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过千山>第29章 孤舟·七

  这是祁誓在西塞城外的第二十五天,战事已经临近尾声。正如常声将军所判断的那般,这与听戎国的一仗打得甚是顺利,若不出意外,五天内便能结束全部战事,回到熠扬城去。

  祁誓已经听到有人在对常声说,常大将军,又一场漂亮的胜仗啊。

  祁誓心里却有点别的事。帐中灯下,他正凝神看着纸上的图案,这正是他给迟舟看过的那个血痕的样式,确实如迟舟所说,横着看去,这图案便神似蝴蝶的一扇翅膀。他本想等此次回去看看迟舟那边有何发现,却没想到,这个血痕又一次出现在了死去的兵士身上。

  他们中,一个叫郑旦。这人十分胆小,素来贪生怕死,大家在战场上冲锋,都往前去奋勇杀敌,唯有他一人畏畏缩缩,有时还趁乱东躲西藏。大家都不大看得起他。

  一个叫武宜,个高身壮,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像座会动的山。他脾气火爆,容易生气,所以平日里没有人敢惹他。

  一个叫路直,人如其名,说话直来直去,不懂委婉之道,并且不知道自己有时说话十分讨人嫌弃。

  还有一个叫黄怀洲,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很斯文,不太讲话,常被人叫做娘娘腔。许多人不爱与他往来。

  他们四个都死在五天前,在西塞城外发起的一场反攻战中。那场战斗甚是激烈,听戎国本就极善弓箭之道,这一次更是挑出些个中好手,埋伏于暗处。箭林如急雨,队伍中许多人都因此丧命,就连祁誓,也没有防住从斜后方遥遥射来的一箭。彼时,正是常声以一杆长枪,挡掉了那飞来的一箭,自己却在瞬间,被前方来的利箭刺穿了右肩部。

  常声连面色都未曾改变一下,这一道箭伤,不过是他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一点微不足道的划痕而已。这个无数人钦佩和信服着的大将军,左手一把接过右手的长枪,仍旧挥动出锐利的枪锋,指挥着他的将士们。

  虽然打赢了这艰难的一仗,祁誓的一颗心里却满是担忧和焦急,他跟随着常声回到帐中,已有随行的军医在帐中等候。见大将军负伤回来,立即准备为他取箭疗伤。常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在军医为他包扎伤口时,祁誓却赫然看见,在他的胸口处,正有个黑色痕迹。

  祁誓十分熟悉这个痕迹,即便它在常声的身上,并不是血色,而是如同勾勒上去的,一扇侧着的墨色蝴蝶翅膀。

  那边常声将军已经包扎完毕,他站起来,准备穿上外衣,瞥见一旁祁誓的煞白脸色,关心道:“祁副将,你可还好?”

  “属下无碍,只是将军你……”祁誓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将心中疑问说出来。

  “一点小伤。”常声并不知晓祁誓心中想法,他往营帐外走去,声音里透着一股常年积淀来的不怒自威,“今日这场战一打,已夺对方之士气,往后就顺利得多了,但听戎国之军素来狡诈,我们仍需谨慎为上。你说是吗,祁副将?”

  “是,大将军。”祁誓低下头来,心中却浮起一些奇怪的感觉来。

  接下来几日,常声率军一鼓作气,又与对面的听戎国打了几个来回,将敌人的残余兵力也灭得剩个七零八落,虽然战事快要结束,军中的士气依旧高涨不下。而这几天里,祁誓还悄悄多做了一件事,他亲自查验了军中死伤的兄弟们的情况,发现这次共有四人,身上有那蝴蝶血痕。

  这和常大将军身上的痕迹又何关系呢?

  正想着,常声大将军刚好走进了他的帐中。

  “大将军。”祁誓立即站了起来。

  常声朝他摆了摆手,道:“阿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就不必如此客气了。”

  他走到祁誓身旁,瞥了一眼案上摆着的那张纸,又道:“今夜我走出帐中,望向天空,看见夜色如水,秋月高照,忽然想起了你的父亲。时间一晃,竟过去这么多年了。”

  “那时候,在北边的塞外,我同你父亲一起,也看过这样的夜空。说来真是奇怪,在熠扬城,似乎总是难以见到这般安宁明净的月夜。可见着了,却又总是身在打打杀杀的战场上,哪有驻足欣赏的兴致呢?”

  “义父。”祁誓难得见到常声这颇多感慨的样子,他问:“义父可是有心事?”

  “只是有些思念故人罢了。”常声拍着祁誓的肩叹道,“当年你父亲因为救我而战死北方,我实在是日日夜夜心中有愧呀。”

  “义父,这早已是些陈年旧事了。我相信,父亲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常声看着自己眼前的年轻人,周正,挺拔,像极了自己的故友。

  祁誓本以为常声将军只是来叙叙旧情,却听见他话锋一转,问:“阿誓,听闻你这几日,都在悄悄验看一些士兵的尸体。难道你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

  “我……”祁誓没想到常声将军竟主动向自己询问此事,心中正犹豫是否要告诉他时,常声却用手指着那张纸道,“你发现了这个,对不对?”

  祁誓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微微点头。

  “其实你所见的蝴蝶印记不是四个,而应是四十个,只是有些还未显现罢了 。你是不是还很疑惑,为何我的身上,也有这个印记?”

  祁誓惊讶地看向常声。

  常声仿佛对祁誓的反应早有预料,这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身上满是从容不迫的气度,他说:“祁誓,让我来告诉你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他拔出随身佩戴的短剑,面无表情地往掌中深深一划,一些鲜血顿时从掌中涌出。常声将手掌朝下,任由这些血滴在地上。

  这些鲜血没有和地上的泥尘混合在一起,而是在地上缓缓流动,祁誓看见地上出现了一个圆形的血环。血继续流动着,蔓延着,血环中渐渐出现了祁誓极熟悉的图案,竟那个蝴蝶翅膀。

  常声走进这血环中,忽然拉住身旁的祁誓。

  刹那间,祁誓感到自己的心跳动得十分剧烈,仿佛要跳出自己的胸口一般。待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后,他才看见,自己哪还在什么营帐之中,四周明如白昼,而他们正身在一个山谷中。

  有一块巨石正立在一旁,上面写着“大琤山”。

  常声示意他跟上自己,祁誓发现刚才他划伤的手,现在竟看不到丝毫的伤口。

  他们走进这山谷中,走在一条碧草繁茂的小道上,常声问:“阿誓,你可相信这世界上有妖?”

  “妖?我只听人说起过一些传闻。”

  “我本来也是不信的。”常声停下脚步,看了自己的手掌,“直到我和妖做了个交易。”

  “义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祁誓的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甚至,他几乎是难以理解常声口中所说出的这句话。一个堂堂大将军,怎么和传闻中的妖怪扯上了干系?

  常声继续道:“你不是好奇那个蝴蝶血痕吗,那便是妖留下的痕迹,因为他们被妖剜去了心。”

  常声已经不管惊得呆立在原地的祁誓,只道:“你随我来。”

  两人拐过一处,首先看见的是树,高大,茂密,然后才看清树的枝干上正悬挂着一颗颗人的心。

  比起祁誓,常声的脸上毫无半点波澜,保持着他一贯沉着的大将军气度,他抬头望着这些微微晃荡的人心,道:“这其中,有郑旦,武宜,路直,黄怀洲。”

  “有乔取山,是和,曲行,卫江河。”

  “有白一断,王涌,秦塑,甘意。”

  “还有许许多多的士卒。”他看了一眼祁誓,道:“他们中,有人畏危惧难,有人贪生怕死,有人目无军纪,有人品行不端,大多数实在都算不得是优秀的兵士,但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因为正是有他们的心,才开启了每一次的血阵。”

  “血阵?那是什么?”祁誓急声问道。

  “西塞城外的战场是一个巨大的血阵,而每一个血阵都需要四十颗新鲜的心才能开启。”常声道,“这,便是我与妖做的交易。”

  “你拿他们的心做了什么交易?义父,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与那妖约定,每次战时以四十颗人心为祭开启血阵。血阵布以战场之上,到时候所有死在血阵上的人,都会在无形中被夺去他们的心。而开启这血阵的好处,祁誓,你说呢?”

  常声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锐利如刀剑,他道:“当然是为了胜利,每一场,战争的胜利。”

  “义父。”常声听见祁誓的声音里怒气冲冲。“所以,你就用他们的性命来换得你的军功,你的荣誉吗?”

  常声瞥了一眼那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孔,道:“祁誓,你是我从小培养出来的,我待你莫不如亲生之子,你竟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他双手往后一震,袖袍在空中甩出声极脆利的响,其手负于身后,端的仍是凛凛骄傲的大将军之态,“什么军功,什么荣耀,不过是些过眼云烟,狗屁玩意罢了。”

  “我要的,是百姓安居,是四方安平,是他国万不敢来犯的堂堂国威。祁誓,十五年前,我与你父亲守卫北方的百炽城,他因我而死,可我最终还是成了俘虏,与所有的俘虏一起,被压着跪在街边,看他们如何攻破我们的城池,抢夺我们的财物,杀害我们的百姓。我自认是铁打的硬骨头一个,那一日,却不敢睁眼去看那幕幕景象。我闭着眼睛,听见不断传来的嚎叫哀鸣,我甚至,甚至感到有无辜百姓的血溅在我的脸上。祁誓,这十五年来,不管是我后来夺回了百炽城,还是我打赢了多少胜仗,多少次午夜梦回,那一道喷涌过来的血就好像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脸上,怎么也擦不掉,直让我的脸面发烫。”

  他抬手指着那一颗颗人心,“所以,若能保我战事胜利、家国尊严,再大的代价我都愿意付出。不过是他人的心而已,又有何重要。你不知道吧,这里的第一颗心,不,半颗心,其实是我的。是我用自己的半颗心,才好不容易换来这布阵的资格。”

  常声端视着双拳紧握的祁誓,口气缓和道:“阿誓,我知道你在生气。可你想想,即便他们不献身于血阵,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死于敌军之手。为家国百姓而死,对这些平平无奇的兵士来说,难道不是死得其所?难道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不是这样的。”祁誓摇摇头。

  义父,不是这样的。即便你是他们的大将军,也无权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让他们毫不知情地为血阵献出自己的心。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家国百姓,其实,你分明为的是那沾了血的日日夜夜的仇恨与愧疚。义父,你是为了你自己。

  祁誓想这样告诉他素来敬爱的常声大将军,可是他已经没了力气,刺入胸中的短剑来得这般猝不及防,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他不知道这是一把妖剑。他只是感觉自己似乎跌倒在地。

  站起来,祁誓。他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快站起来,你怎么能死在这里呢?

  你答应过你的父亲,要一生保家卫国,做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你快站起来。

  你的娘亲还在家中等你回去,你快站起来。

  你的义父犯了错,你还没有阻止他。祁誓,你快站起来。

  还有,还有。

  他晃动着身体,却感觉自己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如同深陷泥潭。他的双手在地面上抓出深深的指痕,胸口的鲜血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实在是站不起来了,只能这样慢慢地往前移动。

  还有……还有,祁誓想,他答应了迟舟,在秋天的时候,要带她去看日照梅湖。

  常声站在一旁,看见自己的义子终于在地上挣扎不动了,孤零零像一块坚石。他心里不住说道:逸川兄,我真是对不起你。可我决不能让其他任何一人知晓这件事,即便是阿誓。

  然后他蹲下来,用手拂上了祁誓的眼睛。

  忽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从山谷深处传来。

  “常声,你前来又有何事?”

  常声站起来,朗声道:“无事劳烦,只不过我又为你带来了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