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猝然揭露在眼前,段书锦怔愣在原地,眼中是稍许的不可置信。
他想过是元昭旧伤复发,或者是被元家人弄断了腿,唯独没想到那条是元昭自己砸断的。
元昭昔日是铁骨铮铮的将军,习惯了伤痛。后来他再受伤,却不是为了守国,而是逃离至亲之人。
他段书锦只是个旁人,不清楚元昭究竟是有多痛多恨,才会砸断一条腿,欺骗曾经的同袍,他只是从这些惊心的举动中,窥见元昭一丝的苦痛。而这一丝,也足够令人震惊。
段书锦现在还是虚魂的形态,所以牵着萧韫的手,往元昭走去。
萧韫起初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他的手被带着握住元昭的袍角,他才明白过来,下意识挣脱了一下,却被段书锦抬眸睨了一眼。
这一眼,饱含威胁的意味。
识时务者为俊杰。
萧韫抿紧唇,不快地别开头,任由段书锦借他的手还给元昭一丝尊严。
“段世子,夜色正好,风光宜人,不如你去我账中喝一杯酒!”
段书锦刚替元昭把衣袍搭好,薛尘霜就风风火火冲进来,嘴里说着不合他性格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同段书锦是深交。
“你……”扫到营帐中的一切,薛尘霜顿时明白他来晚了,东大营上下竭力掩藏的秘密,已经被段书锦知道。
他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半张的嘴巴缓缓闭上,脸上故作的热切散去,变得冷漠。
“还不盖好被子,着凉了怎么办。”薛尘霜故作镇定地走过去,一脚把木盆踢开,伸手抓住床榻上的被子,盖在元昭腿上。
他语气仍旧是冰冷刺人的,做事的动作也粗鲁,却尽己之力维护着元昭。
段书锦见此眸光一闪,思量起元昭砸断自己腿骗人这件事中,东大营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在维护。
他还没思量出个结果,火忽然烧到他身上。
先前还在维护元昭的薛尘霜,脸色一沉,裹着久经沙场的杀伐气转身,如凶狼般雪亮森寒的眸光盯着段书锦看,冷冷出声威胁:“今夜所见之事,段世子最好不要说出去。否则我可不敢保证明日进牢狱的人是谁。”
“什么?”段书锦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没有把柄落在薛尘霜手上,薛尘霜怎么能坦然说出威胁他的话?
况且他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个世子,地位不比薛尘霜低,薛尘霜何时有权力轻而易举送他进牢狱了?
薛尘霜见段书锦怔愣,还以为他是在装傻,语气不由得更冷了:“段世子当初以扰乱军纪为由,骗走我同袍元昭上万两银子。世子贵人多忘事,不会都忘了吧?”
原来是这事。
段书锦庆幸自己在萧韫提醒下,早留了一手,连忙从袖口掏出钱庄的折子,递给元昭。
元昭下意识接过来,在看清上面的字样,他眸色复杂地抬头,盯着段书锦看了很久。
“你没收下?可我明明看见你营帐中万两银两。”折子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上面还有钱庄独有的标志,说明这万两银子,是段书锦为他存的。
“将军多虑了,我非卑鄙小人,我从始至终都是借这万两银子来验证你的身份。至于将军看到的万两银子,则是我的私财。”段书锦不卑不亢,回以坦然。
“怪不得你能拉宋氏那对贼父子下马。段世子果然聪明。”元昭攥紧折子,由衷称赞了段书锦一句。
当初段书锦摆出那么可憎的作态,完完全全就像个见钱眼开,扶不上墙的草包,他因此放下戒备心,一面厌恶着他的作态,一面把钱交给他。
可原来段书锦从来都没有想要他的钱。也是,想他段书锦足智多谋,心细胆大,自己的私财恐怕都超过万贯,哪里稀罕他手里不干净的破钱。
瞧见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情景,薛尘霜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个蠢。
段书锦从始至终都没想过收元昭的钱,那他手里自然也威胁段书锦的把柄也是不存在的,他在这种情况下威胁人,无疑是刺激段书锦。
万一段书锦受不了这个屈辱,一气之下跑进宫,向皇上告状,元昭要如何自处?
薛尘霜讪讪闭了嘴,半点不敢同段书锦对视,神色变得十分懊悔。
还没等他想出个对策,待在他营前守夜的小兵士就领着一个头戴乌纱帽的苏拯走进元昭营帐中。
“薛将军,我把大理寺少卿苏拯苏大人请来了!今天我看谁敢仗着官威欺压我东大营的人!”小兵士边走边大声嚷嚷,手麻利抽出腰间的佩剑,颇有气势地拍在案台上,想要给段书锦一个下马威。
看着薛尘霜和小兵士一个比一个着急的样子,段书锦隐约猜到元昭砸断腿骗人的事大抵是东大营上下都知道。
都心知肚明,却装作不知,直到元昭遇到危难时才暴露马脚,想来元昭即便双腿残废,堕落至此,依旧得东大营大多数看重。
“苏大人,辛苦你连夜跑一趟。”薛尘霜恶狠狠瞪了小兵士一眼,低声骂了句好心办坏事,才殷切地上前同苏拯攀谈。
薛尘霜生得浓眉大眼,一看便是粗犷豪野之人,再加上他性子直来自去,爱恨都表现在脸上,从未做过阿谀奉承之事,所以此刻薛尘霜的刻意殷勤显得有些古怪。
可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旧绞尽脑汁想着引开苏拯的话,没注意到苏拯快要笑僵的嘴角。
苏拯被小兵士以林玄泉的名头抓来东大营前就心生不妙,赶紧托人给至今仍住在宣平侯府的林玄泉递了一封信去。直到此刻在东大营看见段书锦,他才想明白那丝不妙从何而来。
他至今记得段书锦当初被初命为官,负责彻查程如墨科考卷消失一案。
当时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驳的人,可是很快段书锦就查清了案情,还把位高权重,几乎无人能撼动的宋氏父子拉下官位,震惊朝野。
至今他再也不敢轻瞧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子了。
今夜他被小兵士拉来东大营是个意外,他为文官,本不该同武官有所牵扯,以免被武官参一本。
可这小兵士着实固执,大有他不来,就用剑抵着他按一下走的意味,这才被逼无奈来了,结果一来就见到段书锦这个瘟神。
苏拯隐隐之中觉得段书锦在的地方就无小事、好事。
“苏大人。”还在段书锦身体里的萧韫替段书锦行礼,接着趁众人没反应过来之际,强硬揽着苏拯肩膀走出营帐,“苏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借一步说话?”
他此举并无多的深意,只是想把段书锦房中那万两银子解释清楚,免得又有像薛尘霜这样不长眼的人,借此来威胁指责段书锦。
薛尘霜不知道萧韫的想法,误以为他要趁机向苏拯呈明有关元昭的事,不禁心中一慌,下意识跟了上去。
过了七年浑浑噩噩,骗人为生的日子,元昭本以为自己会在真相被戳破的时候,感到心慌,想逃离,可当一切真正被段书锦看穿的时候,他心中竟只有平静和坦然。
压在心上的重石被卸下,哪怕迎接他的将是严惩,他也由衷感到轻松。
想清楚这些后,元昭稍作犹豫就穿上鞋袜,整理好衣裳,也推着活椅追了上去。
萧韫早已看到了身后跟着的亦步亦趋的三个人,他虽心中不快,但毕竟没有出声赶人,想让他们留下做个见证。
被萧韫一路请到营帐的苏拯,还以为萧韫有什么影响极恶劣的事跟他讲,因此生了一身冷汗。
“世子有何事,尽管说。”苏拯强装镇定,摆出一个久经官场沉浮的精明样。
萧韫提着案台上一个包袱打开,把里面的万两银子亮给苏拯看:“只是想请苏大人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有人指责我被东大营的将士贿赂,私纳赃款万两。这些银子可都是我从钱庄取的。”
苏拯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快声道:“段世子放心,钱庄交易皆有凭据,只有有心,去钱庄取凭据即可。想必无人如此浅薄,随意污蔑世子。”
“未必人人都是聪明人。”萧韫目光瞥向薛尘霜,意有所指道。
此时,宣平侯府。
林玄泉坐在内堂主位,借着明亮的烛火缓缓把小童递的书信展开。
书信上的字迹潦草,内容短而仓促,林玄泉不过几眼就扫完了。
这封信虽短,来头却大,内容也不容小觑,直接在林玄泉心中生起万丈波澜。
“段成玉,你养的好儿子!”林玄泉一掌拍在桌上,瞪视坐在对面的段成玉,脸上并无好神色。
堂堂大理寺卿,有诸般卷宗要看,那么多疑难杂案要查,居然有闲心跑到东大营去。
东大营都是他的亲兵,知晓营中有什么秘密,他们也发誓会守好这个秘密,那就绝不会变卦,做出多余的事。
所以请大理寺卿苏拯去东大营的混账事,无疑是段书锦做的。
“好你个段书锦!打着皇上的名头插手军营的事就算了,还敢对元昭下手!”林玄泉怒气冲冲站起身,晚膳也顾不得用,就要杀回东大营。
“岳丈,此事是否有误会?”段成玉下意识替段书锦开脱,却引来林玄泉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闭嘴!你们父子一条心,犯不着来恶心我。”
“元昭是谁?大燕难得的将才,功绩赫赫,威名贯耳。岂是他段书锦一个废物能动的?”
“当初要不是我怒上心头,执意追击蛮人主将,中了他们的奸计被困在天坑中不能离开一步。若不是元昭单枪匹马杀回来,助我出逃,为此断了一条腿,哪里有我今天!”
“你的好儿子怎样恨我,想算计我都可以,但他若是想动元昭,别怪我要了他的小命。”林玄泉一把推开段成玉,急急往府外走。
段成玉见此皱紧眉头,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追了上去。
“愣着做什么!还不看你大哥去!”林花琼猛地拍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段远青一眼,先起身往府外走。
她身后的段远青磨蹭了一会儿,还是遵循本心,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