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是大观路55号的顺德粥店的老员工, 她不爱说话,店里也便没有人知道她的故事。

  柳娘从前生的漂亮,可惜家里实在太穷, 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 父母做主,许给了邻村的老实汉子柳工。二人还算恩爱,只是结婚多年,柳娘也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成了双方父母的心头病。

  而那柳工是开大卡车的, 靠拉货为生,天南海北, 风里来雨里去,虽常年不着家,但对柳娘倒也忠心, 从未听他人说过什么桃色绯闻、风言风语。

  可惜柳娘是个命苦的人, 老实汉子柳工在一次高速路上,被对面的远光灯照花了眼,一脚油门, 直接冲进了路中的绿化带里。

  货物报废了大半,柳工也就此一命呜呼,虽是就此一了百了, 但柳娘却不得不承担起赡养老人的全部责任,和运输公司所要求的巨额赔偿。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所幸柳娘在顺德粥店学得一手好技术, 是店里资历最老、下班最晚、熬粥手艺最好的员工。

  这一夜虽是隆冬,大观路也是同样的热闹,点点残雪间商铺灯光闪耀, 处处弥漫着人间气息。风里一丝丝烧烤摊和卤菜店的烟火味,氤氲缭绕的,人声夹杂着本地方言,带清脆的骂腔。

  入了夜的顺德粥店里,有下了夜班的中年人裹紧夹克、拖着沉重的步伐来买晚点,也有附近大学城的少男少女结伴吃夜宵,一个个穿得五彩斑斓,打扮得奇特新颖。

  因此,当柳娘从粥店的厨房走进前厅,看见一个披着红色羽毛披风的美丽女子和白色皮毛长袍的英俊男子推开门并肩走进来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黛玉跟在北静星君身后,四处张望一番,在门边处找了套相对干净的桌椅坐下。

  店面不大,装潢也不豪华,有种复古的质朴味道,店内四面墙皆铺上了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蒙上一层薄薄的油腻。

  “服务员,点单。”北静星君脱去外袍,向柳娘抬了抬手,偏偏头示意。

  柳娘夹着速记板,面无表情,沉默地走过来,将手中封面油迹斑斑的菜单放在黛玉面前的桌子上。

  黛玉有点儿洁癖,自然没有翻看眼前的菜单,而是抬起头,仔细打量着柳娘的脸庞。

  进顺德粥店的那一瞬间,她就觉得柳娘眼熟,此刻仔细端详一番,更觉柳娘的眉梢眼角煞是清丽,与柳五儿竟有几分相似。

  北静星君没有看菜单,抬头对拿着速记板的柳娘道:“两锅粥,一斤牛花肉,一份虾滑,一碟排骨陈村粉,再有一份胜瓜,一瓶茅台,再帮我们拿两个干净杯子,谢谢了。”

  柳嫂点点头回了后厨。不一会儿,两架酒精炉被摆到桌上,火焰燃起,烧的砂锅里的白粥“咕嘟咕嘟”地冒起了小泡。

  黛玉仔细看那粥底,大略是放了红枣、陈皮、黄芪等温补清润的药材。

  柳娘又端了两大碟拌了鸡蛋的牛肉片上来,眼睛低垂的,像报幕一样重复说了成千上百次的台词:“牛肉和鸡蛋液一起捞起来,吃多少涮多少,千万不要把全部牛肉一下子放到锅里,吃完牛肉和虾滑了再下胜瓜丝,放到粥里煮屋分钟关火。”

  北静星君笑着道了声“晓得”,待柳娘退下后,便将面前的两个廉价的白玉色瓷杯斟满,一盏放在黛玉面前,一盏留在手上,又拿手上那杯去轻轻撞了黛玉面前的杯盏,一声叮当,杯中琼浆微微荡漾。

  “人间俚语,牛肉配茅台,小劲马上来。”北静星君笑着念墙边贴着的标语。

  黛玉扬起眉毛,面露诧色,她没听过眼前这仙鹤似的人物说过此类俗语,惊异之余更觉新鲜好笑。

  北静星君轻轻抿了口杯中酒,道:“我时常独自下到这凡间来,喝两杯小酒,吃点儿食物,倒也觉得别致,有时饮得迷醉了,便能将心头琐事暂且搁置一边,只不过这人间的白酒度数挺高,绛珠仙子且慢饮。”

  黛玉便也浅浅抿了一口,放下杯子,便依着柳娘所说,将一片裹着蛋液的牛肉放入锅内的白粥里。

  一时间桌上无话,只剩两人杯筷叮当之声和吸溜吃粥嗦粉的声响。

  酒过半巡,主客皆欢,北静星君遂问道:“绛珠仙子方才可曾留心过端菜上来的阿姨?”

  黛玉眨了眨眼,被粥店不明的灯光衬得面如珍珠般华美,“倒是觉得有几分面熟。”

  北静星君摇动手中的筷子,将筷间夹着的肉片轻轻抖开,“她叫柳娘,前一世是大观园厨房的婆娘,柳五儿的母亲,这一世她也是个苦命人,中年丧夫,膝下无子,还有肩负着一笔巨额赔偿。我觉得她可怜,便经常来此处消费,希望能以她可以接受的方式,给她一些经济上的支持。”

  北静星君略一张望,见柳娘进了后厨,便眉头一挑,从袖中取下一块玉珏,藏于碟下,又写了一张“这是给你的小费”纸条,放于一边。

  黛玉略一惊讶,随后点头:“我之前只道你是个清冷仙君,现在一看,是我了解得太浅了。”

  北静星君笑笑,遂将黛玉的筷子拿起,夹了一片烫好的牛肉放进碗里,又递了过去,“牛肉熟了,尝尝吧。”

  他的袖子从对面伸过来,袖中带了干燥的药草香气,沉静如水,被热粥的水蒸气一烘,登时四散开来,黛玉只觉得那香气长了眼,直往她鼻间钻。

  黛玉伸手接过碗,那沉静的香气仿佛侵略了粥香和肉香,使黛玉一时觉得气血翻涌,她把那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脱下,只穿了小衫,又觉得害羞,捂着微红的脸,道了句“这火气熏人,怪热的。”

  北静星君望着对面桃花一样鲜妍娇媚的脸蛋,想起他自己前一世幼小的时候,尚是未封王的世子,也是这样的隆冬,坐在一锅咕嘟咕嘟煮沸的热粥面前,母妃坐在对面,给他盛了一晚润白的米羹。

  而那一天,他坐在母亲对面吃粥,听下人们谈起,贾家荣府的幺女贾敏,与当朝探花林如海于去岁喜结连理,前不久诞下了一个女孩,闺名为黛玉。

  那是北静星君记忆中,第一次出现“黛玉”这两个字,不是什么脱俗的名字,却莫名叫他记了好些年。

  再后来,听说贾敏去世,林如海无力照顾女儿,黛玉便去了贾府生活。恰逢秦可卿出丧,他特设路祭,在路旁高搭彩棚,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哀悼吊唁,却无缘得见花魂。

  两人都没说话,只低着头吃肉喝粥,虾滑和胜瓜丝下入锅中,茅台也喝了一半。

  黛玉一边吃胜瓜丝,一边不住地点头,北静星君见状莞尔,“是不是别有一番清甜?”

  黛玉只是点头,眼如水光,清澈见底,北静星君却蓦然想起他拾起的那面提了字的圆扇,因问道:“那扇子上的字是你自己写的?”

  黛玉愣了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提了诗的扇子,便将口中虾滑吞下,“是我自己写的。”

  “字如书者,穆如清风,读来口齿吟香。“北静星君赞道。

  “星君如喜欢,那把扇子我差人送你便是。”黛玉埋首碗中,没有抬头。

  “送我?”北静星君疑道。

  “嗯。”黛玉点点头。

  北静星君从未收到过女子送的礼物,更何况那人是自己心中所爱之人,一时间回过神来,只觉心中突突乱跳,亦怕黛玉看出了自己的失态,此时抬头向对面看了一眼,见黛玉低着头,仍在品尝着碗中粥点。

  北静星君暗自舒了口气,心中笑骂自己道:人家只是突然起意,送了你把扇子,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一时饭毕,北静星君付了钱,两人走到店外,只听见身后店内的柳娘走到桌边,收拾了碗碟,发现了那枚藏于碗碟下的玉珏和一旁的纸条,发出了一声欢喜的惊呼。

  黛玉噗嗤笑出声,在漫天的人间烟火气中,看不到天上的璀璨星光,可北静星君觉得黛玉唇角的笑靥,比任何星光都要耀眼。

  到了灵河岸畔的院舍外,他们俩并肩站在河岸,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聊着上一轮公演时的情况,都在挨延着,不去抬头看上方的天色。

  黛玉拿鞋尖去踢岸边的碎石块,“扑通”掉进碧水里,溅起一圈涟漪。然而天色渐渐明了,会有旁的人出来乘车去放春山了。北静星君走到黛玉面前,她不敢看他,眼梢仿佛觉得他的白色长衫动了一动,她以为他要走了,猝然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眸。

  北静星君笑了一笑,道:“我走了,过一会儿分组时见。”

  黛玉点点头,没有相送,也没有告别,黎明的天色是淡淡的灰蓝,她凝视着北静星君沿着河畔走出去的身影,影子也是那么的孤高,拉得老长。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