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他不记得了。
他的红尘镜,到此为止。
沈砚枝睁眼,看向鎏尘,眼尾毫无征兆地滴落血泪。
他好像还没有从那痛彻心扉的苦难中解脱出来,耳边隆隆,眼前发昏,全是祭司摔下神台的画面。
那祭司有着和墨惊堂一样的脸。
红尘镜砸到了地上,沈砚枝歪倒在地,揪着衣襟喘不过气。
鎏尘像是早料到他会如此,将人扶起来:“后面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得差不多了。”
祭司本该死得其所,但他没料到的是,万冥国的人用他的尸体又进行了人命祭祀。
三年前,在大殿上,他没告诉皇上的第二个解决旱灾的方法,就是人命祭祀。
若是继续使用人命祭祀,的确可以保证万冥国不被天灾侵扰,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终究有一日,亡灵的怨气会再次爆发,并且会比如今更严重。
因此他想直接趁此机会,拔除万冥国所有的怨气。
他的计划本来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但最后,他的尸体被用来做了人命祭祀。
因此,一切前功尽弃。
亡灵的怨气卷土重来,而这位新死去的祭司,便成了一群亡灵中怨气最为深重的存在。
死去的鬼,哪里还有什么理智。
况且他还死得那般惨烈,呕心沥血,背负所有骂名,死后焚尸,骨灰都没留下。
于是他啃噬了所有怨灵,席卷了整个万冥国,万冥国沦陷,万冥枯海横空出世。
他盘踞此地,本该成为为祸一方的鬼王,却在一片混沌中,遇上了同样混沌的沈砚枝。
这最后一次相遇,鬼王清醒,灵枝化形。
于是在所有修仙人士来围剿时,鬼祭司和镜非台达成了交易,镜非台将沈砚枝带走,他前去投胎。
可他身上的杀孽太重,这一转世,便成了天煞孤星。
墨惊堂。
——
听到房内动静,镜非台推门而入,他看向人不人鬼不鬼的沈砚枝,突然有些说不出话。
沈砚枝和墨惊堂的孽缘,说到底,还是镜非台埋的祸根。
埋祸容易解祸难啊。
将沈砚枝送回清玄宗后,镜非台去了一趟万冥枯海。
万冥鬼城内,一派喜气洋洋。
处处张灯结彩,群鬼都还沉浸在鬼王复生的喜悦中。
镜非台在煞鬼的引导下,找到了墨惊堂。
俊美的鬼王肤色苍白,立在神台之下,在他身前,那棵枯树依然挺立,只是缺少了一段枝桠。
镜非台看他的第一眼,便清楚,这人应当和沈砚枝一样,什么都想起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镜非台问。
墨惊堂身上的戾气少了许多,显得矜贵沉雅,示意煞鬼道:“沏茶。”
煞鬼转身要去,被镜非台制止:“你这鬼地方的茶我可不敢喝。”
煞鬼有几分不服,张口想讨个说法,被墨惊堂屏退:“行了,的确是鬼地方。你先回去,去看看府邸修缮得怎么样了,过几日便搬过去了。”
煞鬼应了声“是”,退下了。
镜非台突地看向墨惊堂,发问道:“修缮府邸?你不回七玄宗了?”
墨惊堂似是觉得他这个问题有几分好笑:“我回去做什么?现在应该是我来质问你,当年答应我的事情,你为什么没做到。”
镜非台哑然。
墨惊堂继续道:“若是你按我所说,让他一世不再回万冥枯海,后来种种皆不会发生。”
镜非台微楞:“难道……你那时便已经算到了?”
墨惊堂道:“我早知道他有此一劫,但没想到,会是因为我。算了,劫难已清,我不再和你计较这些,你回去吧。”
“你与我一同回去,去看看清玄。”
墨惊堂神色微凛:“他怎么了?”
镜非台不耐地去拉他,道:“你同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墨惊堂避开:“他不会愿意见我,你直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便是,我帮——”
“金修然又来拜师了,你管不管?!!!”
——
弟子大选。
清玄尊没有到场。
但七玄宗放出消息,清玄宗今年会破格收徒,因此大选氛围异常热烈。
演武场上打得热火朝天,清玄宗还是一派冷冷清清。
怜青第三百六十五次推门而入,看见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地玄宗的演武场都要被你的那些追求者打裂了!你这个主人公,真不去看看?”
沈砚枝坐在桌案边,提笔不知在写什么,怜青凑过去看,发现这人的字迹有些变化,打趣道:“你这是太久不写字,连字迹都变了?”
笔墨沾砚,沈砚枝将那写满名姓的纸搁置到一旁,抬头看向怜青:“我说过清玄宗不收徒,你们到时候收回来的徒弟,自己处理。”
怜青乐了:“我还巴不得呢,这群新弟子天赋都可高了,可惜人家看不上我一个炼药的,都冲着清玄尊来呢,我有什么办法。”
沈砚枝正要开口,突然,一天玄宗弟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看见怜青也在,他噎了噎。
心道药玄尊和清玄尊的关系果真不一般。
直到怜青皱眉问他“何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吼道:“弟子大选来了个邪魔外道!把一群新弟子都打趴下了,就连镜宗主和宗主的那个魔族加起来都打不过,镜宗主正在和他缠斗,特派我来通知清玄尊!”
言下之意,让沈砚枝去镇场子!
怜青眉头一挑:“什么邪魔外道这么厉害?”
沈砚枝神色微凝,没等那弟子开口,便消失在了屋内。
地玄宗,演武场。
墨惊堂站在台上,活见鬼似的瞧着镜非台和鎏尘。
他只是来杀金修然的,结果金修然没看见,镜非台和鎏尘倒是不分青红皂白,他一上场就指着他喊邪魔外道,然后逮着他使劲儿揍。
但这两人,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墨惊堂一边躲一边道:“镜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镜非台也不废话:“看招!”
又一次躲过镜非台的杀招,墨惊堂眉头微皱,知道这人没在和他开玩笑,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于是他也没再收手,几回合下来,镜非台和鎏尘嘴角都染了血。
墨惊堂用的武器甚至还是七玄宗配的弟子木剑。
三人打架,整个演武场仙气,魔气,鬼气缭绕,暗无天日,底下的围观者只能看见三团气轰来轰去,根本没有参与进去的机会。
沈砚枝赶到时,便是如此。
他心下一惊,不知何人能有对抗镜非台和鎏尘的实力,璇玑飞速射入战场,撕开了一道裂口,台下所有人看见璇玑和沈砚枝,顿时爆发出一阵喧嚷。
“那是清玄尊吧!娘,我看见清玄尊了!”
“清玄尊果真今年要收徒啊!”
“这鬼族一挑三,肯定不行了吧!”
沈砚枝刚进入三人的混战圈,战场便立刻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清晰倒不是因为三打一,而是因为,镜非台和鎏尘撤了。
台上霎时只剩下了沈砚枝和墨惊堂。
墨惊堂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挥刃便朝身后的入围者刺去,木剑飞快,顷刻间便要扎入沈砚枝眉心。
四目相对,持剑人一震,电光火石间,劈折了自己持剑的手,甩飞了那把木剑。
右手垂落下去,墨惊堂转身便走。
沈砚枝喉头干涩,看着人的背影,迈不动步子,璇玑仿佛懂了主人的心思,钻了出去,拦住了墨惊堂的路。
墨惊堂盯着璇玑微微晃动的剑身,笑道:“沈仙尊这是气还没消?要不再……”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沈砚枝从身后拥住了他。
熟悉的气味一涌而来,墨惊堂能感到自己身后的人在发颤。
他有些茫然,略微侧身,沈砚枝猛地收紧了手指:“别丢下我,别走……”
一点湿润,浸透了墨惊堂肩头的衣料。
墨惊堂瞳孔猛地一震,拽开沈砚枝的手,两人面对面。
汹涌的泪从沈砚枝眼眶溢出,顺着明显消瘦的脸颊滑下,墨惊堂僵在原地,感觉那些泪不是砸在了地上,而是统统落进了自己心头。
他的手将伸未伸,沈砚枝眼前一片朦胧,自己给自己擦眼泪:“我没有生气,很早很早就没有生气了,是我错了,我,我以为你一直在骗我,真的……对不起。”
沈砚枝胸膛剧烈起伏,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墨惊堂心头的难受无限蔓延,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沈砚枝见他不说话,再也控制不住,平时冷冷清清的仙尊哭成了泪人,扑进他怀里:“你已经丢下我三次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我不敢在等了,我怕等不到,怕你变得我认不出来,更怕你忘了我……墨惊堂,我真的很害怕。”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的落下,墨惊堂额头瞬间出了一层冷汗,他喉结攒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只来得及推开沈砚枝。
沈砚枝猛然被他推开,跌落在地,眸中全是无措,却听咚地一声,墨惊堂在他眼前倒了下去。
那人嘴角全是血迹,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任由鲜血蔓延。
——
沈砚枝又惊又怒地看向鎏尘:“你居然给他下情蛊!”
砰地一声响,清玄宗唯一的一张檀木桌子凭空跃起,飞向窗边的鎏尘,鎏尘朝旁边一闪,于是窗台也跟着遭了殃。
鎏尘看起来还是一副不知所畏的样子:“不下情蛊怎么试探出他对你的心意呢?你看,这一吐血,不就很明显了?”
沈砚枝完全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眉心隐怒:“所以呢?现在你是想让我去死,还是想害死他?”
一旦中了情蛊,除了一方丧命,便绝无解法。
这是鎏尘自己说的。
沈砚枝是受过这蛊毒困扰的,因此他也很清楚,这蛊毒发作起来有多磨人。
他看向鎏尘,正在思考要如何将这人千刀万剐给自己陪葬,鎏尘突然笑了:“什么死啊活的,这蛊毒可是我自己常用的,怎么可能动不动就死。”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镜非台脸色一变,出了门。
鎏尘笑意更深,凑到沈砚枝耳边:“你可知道,这蛊毒,还有一名,叫做,七七蛊。”
“七七蛊?”
沈砚枝不解,他看向床榻上的墨惊堂,有几分急切:“难道还有其他解毒的法子?”
鎏尘道:“当然,不过你可不能怪非台,毕竟当年那种情况,即使他把这个解法告诉你,你也不可能和墨惊堂用。”
沈砚枝不耐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鎏尘的神情突然变得有几分暧昧,凑到沈砚枝耳边:“这个嘛……七七蛊,顾名思义,只需不间断地交欢七七四十九日,便——哎哟!”
鎏尘被踢出了清玄宗。
沈砚枝满面赤红,盯着床上已然清醒过来的墨惊堂,支吾道:“肯,肯定还有其他办法,我,我再去问。”
他转身想走,突然被墨惊堂扣住了手腕,墨惊堂早在演武场上被沈砚枝的那一通表白打通了任督二脉,此时完全看不出一点冷淡,眸子里甚至闪着微光。
他搂过沈砚枝,手心覆在那人小腹上:“师尊不用去找了,这个法子,就很好。”
四十九日后。
清玄宗,角屋内。
夜深,一片晦暗,烛火在屋内摇曳。
汗水顺着腰脊滑下,沈砚枝微微仰头,咬牙发出一声闷哼,身下的被褥早已一片凌乱,墨惊堂的手上还缠着绷带,死死扣着他的腰朝下摁。
又是一次深入,沈砚枝喉中溢出破碎的呻吟:“不,不可以,太深了,呃啊。”
墨惊堂眸色幽深,吻住那人的耳廓:“师尊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换个姿势?”
沈砚枝眼含春水,在墨惊堂的动作中,出声都变得断断续续,显得几分可怜:“这,这都四十九日了,呃,怎,怎么还没好,啊。”
墨惊堂垂头,趴在他肩上,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再看向沈砚枝时,却是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弟子也不知晓啊,师尊若是厌烦了,那明日便断掉吧,或许只是我自己不中用……唔。”
沈砚枝咬住了他下唇:“没,没有厌烦。你,以后,不可再说,嗯……听见没?”
墨惊堂一笑,乖乖应下:“好,以后不说了。”
窗外新种的菩提在晚风中摇曳,
又是一夜无眠。
十日后,天还没亮,鎏尘造访清玄宗。
“小清玄,怜青让我来给你送药咯。”
他推门而入,屋内一个人也没有。
既没看见沈砚枝,也没看见墨惊堂。
嘀咕道:“这毒应该才解没几日,又活蹦乱跳了?”
与此同时,后山,一棵菩提下。
墨惊堂仰头看着上方的一抹纯白衣角,脸色诚恳悔过:“师尊,我真的知错了,你下来,我再也不骗你了,行不?”
沈砚枝卷起了自己的衣角,没理他。
这人竟然骗他!
分明毒都解了好几日了,却还总是一副不舒服的模样,害他多担心了好几日。
简直,不可饶恕!
墨惊堂已经在这儿守了一日了,起因还是因为他昨日突发奇想,哄骗那人来了这荒郊野岭。
想试一试野外。
结果一不小心性致过于高昂,沈砚枝抵着树干哭着求他,他都没停。墨惊堂在那人面前露出了马脚,最后要装病蒙骗也装不下去了,只能坦白。
性福日子就此结束,现在应该想想办法怎么把人哄下来。
墨惊堂靠上树干,若有所思地碰了碰树干某处,那是沈砚枝之前溅上去的地方。
树上的人见他做出这种举动,脸皮突地一烫,站起身:“墨惊堂!你简直……啊!”
远处,旭日东升。
惊蛰日,
云层里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沈砚枝猛然被惊了一跳,脚下一歪,摔了下去。
一抹白影从树上坠落。
这一次,天穹撕开一道裂口,
淅淅沥沥的雨水洒在两人眉睫衣袂,黑衣青年眸中带笑,伸出手,稳稳地将那白衣人搂进怀中,替他遮了所有风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