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腐的新闻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淡出了头版头条。燕京那场关于某位部长折腾出来的风波也在渐渐平息。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不过,风波再多再乱,也卷不进这所学校里。
虽然辟雍大学并没有高墙。
比方说眼前的这栋建筑,无论现在,还是之前几年,周围都人来人往,无论是本校师生,还是周围散步路过的居民,谁都习以为常。
可它里面进行过的,正是那个全国著名的项目:关于四生物链环的人工闭合生态系统研究,说人话就是在模拟太空的环境,建立再生生命保障系统,在整个实验室中进行独立的生态循环。
研究人员可以尽情地闭门不出数百天。想到这里时,又会觉得辟雍大学还是有墙在保护什么。
肃衣看见那栋楼门口的空地上,还堆着一个没化完的大雪人,和去年的不同,不再是什么严肃的雕塑作品,而是一只大大的兔子,随便谁都会觉得可爱的那种。
“虽然有时候,看两眼才看懂也是一种气氛。但最好还是让美离开名誉、地位、意义、价值,回归美本身。”
似乎闻山白这么说过,肃衣笑了笑。
今天能有空出来转转,是因为他参与的那个筹钱用的项目刚刚走到尾声,终于能专心回来做自己用来写博士论文的课题了。
意外之喜的是,那个说不要跟着一起延毕的学弟,不知道怎么,经过这一学期的思想斗争,最终竟主动进了这组,一副献身科学大义凛然的样子不说,还总爱跟着肃衣后面问些奇怪问题。
想想也是,这毕竟是个家里有矿的二代,有这个不求出路的条件。
他已经从实验楼往这里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才抓住肃衣,开门见山就问道:“肃师兄,我突然又想起个问题,想听听你的看法。”
肃衣刚刚就看见了他,所以也放慢了脚步在等。倒不是因为这个学弟本人,而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顿饭。”
学弟也从不在乎,爽快答应道:“哎,行,如果你的回答够这个价。”
“说吧。”
“我是之前去看了艺术学院那个什么‘生命外生命’展览,后来才想的。我是觉得,那些概念,就目前技术水平来看,实行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吧,虽然短期内没意义就是了……
“啊,比方说哈,在一个人死后,通过某套方法,保存下来了他的记忆,并把这段记忆转录到另一个还年轻的人脑中。那么这个人,算前一个人多些,还是后一个人多些?”
“后一个啊。”
“为什么?”
“因为他自己的记忆还在,身体也是他的,简单来看,就是他以第一人称多听了一个前人的故事而已。”
“有道理啊!诶,那如果……”
肃衣没等他继续问,轻咳一声,道:“咳……超过一个问题了。”
学弟这会儿眼里全是光,一把捞过肃衣准备转身离开的脖子:“包你这个星期的饭,听我问完嘛。”
肃衣立马很没骨气地笑道:“好!”
“……如果一个人在年轻时就保存下了可以用来复制自己的身体细胞,并且进行冷冻。等他死后,有人用这个人留下的钱将这个细胞解冻,并重新培养成新的个体,那这个人算?”
“他给自己养活的双胞胎兄弟姐妹。”
“妙啊!哎,那如果,还是用第一个例子吧,得到老人记忆的那个年轻人,他不仅转录了脑内记忆,还继承了身体记忆,扯一点说,比如绝世武功什么的,那他又怎么算?”
“嘶……一时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欠谁钱啊?”
“诶?我没转过来,你这是什么解释?”
“假设是年轻人欠老人钱,那么这件事就是年轻人被老人夺了舍,替老人继续完成心愿。反之老人欠年轻人钱,所以要把一辈子的经验都交给他,让他以后过得顺利些。”
“这听起来……倒像是……”
“父子两辈的关系?”
“是哦!……你这么说我是有点懂了,但是……哎哎哎,不行,我得再去哲学系也蹭几节课去,要不然最近睡不好。”
……
“这就是‘时间之海’计划,已经得到执行的全部三件案例。”阿极道。
乡下的空气很好,即使白天放过鞭炮,天空依然是明净的。星河高悬,薄云缓行,月色如纱。远处人家腊梅正开,清香悠远,飘至此处。
闻山白和阿极坐在了那间屋子的门槛上,一人手里一块面包,就着这夜景充饥,也不知道该算哪顿饭。
听阿极讲完属于佚、燕关雪还有清的一些经历后,闻山白仍然恍惚。那些事不是无法理解,而是作为现实难以立刻接受。要是换成故事来看,会自然很多。
关于通过基因编辑、克隆培养或者脑机接口信息转录的方式,实现一个人生命延长的东西,她不是没看过相关的科幻小说。至于“血肉苦弱,机械飞升”,将人类意识转进机器中,作为机器人活下去的梗,也是耳熟能详,但是……
她甚至问过肃衣这些事情实现的可能性。
肃衣只回答说:“几乎不可能。不是说技术问题,是钱和道德的问题。
“私底下或许有人在实验,但这种研究,即便在很多不那么受公众道德评价束缚的国家,也不可能公开执行。
“啊?你说我?我只负责搞救治普通活人相关的研究,才不是那种疯子。
“何况,钱啊……那种项目放在现在几乎没有正面意义。除了产生很多与原主人关系奇怪、纠纷不断的个体,谁能保证有什么实质性结果?就算有,没个几百年也别想挣钱……
“至于推广到全人类。又是个有关社会内部异化的问题了,这方面你比我看得多。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世界,先保证穷人不饿死且有脑子为好。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只能让有钱人先活久一点,反而会减缓这个进程啊……”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
闻山白还在整理突然增加的混乱信息。
“原本这个名为‘时间之海’的计划,是打算通过尝试延长燕关雪一个人的生命,来推进整个研究进程的。所以在她小时候,河梁就采集了她的身体细胞进行冷冻,但是1928年,她因为意外离世,连大脑都没保存下来,所以项目一度被中断……
“再之后就是……和她关系最好的一位‘河梁友人’,清。
“她带着燕关雪死讯进入河梁时,已经又过了很多年。为了完成燕关雪的心愿,在技术条件还不成熟的情况下,她自请冷冻自己,成为这个计划的第二个志愿者……
“但是这期间又出现了变故,直到1999年,她的大脑记忆和身体记忆才全都实验性地转录到了原本完全不相干的第三志愿者……也就是你的身上。
“大脑记忆的转录还算正常,但身体记忆转录过程出现了问题,导致你直到现在都不能见光……
“而……原本应该承担这个计划的燕关雪的复制体,或者说双胞胎妹妹,在这之前就出了意外。在1980年左右,那些细胞组织被河梁外科研组织的间谍窃取,后来不知所踪……
“等找到她时,她已经流落,成了一个身体机能相对正常孩子要衰老几年的新个体……呃,就是我?
“考虑到资源问题,同时未免再添悲剧,河梁延缓了这个项目,并暗中照顾了我一段时间,打算让我就像一个普通的外界人一样生活下去?”
闻山白看着手机便签上,自己边听边打的一些关键词和时间,更清晰地将这一过程描述了一遍。
“嗯。”阿极再次确认了这些。
理解要花一些时间,并且闻山白还有很多问题:“佚也在这个项目之中……她又是什么样的人?”
“研究者发现她时,在一片古老的冰川之中。”
“天哪?……古代人?……”
“没错,这也是她被复制转录后,对很多现代常见病毒也无法免疫的原因。
“我刚离开河梁的时候,她还能在河梁周围随便走走。等到第一次回去时,她已经穿了全身的防护服,带着面罩了……虽然还是喜欢那样笑。
“至于后来,她的身体终归难以维系……”
“你和她,从前一定很好吧……”
阿极笑着摇摇头:“如鱼在水。有这样一个只知道不停往前追的朋友,你应该也明白是怎样的感觉。”
“……你是说陆芊……”
“嗯,之前我说,她给自己选择的结局是好的。可这实在是……过于残忍……”
闻山白默然。
好像很多人都知道陆芊是个天才,也知道她是个疯子,所以她的行为,在知道目的后,反而更容易理解。
她轻声叹道:“在身体存活时,强行切除大脑,送往河梁,期待这个项目远在更多年后的继续执行……要是换她自己来说,确实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河梁对外的信息保密一定很严格,作为毫无渊源的她,为了打通其中关窍一定做了不少极端尝试,怪不得老李对她有那么多怨念……
“不过,他说的没错。要不是你拉了我一把,否则我可能也会走上这条路吧。”
“不必如此,此事不单为你……”阿极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解释。
闻山白了然于心,却仍然十分感激。
阿极道:“可惜,这个项目代价巨大,收效甚微,河梁不可能倾注太多资源在这上面。”
“你是说,如果有机会,待我们此生老去时,说不定还能再见她们?”
“……或许。”
“那时候,不知道谁又是谁了啊……”闻山白突然伸直手臂,似要去触碰远在天上的银河,而它好远好远……
“你见过‘清’?”
“唤醒冷冻体时见过一面,后来,我一般称她为老师。”
“老师?原来人和人之间的经验传递,还可以这样奇妙……”
“效果或许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好……佚的记忆是直接转录到属于她自己的复制体上的,所以相对清晰。而对于清的那部分记忆,我总是比较混乱,需要用经年累月的努力去整理,至今没有完善……”
“之前,在暗河遇到的那具遗体……是燕关雪吗?”
“嗯,那时候,大概是属于清的感情吞没了我……我能记得的部分是,当年燕关雪是在清的面前死去的,对她的影响应当刻骨铭心。”
闻山白默默地靠上了背后的木门,好像这样能更容易感知到那份远走的过去。
“……我们身后这间屋子,是燕关雪留给清的?可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回来……”
阿极却轻叹了一声:“我回来了,还能有机会整理清楚那些记忆。清给了我很多……很多字面上的知识,还有运用身体的一些经验,使得我学习很多事情时少走了弯路……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她,但更多时候,我希望我就是我……”
“我好像……终于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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