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光阴一掷, 倏忽而过,不知今夕是何年。

  ……

  离芜州城五六十里外的地方有个叫青云县的破落县城, 县上人丁本就稀薄, 又因为连年的征战走了许多人,剩下的大都是些老人和孩子,过着战战兢兢又波澜不兴的日子。

  只除了一年前来了一位女先生。

  女先生平日里素纱掩面, 寡言少语, 待孩子却极亲切,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只知道她是县官林如清请来临时做县里这几十个孩子的私塾先生的。

  乱世里最易折损的就是人心, 见惯了刀光剑影打打杀杀,心里难免自小便带了一丝杀戮和血腥,林如清并不愿意自己治下的百姓也陷落到这场征伐之中。

  私塾在县衙的后街,路过时总能听到一阵朗朗读书声, 间或夹杂着孩子的嬉笑玩闹的动静。

  秋雨连绵,白璇放下手中书卷看了一眼门外,细密的雨帘将这一小方天地隔绝出来, 似乎连耳边不绝的读书声一时间都静谧了下来, 心中一片沉静。

  “jsg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 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她方才读了这一句,座下二三十个孩子便摇头晃脑地跟着读了一遍, 有五六岁大的,也有十三四岁的,却大都吐字含混,大抵是边陲小镇口音颇重的原因, 只是并不见笨拙,反而显得有些可爱。

  白璇笑了笑, 尽管隔着面纱并没有人注意到。等他们读过几遍,白璇正要讲解,却一眼瞥见门边站着一个撑伞的人,那把破旧的油纸伞根本挡不住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风雨,身上的薄衫照旧被打湿了。

  白璇想起身过去,却被那人抬手止住,只好看着他走到角落里席地而坐,然后才定下心将这段书讲完。

  散课后雨势也渐渐小了,白璇将那些孩子送到门外,这才回来看了看正站在屋檐下将伞抖干的林如清,笑道:“师兄今日怎么来我这儿了?”

  林如清指了指县衙的方向,道:“秋漪让我带你过去吃晚饭,今日雨太大了,学堂这边低矮,怕夜里进水,你带些要用的东西过去,在县衙里住上几晚罢。”

  白璇抬头看了看天边厚重的阴翳,点了点头,依言去收拾东西。

  林如清算是白温景最早收的几个徒弟之一,只是后来厌倦了江湖漂泊不定的生活,便离开师门,到了青云县落脚,这县官本是他一时兴起捐的,谁知道后来便舍不下这一方黎民,干脆带着妻儿老小在此定居。白璇小时候时常还会看到林如清回来看望师门,那时相熟得很,只是白温景对他后来为官这一举动十分不满,因此后来便没怎么再见过他了。

  那年白璇从姑苏离开,南下北上举棋不定,冷不丁便想起了在青云县的林如清,左思右想之下便来投奔了他,毕竟她拖着一身伤病,总要有个长久的落脚之地才行。

  林如清本和她是忘年交,白璇从现世而来,自然很多想法不同于拘泥死板的古人,正合了林如清的心意,也包括这个私塾,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心血。白璇边教书,边四处收集可用的药方和药材,身上的毒虽不能完全解掉,却也暂时得到了压制。

  每每想起,她其实还是不如樨娘狠心,不管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未免毒性扩散,她只能将毒都集中到一处,可这双手还要拿剑,最后也只能和樨娘一样将毒都聚到了腿上,所幸她中毒不深,因此没有到了樨娘自断其腿的地步,只是像这样的阴天下雨时,左腿虽然照常能走路,摸上去却几乎是没有知觉的,僵硬而麻木。

  她来时包裹里除了一两件换洗衣服,身上一把佩剑,便是红线给她的盘缠,到现在也并没有多出许多东西,因此很快便收拾好了。林如清知道她中毒和受伤的事,便帮她拿上了东西,然后踩着雨往县衙走去。

  刚到林如清住的小院里便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还有些与她终日冷清满是苦涩药味的私塾不同的烟火味。秋漪正在厨房里忙着,林如清让白璇在屋里坐下,然后便过去给她帮忙。白璇捧着杯热茶看着林如清在雨中匆忙跑过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这日子过得虽清苦,好在人心里却是不苦的。

  菜上好之后白璇也将桌子擦干净了,林如清端着盘鱼走过来,秋漪在身后给他打着伞,他们一双儿女是龙凤胎,如今都恰好六岁,也撑着小竹伞跑进了屋里来。

  白璇和两个孩子都伸手去拿了一个炸丸子,被秋漪挨个打开,秋漪伸手捏了捏白璇的脸,笑骂道:“你这丫头。”

  两个孩子都躲在白璇裙摆旁边笑成一团。

  秋漪给白璇夹了块鱼,道:“你这几天身上有没有觉得疼?”

  白璇摇了摇头,道:“倒是没事,只是有些腿麻。”

  秋漪拉过她的手腕给她把了下脉,道:“一会儿过来我再给你看看。”

  说来也是一桩奇缘,白璇从前并没有见过林如清的这位夫人,只听人说脾性刚烈,自是豪杰,来这儿后见了才知道秋漪本是一位江湖名医的女儿,当年她和林如清的亲事还是白温景和那位名医给定下的,起初秋漪只听人讲自己亲爹给定了一桩婚事,那人还是自己不曾见过的,一怒之下仗着一身武艺便离家出走了,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了刚离开师门的林如清,算是一见钟情,两人成亲后才知道了个中颇多渊源。

  用完晚饭后天已黑透了,屋里只挑着两盏昏黄的烛灯,白璇腿脚不便,没法帮忙收拾碗筷,只能揽着两个孩子坐在屋里给他们讲些故事。秋漪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此时也晃着毛绒绒的尾巴端坐在榻上,正低头用爪子擦脸。

  龙凤胎里的女孩儿叫奶名叫小桃,坐在白璇怀里伸手摸了摸小白猫的头,见小猫抬头,便缩到白璇怀里,边笑边小声叫着,扯着她的衣袖道:“姐姐,它长得好像爹爹过年时捉回来的白狐狸,尾巴很暖和。”

  白璇也笑了,拉着小桃的手在小白猫头顶上轻轻地点了点,小猫也没有叫,只迷茫地抬起头看了看,然后便俯下身,用爪子抱住了头,好像是困了。

  院子里的灯笼点亮了,蒙蒙的雨雾里光显得格外氤氲,让白璇忽然想起了那年和白岚一起看过的花灯。

  旁边正安静坐着看书的那个小男孩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白璇骤然从回忆中惊醒,转过头问他:“怎么了念安?”

  念安指了指他正看的《山海经》,上面翻到了青丘九尾狐的那页,白璇见他不说话,便知道他是想听故事,想了想,便道:“你们有没有听过那句,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