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无梁【完结】>第44章 【第43章】那年雾失楼台,翻作青丝暮雪(2)

  (5)

  果然如萧道尚预料的一样,战火很快就烧到了京津地区。

  由于气候条件好些,经济结构相对平稳,兵燹之灾在南方的烈度总是低一些。所以在燕京没逗留几月,燕关雪与清便随着萧道尚慢慢往南迁去。

  因萧、燕二人都有本事傍身,对可能的变故也早有估计,因而这一路南下虽然颠簸,但物资充足,也没有遇到什么大麻烦。

  只是沿途村镇或多或少受到战火波及,几人也不是总能找到住处,隔三差五就要在野外歇脚,入了夜都不敢点火,生怕给附近安营扎寨的地头蛇碰上。

  夏夜留宿野林,蚊虫颇多,也亏萧道尚总爱带些草药干货在身边,挑出些金银花、紫苏、薄荷、丁香、艾草、石菖蒲,再用布袋子绑了,挂在身上,倒也管些用处。

  但是,似乎日子一久,被蚊子叮咬多了,几人竟都变得不那么招蚊子,渐渐连那布袋子也懒得挂了。

  自打上了这贼船,不用挨饿,清的身量虽然还是有点瘦弱,却也不像初见时那么单薄。加上燕、萧二人也教她些强身健体的路子,又一路走一路看的,她的性子里也开始多了些“淘气”——萧道尚是这么说的,并对此大为痛心,时不时埋怨燕关雪带坏人家好孩子。

  可燕关雪跟清更熟络,她知道,那些原本就是清的天性,之前只是没释放出来而已,所以对萧道尚的埋怨总能成功反驳回去。

  又是一天黄昏,三人仍在林中赶路,所幸没过多久,就根据附近植物分布情况,摸索到了一条小河边,安歇下来。

  燕关雪爬到树上去,眺望着不远处还算安宁的乡村,一边估算着日子,一边低头看了眼还在看书的清。

  清手里拿着的是本崇祯年刊印的一版《天工开物》,一路上都在翻,此时正看到《陶埏》一节的“瓦”篇,还想着等有地方落脚后,能不能帮着修葺屋子。

  燕关雪见她专注的模样,不禁叮嘱道:“清清,别再看了,伤眼睛的。”

  清这才发觉天暗,便收了书,抬头看见那人上了树,也按捺不住地问道:“阿雪,能不能教我爬树啊?”

  “啊?好呀!”

  燕关雪一笑,忙从树上跳了下来。

  清的悟性很好,等天全黑时,两人便都坐到附近最大的那根树枝上了。

  点点萤火在低矮的灌木中明灭,彼时,萧道尚正从河边提一桶带月色的水回来,见那二人并坐长谈,只是笑着摇摇头。

  明月照山木,荒村绕夜萤。翻翻云渡汉,历历水浮星。

  空气里除了草木的清香,还有一些淡淡的药味,不觉暑热,只有微凉。

  燕关雪背靠树干坐着,想起些什么:“清清,你好像没说过自己姓什么哎?我和老师都不是中原人,还是来这里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姓。可你不就是这里的人吗?怎么也没有姓呢?”

  清伸出手,目光追寻着一只高飞的流萤,看着它从指尖划过,道:“原本有的。”

  眼见那只小虫溜走,燕关雪忙站上树枝,往前一探,又把它捞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竹笼,装起来,交到清的手上。

  清笑着接过来,又把它挂到两人头顶前方的一根小树枝上,然后才接着讲起往事。

  “当年,家境虽贫寒,也算是佃农里比较好的。我原本是家中的次女,上面还有一位兄长。家人待我还好,只是远没有对兄长那么照顾……

  “倒是邻家住着一户乡绅人家,那家有一对双胞胎的小姐少爷,与我年纪相仿,也都是可亲的人。他们不但时常与我玩闹,还愿意偷偷借我一些书来读。

  “后来长兄成家,缺少礼金,家人便考虑到把我嫁出去,换一笔钱。他们甚至考虑过将我许给邻家少爷,但我又不想为这种事伤了年少玩闹的情分,加之原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媒人又说了刚好合适的旁村别家,这才作罢。

  “可这婚事还没成,一支军阀队伍刚好过境,只为战场情势严密,便屠了村。我坐着轿子刚出村不远,便听得炮声阵阵……

  “迎亲的队伍也就那样散了,我侥幸逃出来,路中遇到其他流民,便稀里糊涂跟着走。举目无亲无朋的,只能向他们讨要些吃食,万幸,里面有位老爷待人倒挺好,愿意施舍一二,可谁知他早有打算,半年后,到了燕京,我就被他卖去那种地方了……

  “按那边的说法,我既已出了娘家,也没落户夫家,自然就没有姓。一开始还觉得自己可怜,但跟着萧老师还有阿雪这么些日子,又渐渐觉得,没姓挺好,这样我就可以只是我自己了……”

  “那‘清’这个字,是你原本的名字吗?是谁给你取的呢?”

  “原本的确不叫这个,乡下人哪里能取这样的名字,无非找个贱名好养活。这是邻家那位小姐给取的,说这个字好看,也适合我。”

  燕关雪想到军阀屠村的事,不禁伤感道:“可是她却……”

  清却摇了摇头:“小姐有福。村里出事那天,他们一家都在镇上参加新镇长的升官宴,应是躲过去了,希望以后也能平安顺遂吧……”

  (6)

  后来,她们终于在越江省落了脚。

  之所以选择越江,一是这里局势相对太平,二是到了这片地方,也就到了暗河老酒窖的附近,说不准能碰上河梁在外的同乡,安全感自然有所提高。

  不过,萧道尚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还在外的同乡也不多了。大家都是普通人,能回去的都尽可能回去了,谁也不是铜皮铁骨,死伤在外的人已经够多了。

  可像燕关雪这样,对世界一直充满着了解热情的,也不算少。

  萧道尚一向拿她没办法。

  搬来越江省的这几年,燕关雪在江湖本事上倒有了些长进,不再像初到时那样横冲直撞。而且不知怎么的,这家伙运气总是顶好,每次萧道尚担心她出事时,总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并且带着一个欠揍的笑容。

  不仅如此,燕关雪还在一所中学找到了个临时教师的职位,虽然赚不到什么钱,几人却因此多了个对外社交的身份,在当地住下后,也能和邻里和睦相处。

  只是这一天,镇上出了些事,她回来得有些晚,脸上还有些沮丧。

  萧道尚那时正站在灶台前翻炒着什么,而清坐在灶台后添着柴草,厨房里点着一盏老马灯,水汽蒸腾,在这个深秋很是温暖。

  她走到灶台后,拉过另外一张小板凳,就靠着清坐了下来。

  清看出些什么,便扔了手里刚扎好的一小把稻草进了灶膛,询问道:“阿雪,是不是有人死了?”

  “嗯。”

  她看着灶膛里烧得正旺的火,有些迷茫地应了一声。

  萧道尚的情报还算灵通,便也问道:“我之前听说,你们那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为了抗议乱收学杂费的事闹了一场,和这个有关系?”

  “嗯……”燕关雪瞧着火稍微小了点,便也从草堆里抽出一把稻草,扎成把子,往里丢去,“这算一件吧。还有上面已经欠了好几个月教职工工资没发,为这个也有人闹,何况之前棉花厂罢工的事还没结束呢,大大小小全加一块儿,不知道怎么就有军队下来了,打死好些人。”

  见燕关雪神情恍惚,还没走出来,萧道尚便先问清道:“清儿,你怎么看这件事?”

  清想了想,认真答道:“有两个角度……

  “首先是宏观的。被乱收费、迟发工资、无端要求加长工时的这些人,有充足理由起事,他们大都处于中下层,生活本就不易,抵抗不了经济上的雪上加霜;而从管理者角度来说,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经济本就低迷,支持不了他们想构建社会的运转效率。所以从宏观角度,这些都是长期问题,需要一场变革,而短期内几乎无解……

  “但是从微观角度来说,上有贪腐与一刀切的问题,下有不问理由只问利益的一时冲动,都有人的行为犯了错。如果主权者及时发现,并及时矫正,事情不至于走到现在这一步。”

  萧道尚笑了笑,赞许道:“不错,果然是本地长大的孩子,在这些事上,你总比雪儿看得明白些。”

  清却摇头道:“这算是习惯性的理解了,一般只能解释眼前的小事,阿雪通常才是那个看得长远的。如果比作给人看病,我也就是治标的思路,阿雪每次都会想着怎样治本。”

  “你能认识到这些,就更了不得呢。不过可别乱夸这丫头,她哪是想治病,她那都是些虎狼之药,想把人直接送走。”

  燕关雪一边听她们说着,一边还苦着张脸,用火钳在灶膛里扒拉着什么:“您不就想说我是个过于理想的现实主义者,而清清是过于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吗……”

  “哟呵,不错不错,能说出这话,算你也有长进。”萧道尚见锅里炒的菜刚刚好了,便端起盘子来,见燕关雪还在添柴,便嘱咐了句,“哎,别烧了,熟了。”

  “怎么这样……”燕关雪故意没理她,又象征性地丢了根草进去,然后委屈地靠在了清的肩膀上,死活都不起来,“我被吓得不轻哎,你们都没人安慰我一句吗?呜呜呜呜……”

  萧道尚竖起一根手指,正想损燕关雪两句,却发现已经找不到什么新鲜词了,好像所有想说的,都已经说过好多遍。

  清倒是宠溺地笑着,认真摸了摸燕关雪的头。

  (7)

  局势终归没有好转的迹象,在学校与工厂发生的那些事,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

  可日子总得过,哪怕苦中作乐。

  眼下又快到春节,为避正月里结婚的忌讳,寒冬腊月里成亲的事反而多了起来。去到镇上时,老听见小鞭炮噼里啪啦地炸着街。只是阵仗都不大,好像所有人都被苦日子磨出了勤俭的品德。

  趁有闲,燕关雪便拉着清出来,要找学校门口的剃头匠给她理个发。不为别的,燕关雪总觉得清的发型太老,衬不出她原本的可爱,而清呢,也羡慕中学里那些学生妹妹的发型许久了,于是才有今天一起出门的这趟。

  那边老师傅正拿着梳子、篦子慢慢打理着头发呢,燕关雪又耐不住闲,跑到一边看热闹。

  原来是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了照相的,正在给新人拍照,她心里也痒,便站在人群外面等了许久。

  等清理完发,从身后拍了拍她,她才回过神来。

  “好看哎!”

  燕关雪合掌一拍,眼睛里全都是星星,不自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尾。

  清也顺着她的动作微微低了头,笑道:“这位师傅手艺果然好。”

  “刚好……”燕关雪回过头去看那户人家,见那对新人进了里屋,忙抢上前去,递给那照相师傅几张纸币,请他过来。

  清奇怪道:“老师不是只给了理发的钱吗?你这又要做什么……”

  燕关雪忙小声嘀咕道:“嘘,私房钱啊……就拍两张,别给她老人家瞧见……”

  后来嘛,似乎那天的闪光灯一过,就将薄绯色的烟火、彼此的笑容,全存了下来,存得比她们所能想象的时间都要长。

  当晚,临进门前,二人又默契地将装着照片的小盒子往衣兜里塞了塞,生怕被萧道尚抓住把柄。

  可谁知道,这次却轮到萧道尚给她俩一个惊xi……吓。

  说是罢工事件中亡故的一位工人,膝下有个才五岁的小儿子,没了依靠。那天萧道尚穿上许久没穿的那身道士行头,不知对这孩子的亲戚说了些什么,就将他领了回来。

  那孩子看上去懵懵懂懂的,还有点怕生,只知道黏着萧道尚。

  燕关雪随即明白过来,立马蹲下身,对那孩子哄骗道:“来,叫燕阿姨。”

  谁知那孩子抬头看看萧道尚的眼色,却嫩声嫩气说了句:“燕姐姐。”

  萧道尚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解释说:“你不是不想当道士吗?没办法,我只能再收个正经徒弟了。以后呢,这小子就是我道门里的关门弟子,所以……你们平辈。”

  燕关雪欲言又止,毕竟这事她确实无权干涉。

  只有清知道,这家伙吃完晚饭后,还为这辈分之痛气了整整一个晚上,辗转反侧都没睡着,嘀嘀咕咕说什么迟早要找回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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