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千秋一墨【完结】>第十章 纰漏

  竹里馆里的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没有读万卷书的决心,他们只是来书坊里坐一会儿,装一下儒雅的翩翩公子,便立刻扬长而去。

  随着他们的离开,段书锦痴心妄想想做才子的笑闻疯了似的传遍上京,不知又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这位侯府长子。

  听着仆从传回来的这些消息,林良弼心中一阵快意,连脸上和身上青紫的伤都不觉得痛了。

  似乎在他眼中,毁坏段书锦名声,让他一辈子被困在上京笑柄这个名号之内,是比痛打段书锦一顿还要严酷的惩罚。

  好像这样,身份尊贵的段书锦就和他这种不受宠、不得重视的高门庶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段书锦比他还要不堪,毕竟连他这种高门庶子都能肆意凌\辱段书锦。

  一直堆积在心的郁气散去,终于报了受辱之仇的林良弼慢条斯理理了理袖子,起身往竹里馆外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一个带着酒气、醉醺醺的人忽然出来拦住他。

  林良弼猛地蹙眉,下意识想发火怒骂,却发现拦住他的人长发披散,衣襟大大敞开,手中握着白玉酒瓶,似乎是竹里馆并不常出现的大老板。

  林良弼是将军府的庶孙,虽不如嫡系受宠,但身份地位仍比大多数人高出一大截。

  而程如墨不过是从外乡来到上京的一个不起眼的人,虽然开了上京最大的书坊,钱多得钱庄子装不下,但注定无权无势,只配被人玩弄于鼓掌中。

  照这样来说,林良弼是不应该惧程如墨的,此刻他却收敛了放肆的作态,端正行了一礼:“程老板。”

  “林公子安。”程如墨强撑着醉意,睁着明显迷乱的眸子看着林良弼,哑声和人打招呼。

  他明显神思不清醒了,打完招呼后竟想伸手去拽林良弼的衣袖,声音含糊地追问:“林公子今日不买策论回去吗?”

  这个问话让林良弼身形刹那间僵硬了,他人像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直愣愣瞪大了眼睛,脸稍稍涨红,藏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成拳。

  程如墨是竹里馆的老板,没谁比他更清楚书坊买策论的规矩。

  若问天下最见风使舵的人是谁,那必然是竹里馆的人无疑。

  竹里馆的策论一不卖寒门子弟,二不卖高门庶子。

  仅仅因为是庶孙,就算林良弼有将军府这样显赫的家世做支撑的,当初也被竹里馆拒之门外,任他如何威胁或许下重金,也没有分毫的改变。

  后来因为他搭上了段远青,看在段远青和宣平侯府的份上,竹里馆才不情不愿卖了策论给他。

  而如今,他已和段远青闹翻,被拒绝登门宣平侯府,连带着在将军府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

  一向爱见风使舵、做墙头草的竹里馆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既然知道,程如墨还来问他买不买策论的事,无疑是羞辱人。

  要不是林良弼暂时还不想得罪程如墨,且看在他是个醉鬼的份上,他早就一拳打在他脸上去了。

  令林良弼想不到的是,程如墨竟不是要羞辱他,而是真的想要卖给他策论。

  程如墨略歪着头,动着乱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口齿不清道:“你的策论……我一直给你留着,就在……就在……”

  他的手在空中胡乱划着,林良弼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丞相府的小公子宋元白和他的侍从。

  他的侍从手中正拿着一张特殊的布帛,上面写满洋洋洒洒的字迹,一看就是竹里馆特制售卖的策论。

  燕朝历来有文武之争,到了当今皇上昭明帝这朝,文武之争更加到了一个不可调和的地步。

  任由此发展下去,燕朝国本必损,昭明帝便擅自出手调和,让内阁阁老之女嫁与当时尚未封侯,只是空有几番胜仗实绩的段成玉。

  这本该是文武之争有所缓和的美谈,然而段成玉此人带兵打仗如有神助,屡屡大胜,飞速封官进爵,转眼间就与阁老之女的身份平起平坐。

  段成玉不是困在池中的鱼,而是遇风化龙的金鳞,他不喜欢受困于人,也不会受困于人,哪怕那人是昭明帝也不行。

  所以成亲五年间,段成玉极少归府,而短短五年,谢阁老之女就忧思过度,弃世而去。她离世三年后,段成玉另娶林将军之女林花琼。

  谢阁老一生仅得一女,女儿亡他自然也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撒手人世。

  昔日门庭若市的阁老府转眼间就门可罗雀,被当朝丞相宋翁取而代之。

  丞相宋翁拥文,而宣平侯段成玉和林老将军拥武,两派斗来斗去,文武百官的关系再无转圜的余地。

  林良弼身为将军府的人,自然是看宋元白这个丞相府小公子万分不顺眼的。

  此刻见宋元白还想抢属于他的那份策论,林良弼当即便忍不住了,快步走过去,抬手就抢走了策论。

  竹里馆策论有限,每一份策论都独一无二,向来只有天潢贵胄、世家公子之列才有机会买到。但要真正买到策论,往往靠抢。手快有,手慢无。

  宋元白和他的侍从早在林良弼靠过来时就认出他了,见策论被抢,两人神色都不好看。侍从当即便骂:“武将之子就是蛮野粗鲁,连他人卧榻不容酣睡的道理都不懂。净干些烧杀抢掠的山匪之事。”

  和文生对骂最没意思,要么听懂了骂不回去,要么听都听不懂。

  林良弼当然不肯干对骂这种蠢事,握紧策论就飞速退后几步,要笑不笑地勾唇,泛着寒光的眸子直视两人:“究竟是谁想干偷鸡摸狗的事,自己心里清楚。”

  “你……”宋元白侍从不服气地向前,却被林良弼高高举起的拳头威胁住。

  林良弼见状晃了晃拳头,笑得越发肆意讨打:“别过来。再过来我可就动手了。以你们丞相府和我们将军府势同水火的关系,我定然不会手下留情的。”

  林良弼手掌宽大,攥紧成拳后,青筋凸起,骨节分明,一看就拳拳有力。

  宋元白当即咬紧唇,身形颤了颤,拉着侍从一退再退,生怕林良弼的拳头招呼到身上来。

  “怂包。”林良弼收好拳头,毫不掩饰嘲讽地嗤骂一声,这才攥紧策论大大咧咧从书坊正门离开。

  他人一走,宋元白和侍从的神色才变得十分难看起来,空空如也的手和满背的冷汗都在提醒他们刚刚的怯懦胆小。

  文武官势同水火,将军府和丞相府向来互相看不顺眼,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绝不认输。

  若是他今天在林良弼面前示弱的事被他爹知道,回去定被剐掉一层皮。

  惊惧害怕齐齐涌上心头,宋元白无端怒从心起,竟想找竹里馆的人算账。

  不过是开书坊的破商贾,也敢纵容林良弼抢他们东西,真当开了上京最大书坊,卖了几份策论,上京就无人敢对他们竹里馆动手一样。

  宋元白怒不可遏,正要命侍从动手砸书坊时,书坊里一直跟在程如墨身边的仆从竹松匆匆跑出来。

  “宋公子,终于……终于找到你了。这是给你们准备的策论。”竹松一边喘气,一边把手里护得紧紧的策论递过去。

  见他态度这般恳切,宋元白才酝酿好的火气掐灭在胸腔中,竟骂不出一句话做不出一丝不符合君子之行的举动。

  先前那份策论,宋元白和他的侍从没来得及瞧清内容,就被林良弼抢走了。

  不过没关系,竹里馆每一份策论都精良出彩。如今他手头这份策论,更是文思出才,针砭有力,太学的夫子见了一定会喜欢。

  如此一来,宋元白今日在竹里馆闹的不愉快彻底消散了,他拱手对竹松拜了拜手,领着侍从转身回府。

  两人走到门口时,才瞧见堂前的桌上倒了一个头发披散看不清面容的人。

  虽看不清面容,但从此人穿的衣裳、手中捏的酒瓶、半敞的衣襟,能看出他是竹里馆老板程如墨。

  程如墨此人不知脾性,不明家世,却能开上京最大的书坊,想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宋元白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往醉倒的程如墨眼前凑,而是直接打道回了丞相府。

  送策论的竹松自然也瞧见了桌边醉得不省人事的他家公子,他心肝颤了颤,赶紧过去把人扶了起来,絮絮叨叨问:“公子,你就不能少喝点酒吗?你这样让那些来书坊的世家公子怎么想?”

  “他们怎么想,干我何事。”被扶住的程如墨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全身都倚在竹松身上,就是不肯自己用力。

  “公子,我上雅阁拿策论前,怎么看见你在和林良弼搭话?林良弼和宣平侯府闹掰,已经倒台了,不值得我们再去结交。”竹松扶着烂醉如泥的程如墨往二楼走,他也不管程如墨此刻能不能听懂他的话,自顾自说个不停。

  “宋元白公子手里那份策论是誊抄有误还是损坏了,公子你怎么让我去拿备用的?”

  “那份坏了的策论公子你已经收好了吧,若是流出去我们书坊就别想开了。”

  竹松说了这么多,程如墨却至始至终没有回一句,想必是醉得没有神智了。

  见状,竹松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把程如墨扶回房间去歇息。

  发生在竹里馆的这件小事很快被人遗忘了,光阴流转似箭,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三日后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仅是五日一休的太学重新开始讲学的日子,还是宫里那位九五之尊来访太学之日。

  昭明帝重学,注重人才培养,决不允许有人在太学胡作非为,徇私舞弊。

  为此太学众夫子和学子都打起了十分的精神,力求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以免连累家中。

  就连学堂中不合的文武官之子,都难得表现出暂时的和乐。

  太学学堂是凭不同的身份地位设立的,宫中的皇子公主、王孙贵族侯爵将军的子孙,统统凑到了一起,成了甲子学堂。

  甲班的夫子蔡仲,乃是文状元出生,学识渊博,曾任昭明帝之师,如今虽已年过花甲,仍被委以重任,派来教导甲子学堂。

  蔡夫子古板严肃,哪怕甲班的学子身份地位尊崇,也从未心慈手软,俯身讨好,被他罚过的学子不计其数。

  因此在他走进学堂前,甲子学堂就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蔡仲今日并未拿任何书籍,只是拿了戒尺就站上台,命人收他几日前就布置下去的有关边疆蛮患的策论。

  他话音刚落,学堂里文官之子的学生全动了,拿着自己做的策论就迫不及待上交。

  至于武官之子的队列,多数人嗤之以鼻,岿然八风不动。少数武艺不够出彩,在家中不讨好的庶子,如林良弼之流,倒是拿着一份策论缓缓向前。

  蔡仲眼睛一闭,假装没看见眼前荒唐的景象,等学生把策论交齐,就抱着出了学堂,完全没有讲课的打算。

  倒不是蔡仲刻意不讲课,而是宫里头那位今日提前到了,竟心血来潮想同他批改策论,蔡仲这才匆匆收好策论赶去。

  内堂里昭明帝已经在了,随侍的人垂头屏息站在一边,根本不敢去窥天子真容。只隐约发觉天子身量颇高,身姿挺括,不怒而威。

  蔡仲踏进内堂的时候,昭明帝就立刻感知到了,转头一笑:“老师你来了。”

  昭明帝刚过不惑之年,面容仍旧俊逸,这一笑有几分沐春风的感觉。

  蔡仲早年为昭明帝的老师,早把人训过,如今见了天子也没什么拘谨敬畏之感,而是随意点了点头,坐到了内堂的案台前,翻看起策论。

  “不错不错。”蔡仲不住点头,古板的面容多出丝笑容。甲子学堂求师拜学的态度不好,策论倒是每次都做得他满意。

  不知道看到了哪一份策论,蔡仲笑意更掩藏不住了,他把那份策论抽出来递到昭明帝手中,献宝般道:“皇上你看。”

  昭明帝笑着接过,垂眸看起来。直到一字不落看完了,他才交还策论,眼神中滑过一抹赞赏。

  “比学生当年强多了,学生自愧不如。”昭明帝一边说话,一边顺势在下座坐下来,伸手替蔡仲整理翻乱的策论。

  蔡仲把最满意的策论翻到背面,看到了宋元白的名字,便忍不住翘了翘唇:“宋元白。是他的水平。”

  说罢又忍不住教训起昭明帝:“燕朝有此等文才,你作为燕朝之主,当欣慰才是。”

  “学生受教。”昭明帝脾气好,也不发火,一律应下了。

  本该是老师和学生融洽交谈的氛围,在蔡仲拿起下一份策论之后陡然凝固住了。

  蔡仲诸般笑意隐没在脸上,唇角抿得板直,眼神深黑发寒,胸腔剧烈起伏。

  察觉到不对,昭明帝猛地凑过来,连忙问:“老师,怎么了?”

  “策论……策论……”蔡仲手指发抖地指着案台,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昭明帝猛地抓起掉落的策论一看,就明白蔡仲为何是这个反应了。

  莫说是蔡仲,就连登上皇位见惯诸般事的他,都有些压不住火气。

  他手上捏的这份策论,和刚刚蔡仲与他都夸过的那份策论作得一模一样,完全就是誊抄照搬而来。

  昭明帝把策论翻到背后,就见林良弼三个字大大方方写在背后。

  林良弼,武官之后,竟也作得这么好的文章,真是欺君罔上到头上来了。

  昭明帝攥紧策论,眼中迸着火光,声音浸着十足的寒意:“来人,给朕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