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千秋一墨【完结】>第十七章 以命相助

  段书锦和苏拯乘轿撵入宫的时候,刚好到宵禁,朱红的正门在轿撵行过之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声响,震得人心神发颤。

  坐在轿撵中的段书锦神色还算镇定,唯独在听见宫门关闭的声音时,他垂下的长睫颤了颤。

  闭合的宫门好似用一个暗喻,意味着他从今夜暴露自己开始,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从此前路是苦厄也好,锦绣也好,他都要一个人受。

  与段书锦同坐轿撵的苏拯一直在暗暗打量他,直到轿撵停下,他才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段世子,我从来没想过那个人竟是你。”

  段书锦此人名声极差,在京中闹出的笑话不少。

  世家最游手好闲的公子爷为了撑个脸面,也会拼着一口气,找各种关系,咬牙去太学念书。段书锦倒好,上太学不过三年就借身体抱恙,广然从太学溜之大吉。

  在太学的三年,段书锦身为武官之后,却屡屡被同科子弟轻而易举胜过。而他放下身份隔阂去和文生接触呢,又总是作些狗屁不通的文论,令人笑掉大牙。

  谁曾想,段书锦藏得如此之深,在太学广为流通的策论佳作,皆是出自他之手。

  至于火烧竹里馆那人,定不是段书锦本人,而是他结交的朋友,毕竟他这身板,一看就不像武艺精湛的样子。

  但段书锦能结交到此等英豪,恰恰说明他本人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还被他骗了那么多年。

  段书锦自然知道苏拯在说什么,写策论的事已经暴露,他也不必再装,于是在下马车后,冲苏拯浅浅颔首:“苏大人,让你见笑了。”

  去御书房的路也是苏拯领着去的,御书房里,昭明帝已经坐立不安地等候多时了,听到门外司礼监的禀告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腾地从龙椅上站起来。

  御书房殿门终于被人推开,一地烛影中,一个身穿青衫,面容清隽,满身书卷气的人走了进来。

  刹那间,昭明帝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眼神不自觉带上怜惜愧疚。

  他对段书锦是有愧的,他的亲娘谢安说到底是被他指婚给段成玉后才不幸早逝,而他外祖谢苑又因此深受打击,随女而去。后来段成玉续弦,他虽然心里不赞成,却到底没有对臣子的生活指手画脚。

  一个稚子,无亲娘在旁,更没有外祖家撑腰。昭明帝这么多年竟是没敢去细想段书锦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后来听说段书锦文不成武不就,他愧疚之余又多了失望,从此就狠下心,再没有关注过段书锦。没想到这小子竟是在藏拙,揣着满身才气不露给人看,直到今日才给了他这么大个惊喜。

  “朕竟没有想到竹里馆里写策论的人是你。谢安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昭明帝在段书锦面前站立,伸出手不住去拍他的肩膀。

  若是昭明帝说段成玉教养出一个好儿子,段书锦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但昭明帝提的是谢安,他那被无数文流视作才女,却一生囿于侯门,忧思而终的生身娘亲。

  因此段书锦心中立刻起了波澜,看昭明帝的眸光都有了温度。

  一位天子,一位朝臣之子,在这御书房竟像是一对父子一样交心。昭明帝惊喜于段书锦是有才之人,当即就要给他封官,加以重用。

  “皇上,三思而后行。”紧要关头,守在殿中一直没说话的苏拯忽然出声打断昭明帝。

  “苏爱卿有何要进言的?”昭明帝诧异地抬头望去。

  苏拯苏拯出声阻止,有私心也有诚心。

  昭明帝今夜突然召见段书锦,是因为天牢里关押的那位硬骨子程如墨终于开口要招供了。

  程如墨要招供的时机非常巧,恰恰是他身边那位抓回来的侍从竹松苏醒的时候,恰恰是苏拯正要去审竹松的时候。

  而程如墨招供出来的人就更令人吃惊,竟是那位京中笑柄段书锦。

  一个硬骨头,拒不招供数日,再加上并没有用刑罚逼供,怎么会一夕改变念头?

  此刻听到昭明帝要给段书锦封官,苏拯才瞬间警觉,反应过来后出了一身冷汗。

  程如墨根本就是在给段书锦铺路。

  段书锦此人,有才有能,还有很深的心思,完全拿捏了昭明帝在知晓写策论的人是他后的反应。

  若非他阻止,程如墨和段书锦这一计多半就成了吧。

  心中藏着极深谋算的人并不适合留在朝中,否则极易造成朝廷动荡。

  想到这,苏拯开口劝诫的言论越发恳切诚挚起来。

  “皇上,段世子他声名有误,朝中重臣连同世家子弟都误会他腹无点墨,不学无术,你若突然封官,恐怕难以服众,引起不满。”

  “再者,皇上打算给段世子封何等职位?我朝文武之争已成沉疴,段世子身为武官之后,若封为文臣,必定会让他成为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武官的饭后谈资。若封为武官,恐怕……段世子没有相匹配的能力吧?”

  苏拯不愧是查案办案的能手,最能挑动人心,不过短短两句话,就让昭明帝起了动摇之心。

  见昭明帝动摇,苏拯赶紧趁热打铁,继续道:“皇上,既然段世子的官职不好拟定。不如先想想牢狱中还待着的程先生吧。”

  “程先生能欣赏段世子的才思,又能把书坊的牢记心中,一字不差,足以见得程先生是个学识渊博之人。不如放程先生去太学任教,这样既全了皇上的惜才之心,又不至于让程先生满身学识废置,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卿此言有理。”昭明帝面露喜色。

  他本就愧对段书锦一次,因此不愿意再在他的事上出错了。苏拯确实说得有道理,他是该好好考虑一下该给段书锦按什么职位才能服众且不辜负他的才思。

  见勉强劝住昭明帝后,苏拯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们谈论的人正站在御书房中。

  苏拯稍感心虚,下意识转头望了过去,而段书锦也恰好看过来。

  他本以为会看见段书锦怨憎生恨的神色,可是意料之外的没有,他的神色平静得像是无风时的湖面,淡然得很,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又像是数次经历过失望,早已习惯。

  没等他仔细去分辨段书锦神色的含义,昭明帝已经出声引走了段书锦的注意。

  昭明帝初见段书锦这个后辈,又动了惜才之心,因此拉着段书锦闲谈起来。

  昭明帝为君多载,每日亲理政事,自然是天南地北的事都见过,然而段书锦与他论事竟是不遑多让,什么都能接上话。

  治国之策他懂,为君之道他懂。

  应对饥馑,他有良方。

  治理水患,他谈得头头是道。

  ……

  苏拯越听越心惊,到最后他已不由自主对段书锦生出佩服之心。

  他都有些怀疑他先前对段书锦的阻拦是不是一个笑话了。像段书锦这种正值风华,才思染心,沉得住气,受得了他人口中的流言蜚语,真的有人能阻止他亨达的官运吗?

  他迟早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昭明帝和段书锦这一谈就谈了许久,最后为了昭明帝龙体考虑,两人才不得不意犹未尽地停下谈论。

  宵禁已到,宫门已关,段书锦和苏拯不可能在此时出宫,昭明帝便着人临时为他们安排了住处。

  第二日苏拯还要上朝,因此不用多奔波,段书锦一个闲人却是要回府的。

  他于来上朝的文武百官之中穿行而过,遇到认识的便坦然打招呼,仿佛他这么早从宫里出来,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

  段书锦神色淡然,翩然有礼,任由人打量,埋下头窃窃私语。

  直到坐上护送他回府的轿撵,段书锦眉宇间才露出一丝疲惫,脸上也多了灰败之气,藏在袖下的手已经攥得发紧了。

  辛苦谋划了这么一遭,却什么都没捞到,说不泄气倒也不可能。

  他唯一庆幸的是他爹段成玉今日要去上早朝,没空留在府中料理他这个不成器又不听话的长子。

  然而这唯一的庆幸也在回到侯府之后落了空。

  他从轿撵上下来后,迎接他的方绍元便一直给他使眼色,见他始终无动于衷之后,对方不得压低声音,快速道:“侯爷早朝告假了,正在正院等你呢。”

  段书锦心稍沉,不安萦绕上心头,他下意识左顾右盼一圈,却没发现萧韫的身影。

  他这才惊觉自上次欺骗萧韫之后,他们已经一夜没有见面了。

  以前不论萧韫出于什么目的,他从不会离他很远,这次竟是连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想来是萧韫这次心善了,觉得无趣了,被骗后已经不想要他的命了,而是选择直接丢下他。

  段书锦思绪繁乱,却没想到一进正院,就看到站在檐角下,正灼灼看过来的萧韫。

  压在心头的重石瞬间被卸去,段书锦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步伐变得有多松快。

  正院里除了萧韫外,还站着段成玉、林花琼、段远青,三人跟三尊大佛似的立在院中,个个神色都不大好看,好像审问犯人的刑官。

  段书锦又不是真的不懂变通,走到院中就径直跪下了。现在跪,总比先来一顿家法来得轻松。

  但他的妥协也仅限于跪了,至于其他事,哪怕打碎他骨头,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段成玉见段书锦跪下,还以为他是当真想通了,打算把他这些日子的所做作为如实交代,便沉声问:“皇上昨夜召见你是为了何事?你与竹里馆书坊究竟有何关联?流传太学的策论是不是你写的?”

  段书锦埋头,一个字也不说。

  段成玉扬起手中的板子就准备打下去,却在瞥见段书锦咬紧牙,一脸倔强的神色后,啪地把板子往旁一丢。

  “不知死活的东西,那你就一直跪着吧!”

  段成玉转身就走,林花琼紧随其后。她眸色难懂地望了段书锦一眼,似打算劝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走出正院的是段远青,他大概是被段书锦这些日子干出来的事惊到了,失了往日的风气,见了段书锦都说不出嘲讽的话。

  他唇瓣张张合合,半响才憋出一句话:“可把你能耐得。”

  段书锦在院中跪了许久,久到膝盖泛起针扎似的刺痛,久到他脑袋发晕,眼前阵阵冒黑影。

  但现在就昏过去,未免太过难看了。

  于是他费力仰起头,去看屋檐下站着没动的那道颀长的身影。

  萧韫长得赏心悦目,看人却冰冷寡淡,好似谁也不能与他亲近。

  段书锦一看就清醒了,但人也傻了,一直愣愣地盯着人瞧。

  半响,视线中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形忽然动了,直直往段书锦这边走来。段书锦顿时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慌慌张张埋下头,如玉的耳垂染上一点红。

  不知过了多久,萧韫的脚步声倒是停了,衣料的悉索声却响了起来,紧接着段书锦身旁便多了一道跪下的人影。

  “你怎么?”段书锦诧异抬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惊讶。

  萧韫却不咸不淡回应:“你看我,我又不能为你求情,只好陪你一起跪。”

  “萧大哥……”段书锦哑然失笑,不住喃喃,“你倒是好心。”

  听见段书锦喃喃的萧韫不以为意,他哪是好心,他只是还在气段书锦又一次骗他的事,不肯上他身替他受罚。但瞧见他一个病秧子可怜巴巴跪着,而他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却站着,心头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恶鬼心都没有了,哪来的好心。

  萧韫无不冷漠地想。

  ……

  昭明帝一下早朝就想起了程如墨的事,便和苏拯匆匆赶往天牢。

  这次依旧是苏拯在前领路,率先同程如墨搭话的也是他。

  苏拯到底是个有心气的,他虽然佩服程如墨的学识,却还记得往日那几顿骂,于是有心开头刺激一下他:“程先生,多日不见您可安好?程先生不仅有才还有运,这不皇上就带着封赏来看你了。段世子的封赏还没定,你就先定了,你可比段世子有福啊!”

  程如墨是想推段书锦做官,苏拯话里话外都是段书锦暂且没做官的意思,程如墨听了怎会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瓷碗,砰地扔到地上砸碎,快速捡起碎片抵在自己脖子上。他这一举动,把牢外的人吓得失色。

  “封赏?当我一心考取功名,立志报效朝廷的时候,却天降横祸的时候,封赏在哪?”

  “现在我双亲已死,昔日意气已无,却要我报效朝廷。皇上,天下再没有比你更会羞辱人的人了!”

  眼见着瓷片已经割破了程如墨的脖子,渗出丝丝血迹,昭明帝顿时慌了,连忙出声阻拦:“你有任何冤情都可以说给苏拯听。”

  “苏大人?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卿,和朝中人牵扯甚广,我若说出背后之人,他未必不会通风报信,找人杀我灭口。”程如墨情绪激动,拿着瓷片的手力道又重了几分。

  “程先生,本官秉公办案,你休要血口喷人。”苏拯厉声反驳,他还要再说时,却被昭明帝出声打断了。

  “你有任何冤情只管说,朕另派人去查。”

  程如墨此时终于被安抚了,神色有所松动,高声道:“我直问陛下,十五年之前,可曾注意到科考场里一位名叫程如墨绣生的墨卷凭空消失了?他数次求告,却屡屡无解,留在乡中的双亲为此误会他,被活活气死。皇上,你可曾睁眼看过吗?”

  程如墨凄厉一笑,两行清泪从眼眶滑下。

  “既然皇上要查,那就自己去查。你身坐高堂,早该走下来看看了。”说罢程如墨把瓷片往脖子狠狠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