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无梁【完结】>第65章 【第64章】今朝她负天下,问昔年让梨时

  北极圈内,在地平线上打转的太阳,正一日一日从极夜走向极昼。

  雪山之下,流水清澈泠泠,送着凋落松针,一步步远行。冷红色的朝阳与还未蓝透的晨天平分天下,落在波光之上,折进小屋窄窗。于是,玻璃制成的壁炉口,自冬日的沉寂之后,再次跳动起了火光。

  在这里,时间走得越来越慢,却有什么老得越来越快,快过朱颜辞镜花辞树。

  “……是山白啊。你还好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阿芊很少和我说起她的朋友,你是唯一的一个。

  “也没什么,渐冻症都这样。

  “有护工照顾我的。你看,我现在说话不还很利索吗?再说,北E洲这边也算清净。

  “嗯,清净和死寂是同一回事,只看怎么想。

  “你……打听过她父亲的事?

  “是吗……

  “……真的谢谢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那些年啊……

  “我有很多借口,说自己身体不好总在住院,或者忙于创作,急于在画界打出一点名声。

  “很多很多借口。大概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想证明一件事的合理性,就能编出无数个借口,自欺欺人。

  “你后来,是不是也听说过很多关于张古夏的花边新闻?但你仔细看,那些事的时间,是不是都在1998年以后?

  “是真是假我可不清楚,得问他自己了。

  “我们是85年离的婚。嗯,那时阿芊刚出生。

  “离婚是我提的。

  “那时候的社交啊,无非是酒桌沉浮,或者礼尚往来,一地鸡毛。他又是走仕途的人,总要带着我去做所谓‘撑场面’的事。

  “回到家,又是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为这八个字的虚荣,浪费了多少东西。

  “你问98年?

  “得说说阿芊了。

  “她能上幼儿园后,我就将她一个人留在了乡下。所以她小时候,带她的只有一个寡居半生的老太太,一个人很好的老太太。

  “原来她和你讲过啊。

  “嗯,93年初,老太太走了,我只好把她接了过来同住。

  “阿芊是个很听话懂事、安静可爱的孩子,至少在表面上,或者我们这些大人口中,是那样吧。

  “最开始……

  “或许,不知道是哪个邻居说了些闲话,说她从未谋面的父亲是个大官,而我是他的情妇,所以‘没名没分’。

  “她问了一句是不是,我没回答。不知道怎么解释。

  “其实那些年,张古夏也会寄不少钱过来。

  “嗯,我确实只收了能抵阿芊学杂费的部分,其他全退了回去。可阿芊,只知道我会定期去取钱,又加上邻居们的闲话,大概有了些不好的认知。

  “但你知道,她那样安静的孩子,之所以安静,通常是觉得周围的人不友善的。这不友善的对象,甚至包括我。所以她只相信自己。

  “98年,我偶然得了闲,带她去刚繁盛起来的沪海城玩。

  “有一瞬间,我觉得她很快乐,那就是在最高的电视塔上,吃着甜甜圈,看满地的人比蚂蚁还小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那时是真的开心,还是有一种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扭曲心。

  “事情发生在当天晚上。我得知情况时,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

  “事情的确很惊人,要不是你问,换个人我都不会去想。

  “是的,警察到现场时她甚至还穿着那个人渣的短袖呢,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即便知道最糟的事没有发生,我还是想杀人,只是被警察们拉下来了。

  “案子办完,我都以为是趁我睡着时,她偷偷出去玩,被别人拐走的。

  “可后来,我在审讯室外,看见了张古夏。

  “不,其实整件事都是阿芊自己一个人谋划的。张古夏反而是来收拾烂摊子的那个。

  “她大概是从我收钱的往来信件中推出张古夏的地址与职位的,但别的我实在想不明白。比如她怎么知道那个人渣是张古夏的政敌,还准备下手阴张古夏的。

  “甚至,回想起来,有很多细节也让人担忧。比如我想着带她去沪海,是因为她那学期末的剪贴作业,做了电视塔……

  “对啊,她那时候才13岁啊。

  “或许我早该习惯了。

  “你知道吗?她一年级头一回考试时,用十分钟写完试卷就匆匆跑了出来。我问她为什么?她给我看刚抓的一只停在考场窗外的蝴蝶。可后来试卷发下来呢?依旧是满分。

  “我应该夸一句她真棒,蝴蝶也很好看,可惜那时我还不懂……”

  “她太聪明了,聪明到我很难理解她。问她为什么时,她总会反问,自己是不是很厉害?

  “(长叹一声)……

  “她和张古夏之间的事,我知道的确实很少了。

  “她高考那年,我尝试挽留地问了一句,要不要考南方一点的学校,可她还是直接报了分数最高的辟雍大学。

  “她说燕京是‘天子王城,权力中心’。

  “我说,你从前会愿意体谅我的。

  “她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孔融的故事。不是那个众所周知的让梨,而是他晚年写的‘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

  “像故意气我一样。

  “世人对孔融从孝悌标杆到口出狂言的变化,通常有三种理解。一是说这话时,他父亲新丧,为了劝自己看开点;二是他不愿和权利集团合污,故意装疯,亦或野史,当不得真;三是他在进行一种哲学反思,反思忠孝是不是应该的。可对于陆芊来说,有第四种解释。

  “那就是她小时候很聪明,知道怎样讨周围人欢心,来换取自己的利益。所以将被自己讨好的对象,那些成天夸赞她懂事的大人,都当作了傻瓜和木偶,给个指令就有相应回报,就像她站在高塔上看那些小人一样。

  “而等她不需要再讨好别人时,真心话就可以没有顾忌地说出来了。

  “人心这东西,原来就是复杂的。

  “想来也不只是这一次。

  “她从前提起王维时,也是不屑。至今人们还说那是‘诗佛’呢,可‘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权。有朝一日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我人’的,不也是他吗……

  “所以,我一直很佩服你。连我都没能拉回来的阿芊,却在你身边,好像学会了一点真心待人的意思。

  “不,不只是那些。因为你和她一样聪明,但和光同尘一些……应该说智慧吧,可阿芊只是简单的聪明……

  “对了,最后那几年她真的很开心。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的画室,墙是透着白的明黄色,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时,和我一起刷上的。

  “她说那是山上下了雪后,阳光穿过云层的颜色。

  “现在想想,有点像你的名字。”

  ……

  阿极和肃衣那边。事发突然,调配合适的飞机就花了一天多的时间。

  那段时间里,肃衣大部分时候都躺在那辆车的后座,时而清醒,被人投喂一些袋装流食,时而进入短暂的睡眠。

  对他来说,所有过程都是很新奇的体验。比如在第一次睡醒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横了过来,而身下的座椅已向后平展开,充上了用于支撑新结构的气体,变成了一张“床”。那种躺感就像……察觉不到自己的体重了似的。

  可惜他的身体状况并不能支撑他看明白周围发生的所有事。

  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除了那个特别的座椅,就剩刚上飞机那段时间。

  那时他并没有被人抬下车,而是躺在原地,看着那辆车,从机尾处的坡道爬了上去,然后整辆车,就被机场工作人员用束带和机械臂一类的东西,固定在机舱内某个位置。

  机舱当中有几道隔断,大概是被临时分成了几处功能不同的区域,单从舱顶到地面的距离,还有舱壁弧度来看,应当是国内“运”字系的新机型。

  起飞后一阵,肃衣又听见同样留在车内前排的那两位交流了些什么,但只听懂了开头几句。

  “(法语)海拔多少了?”

  “(法语)刚过2000。”

  “(法语)恒压增氧可以开了。”

  “(法语)这么早?”

  “(法语)嗯。”

  然后,整辆车里就响起一种气流喷涌出来的声音。再一会儿,他的耳朵上,被人戴上了工地作业耳罩,分不清那微弱的声音是来自身体内部还是外界了。

  ……

  当然,在云台观后山空地,所有的事情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肃衣所在那架飞机起飞的瞬间,一张实时更新全球飞机航线的动态图,就被闻山白从手机后台调了出来。

  随着地图信息加载完成,她的目光迅速在所有航班信息间跳跃着,很快,将此刻所有从燕京国际机场起飞的飞机排查了一遍,然后立刻锁定了,目的地写着“曲谷”的那一班次。

  之所以能确定这个时间点,也多亏任星帮忙,在肃衣手机内装上的监测程序。就是说,如果手机信号突然中断,任星那边的终端就会给闻山白发送信号。

  虽然之前做这个,是为了防止肃衣突然又晕倒,且没人在身边的情况出现,自己按下关机键就能联系上闻山白。可现在,竟成了他们联手推理的一条线索。

  “曲谷?什么地方?”温起也从自己手机里调出一张相同的电子地图,乱七八糟地看着。

  “耳丹共和国首都。”闻山白补充了句,抬头看了眼温起。

  她想着,大概是时候了。于是,没等温起弄明白状况,趁机……抽起斜倚在梅花树边的那根白蜡杆,在地上画了半圈,就朝其背后打去。

  温起猛吸半口冷气,眼中闪过一点光,当即向空中抛起手机,反身挑开杆子,在闻山白下一击竖劈下来之际,冲拳打裂了白蜡杆,同时,也将手机稳稳接回了手中。

  果然啊,这身法,可比他先前表现出来的,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闻山白丝毫不觉诧异,只是翻了个白眼:“这次,终于不藏拙了吗?”

  “那不是以前不需要与人相争吗……”温起见她早就看破的样子,尴尬地挠着脑袋。

  “……那现在呢?”闻山白有些不解。

  温起依旧研究着那张图,解释道:“现在……应该是想通了吧。反正都还这么年轻呢,我也想去看看,老肃说的,所谓用肉眼看见恒星的自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如此……”

  二人正说着,身后屋内的任蓝,也站到了窗边,听着他们的话,露出一个微笑。

  ‘八仙过海’是吗?不得不说,是局长是找对人了。这一行,甚至包括自己……原本以为走不出这一步。

  可是出门前,任星、风净,还有任传铎,竟都来久行酒店门口送她。风净扶着任传铎,任星则挽着二姐的胳膊,高举另一只手,喊着“加油”之类的话。

  俨然一副家里还有我们呢,你快去把隔壁村那个俊后生找回来的样子。

  从前单独扛下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吧,本不用那么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