他刚刚放飞一只信鸽,上面除了他自己的便条,还有一封别人的信。

  *

  “彦哥:

  见字如晤。

  我现在仍在扬州,这里风光秀丽,人杰地灵,往日咱们四个一同出游时,还没有到这里来过……实乃一桩憾事。那时候,我们四个人还是初出茅庐,明明说要在江湖上大展拳脚,却又耽于这湖光山色……

  我知道,你和成哥都是为了我好……扬州多美人,可不管什么美人,都不及她之万一,就算你们如何劝我忘了她,这也是万万不可否认的。

  ……

  成哥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个孩子到底在哪里。我非是猜忌于他,只是相思刻骨,既见不到她,也见不到我们那苦命的孩子!彦哥,望你看在我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告诉我,那孩子究竟在何处?陈不平也成了个锯嘴的葫芦,定是你们吩咐过他了。彦哥,我的旧伤又发作了,每到深夜,便觉得肺腑之中隐隐作痛。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怪我自己。

  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我本想埋骨此地,就此抛却前尘往事,可就这一件事,我非要求你不可……我只想远远地看他一眼,这便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

  愚弟,

  永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