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38章 城春·五

  虞国都城鸣清,倚峰楼中,陆持云同一行人走了进来,他随意一坐,坐在了临窗边。

  今日不知为何,这倚窗处竟有好些个年轻女子,不知在张望着什么,只听她们口中喃喃道,那小郎中怎么今日还不来?

  “小郎中?那是何人?”

  “六公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倚峰楼的刘老板正过来为他奉上一坛名酒,听见陆持云这随口一问,便道:“前些日子,有一个大汉在我们楼里吃酒,不知怎的,一头栽倒在地,脸一会儿赤一会儿白,连声叫唤,可把我们吓了一跳。这不,顾悬,就是那来吃茶的小郎中,几针扎下去,不过一会儿,这大汉竟然自己就好了。”

  刘老板站在一侧,毕恭毕敬,继续道:“故而那小郎中每次来我这儿,总有人等着他来看病。听他们说,他开的方子,那可都是药到病除。”

  “如此厉害,那倒真是个神医妙手了。”陆持云话虽这样说,语气却不甚在意,他摆摆手,示意刘老板退下,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酒还未入口,却听见一旁的姑娘们雀跃道,来了,小郎中来了。

  陆持云不禁循声望去,不一会儿,楼中的确出现了个新鲜身影。他走过来,一身薄青色布衫,像裁了一片湖中的青山倒影,水气蒙蒙的峭拔。他提着一把伞,水迹沾湿了他一点衣裳,陆持云知晓了,这个人,正是从楼外漫天风雨里来。

  陆持云这才把杯盏放下,看见他的脸,寒玉似的清贵,仿佛松风水月里浸养出来的,多适合端放在那金雕银琢的高台之中,仅供人遥遥地一望。后来陆持云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当时错了。这人是刀枪剑戟。

  更妙了。

  而此时的陆持云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他刚一坐下,那些早已等待着看病的人们一拥而去,挡去了陆持云的视线。身边的人低声道,六公子,咱们的事?

  “再等等。”

  至于为何要等,又等至何时,陆持云没有说,他们也不敢多问。陆持云丝毫不急,慢慢地喝着酒,直到那围着他的人渐渐消失离去,他才上前。

  顾悬正收拾着桌上自己所得的一些碎银,面前忽然被推过来一枚金锭。他抬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华贵公子哥,生得剑眉星目,却冷着一张脸,瞧不出什么表情。

  “这位公子,你也是来看病?”

  陆持云点点头,随即坐在顾悬的面前,伸出自己的手腕。顾悬抚上他的手腕处,片刻,便将那锭金子推了过去,“公子,这诊金还请收回吧。你这身体何止无恙,当是健朗得很。”说着,他站起来,一手拢住桌上的碎银与一封信,一手拿起身边的伞,往楼外走去。

  陆持云于是站在楼上往下看,只看见顾悬撑的那把伞,扁扁的薄青色一朵,在众多黑的、白的、灰的伞里,浮浮动动,莲花一样开落。

  顾悬回到僻野的一处竹屋,抽出那封信,展开一看,仍是熟悉的字迹,“吾友知雨,别来无恙。虞国春寒,万请珍重。”他往下看去,细细将这封长信读完之后,便立即将其烧了。如今他化名顾悬,已在虞国都城生活了四个年头。那一年,贺知雨走在路上,忽然被人迷晕,再醒来时,已经在被送往虞国的途中,他的身旁,还有一封宋扬旌写下的长信。

  宋扬旌在信中道,文颖帝已被游意毒害,游意甚至将此罪推于贺长济贺伯伯头上,自己势单力薄,虽尽全力,只能想出这一计策,护得你一人周全。所幸唤竹妹妹身在远方山中,暂时躲过一劫,自己已派人赶去,将她保护起来。吾友知雨,我心同你心,贺府满门冤魂,亦我胸中血仇。此后你孤身一人,于别国他乡,惟愿多加珍重。

  于是按照宋扬旌的意思,他便取了他母亲的姓,化名顾悬,在虞国鸣清城小心过活。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在倚峰楼,送来一封来自宋扬旌的长信,告诉他近期大章朝中重要之事。若顾悬要回信于他,须放出一只白鸽子,白鸽子回来,携一小纸,到时便按照纸上所写的地址和暗语,将信送出。

  这一次收到信的几日后,顾悬寄信回来,他的竹屋本在一片僻野处,须穿过一片树林才能到达,这寂寂小林向来无人,今日却见一人昏倒在他必经的小径中,顾悬赶紧上前,发现此人身中数箭,浑身是血。顾悬看他,甚似眼熟,脑中一想,原来是倚峰楼中来那位来看病的公子哥。

  顾悬费了好些劲,才将他扶起来,小心带回自己的竹屋。他仔细检查了这公子哥身上的伤口,虽然伤口众多,血流不止,但是幸好箭之所及,皆避过了致命之处。于是顾悬细致地为他包扎好伤口,而这公子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睁开双眼,看见眼前人,立即抓住这正为自己缠上细布的手,低声道:“是你。”

  “你还记得我?”

  “你不也记得我吗?”他随即松开自己的手,任顾悬为自己包扎着伤口,忽然问:“这一次,我可有疾?”

  “何止有疾,再晚一些,小命难保。”

  顾悬看见这人听罢,只是侧过脸,轻笑了一下,料想也是知道自己诓他。他说他叫陆持云,家在这城中,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说了。他不说,顾悬也不问,除了每日为他煎熬好伤药,便是坐在屋中翻看他的医书,一坐就是大半日。陆持云也是个话不多的,他渐渐好起来,顾悬看书时,他有时会坐在一旁,随意地在纸上写写字。顾悬瞥见这些字,笔意飞动,走云连风,不禁夸道,你这字,当真是说不出的漂亮。

  于是,陆持云就主动替顾悬誊抄起一些药方来。顾悬不知道,陆持云这一手字是虞国书圣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如今他坐在这里,用这双手,慢悠悠在纸上写这些清苦的药名:桂枝、紫苏、羌活、香薷、葛根、柴胡、栀子、夏枯草、淡竹叶、穿心莲……等他抄完了,顾悬走过来,身上似乎也染着这些草药的洁净的苦气,他是来整理桌上这些笔墨纸砚的。这笔老旧、这纸粗糙,这书厚厚一叠早已泛黄,被顾悬拿在手里,陆持云觉得它们也好看、妥帖。

  就这样,这几日,两人互不打扰,常常是各做各的,各有各的自在处。不过只有一点不便,那就是晚上睡觉。

  顾悬的竹屋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床,陆持云身上有伤,顾悬自己亦是个体弱的,他一思量,只好两人将就一张床,反正自己与陆持云同为男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这床,对他一人来说,自是正好,对于两个年轻男子,未免就有些挤了。好在陆持云虽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这次却没表示出半点不适应,晚上同顾悬一人一床被子,挤着睡了。

  顾悬睡在靠墙的一侧,背对着陆持云,他睡觉无声无息的,在黑夜中,几乎难以感受他的存在。有一次陆持云夜半醒来,身边人仍是静悄悄的,他像鬼迷了心窍一般,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只手落在顾悬的脸上,轻轻地,连陆持云自己都不清楚,这其中的一丝含羞带怯。他在他脸上抚到了一点水迹,顾悬竟是在哭。他俯身去摇动顾悬的臂膀,这个人没有醒来,只是不停地落着泪。他到底有什么样的伤心事呢,陆持云想,他连哭起来,都是没有声音的。

  而白日里顾悬还是那般,看不出丝毫的异样。但这一日他似乎有些焦急,在屋中翻找着什么,似乎是丢了什么东西。陆持云问他,他说不知怎么的,自己身上的一个鲤鱼玉佩不见了,还问陆持云可否看见了。陆持云摇摇头,为顾悬抄完今日最后一张药方单子,将笔一搁,却是向顾悬辞别了。他来得不明不白,走时也很匆匆。走到外面旷野时,已是阴云密布,暗沉沉一片,似是快要下雨。他掏出一个短笛,欲要吹响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陆持云。”

  顾悬手中拿着一把伞,他似是匆匆赶过来的,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见了陆持云,把伞递向他的手中,道:“六皇子殿下,带上这把伞吧。”

  陆持云接过那一把青伞,脸上有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他问,“你是如何知晓的?”

  “满城不都是在传吗,说太子设计谋害了六皇子,六皇子如今不知所踪。”顾悬靠近陆持云,笑道:“你说你叫陆持云,不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瞒我吗?”

  陆持云也凑近顾悬的耳边,“其实,太子没有害我,这不过是我设的一计罢了。这个,我也不瞒你。”顾悬听了,脸上未见什么特别的神色,似乎对此不感兴趣。陆持云又道:“不过,我此计还有一个目的。”

  至于还有什么目的,他看了顾悬一眼,却没有再说,握着那把伞往前走去。顾悬看见他的背影,也转身走去。雨已经渐渐落下,顾悬走在阴云低垂的旷野中,走在这寒风冷雨中,虽连伞也未有一把,却走得不疾不徐,自在从容。若他能稍稍回头,便能轻易看见一道身影,同样地伫于风雨中,深深凝望着自己。

  可顾悬只是往前走着。

  他不知道,从此之后,陆持云的一生里,只会有这一个雨天。以前的不作数,撑伞而过,忘就忘了。往后则的都陈旧,沾着那天的氤氲水汽,总使陆持云想起,旧时荒原,而故雨如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