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44章 归心日夜忆咸阳

  绍兴当地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带她到了苏宅。

  “苏教授,我们先去您之前住的地方看看?”孙女士笑着说道。

  “好的,麻烦您了。”笛飞很客气地说。

  “您客气。您回来探亲,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孙女士回头,笑盈盈地看着笛飞。

  笛飞总觉得跟着自己的这个孙女士有些怪异,自己的第一直觉并不喜欢这个人,但也并没有往深处想。

  一路上,笛飞随口问道:“我倒是有些同学是□□,穆望熙你知道吗?”

  “穆省长?”孙主任十分惊讶:“他是您同学?□□后他恢复工作了,他现在是我们浙江省省长。”

  “哦,这样啊,他最终还是从政了。”笛飞淡淡地笑了笑。

  “您要去杭州见穆省长吗?”

  “不必了。”笛飞苍凉一笑。

  出发前,笛飞特意在台湾做了一身粉色的西装,也特意带了那根芝荔送她的钢笔,走进以前煊赫无比的两间大院子,如今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笛飞无比心酸。走进西院,自己曾经住的小院,却隐约看见月亮门的地方喷着的标语:“军统大特务,蒋匪苏笛飞”。笛飞哑然失笑,想起自己刚到台湾时,被层层审查,派来审查自己的是自己带过的学生,那人曾说过:“苏老师,他们现在想认定您是‘□□’,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您千万别意气用事,听我的,我救您出去。”笛飞摇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也有趣,我在台湾是‘□□’,在大陆是‘蒋匪’,两边都还蛮惦记我的。”孙主任不好意思地说:“苏教授,您别介意,那个年代都过去了。”

  笛飞不在乎地笑了笑。站在月亮门前,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小院,地面上自己曾经放钢琴的地方居然还能看见青砖上一点点痕迹。

  来到东院,走进芝荔住过的那个曾经精致的小跨院,海棠树依旧在,角落里自己当年送给芝荔的玉兰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正值春天,满树白色玉兰花亭亭如盖,甚是好看。笛飞想起往事,不由得落下泪来。

  走进正房,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当年芝荔题写的 “兰芳苑”的牌匾和那一副对联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行革命标语。笛飞想起往事,有些伤心,便出了屋子,站在院子中的玉兰树下,抬头望着满树白色的花朵。

  这时,一个小孩跑到笛飞面前,问道:“你是从台湾来的吗?”

  笛飞点了点头。

  小孩继续问:“你以前住在这里吗?”

  笛飞摇了摇头。

  小孩又问:“那你知道以前谁住在这里吗?”

  笛飞点点头说:“一位绝代佳人住在这里。”

  小孩困惑地看了笛飞一眼,转身喊了一句:“苏逸庭,你把那个红色的皮箱拿来吧。”

  听见“苏逸庭”这个名字,笛飞浑身一震,脑子里回想出自己幼时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在祖先堂里指着一个刻在木牌匾上的金字一句句教自己背的:“徽仁兰心曾,炳诚笛俊逸。颂章若崇德,凤举禄思安。”

  “爸爸,这是什么啊?”年幼的笛飞仰脸问道。

  “这是咱们苏家人的辈分,你看,爸爸是诚字辈,你是笛字辈,再下一代是俊字辈,再往下就是逸了。你还要记得这祖先堂门口的一副对联,也是咱们苏家的祖训:‘继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示儿孙两条正道唯耕唯读’,横批就是你的高祖写的这幅牌匾,忠厚传家久。”

  此时,那个叫苏逸庭的孩子已经拿着一个红色的小皮箱站在了笛飞面前。

  笛飞定睛细看,那个小皮箱却正是苏家搬去重庆前,自己要打开,而芝荔不让自己打开的那个皮箱。在那之后,笛飞也偶尔在重庆的公寓里见过那个箱子,因为芝荔不太愿意自己看,自己便也从来没有看过。如今再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忙问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就在里间的墙角,砖是活动的,我们昨天刚找到的。”那个叫苏逸庭的小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们撒尿和泥来着,你回去擦擦吧。”

  “你叫苏逸庭?”笛飞激动地声音有些颤抖。

  那小孩点了点头。

  “你父亲叫什么?”笛飞蹲下身来问道。

  “苏俊琮。”小孩子老老实实地道。

  听见“苏俊琮”这个名字,笛飞泪如雨下,颤抖着双手搂住了苏逸庭。

  一旁的两个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楞在当场。

  这时,另一个工作人员跑来找到笛飞说:“我们一个同志认识一个叫藤芝荔的家,说她是从旁边纺织厂退休的一个老同志,不知道跟您说的是不是一个人,藤芝荔的邻居说她回苏州老家了,估计可能明后天能回来。苏教授您先回招待所,我联系到藤芝荔后,就去通知您。”

  笛飞擦了擦眼泪道:“好的”然后回身问那个苏逸庭:“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里?”

  “你是谁啊?”苏逸庭疑惑地道。

  “我是你的姑奶奶,你爸爸的名字还是我取的。”笛飞红着眼眶笑着说。

  很快,笛飞跟着苏逸庭走进了不远处的另一间院子里,一进门,她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正半闭着眼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只听见逸庭跑过去开口道:“奶奶,这个奶奶说她认识爸爸,是我的姑奶奶。”

  只见那女子有些惊讶地抬了头,看见笛飞,有些不敢相信地开口道:“你是哪位?”

  笛飞盯着眼前的这个人,竟看出了些许赵思琪的影子,她便不敢置信地开口道:“你是嫂子吗?我是笛飞啊。”

  那人正是赵思琪,她不由得怔在原地,停顿了几秒后,思琪痛哭失声地上前颤抖地搂住笛飞:“笛飞,真的是你吗?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家里当初都快急死了。”

  二人语无伦次地哭了一阵子后,赵思琪才缓缓地把这些年经过的事情告诉了笛飞。原来,苏继承在反右运动中死了之后,他的小妾,苏俊琮的生母便独自跑回了云南,留下俊绪和俊琮两个年幼的孩子和孤苦无依的赵思琪。西院的笛正和俊然因为是□□地下党,解放前夕被军统刺杀,解放前就不在了。笛哲和夫人荣氏以及小儿子苏俊生则在反右斗争开始后被发配东北劳改,俊生在路上生病不治而死,荣氏只养育了这两子一女,三个孩子先后去世,她过度哀伤最终跳下火车自杀了。笛哲也于前几年去世了。而赵思琪也受到反右运动很大的波及,为保护这两个孩子,托了自己的奶娘把两个孩子带回乡下才躲过一劫。后来,赵思琪勉强保住一条命,只是被关进了监狱。出狱后,赵思琪又嫁了她现在的丈夫,她才把两个孩子又接回身边参加刚刚恢复的高考。所幸两个孩子都读书很好,俊绪考入北京大学文学系,后来留校做了北大的老师,现在正在欧洲考察。俊琮考入了复旦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回到了绍兴,现在是绍兴高中的校长。已经结婚,生了两儿两女,前面三个孩子都去了杭州或是上海读中学了,这苏逸庭便是俊琮的小儿子,刚上小学,还在绍兴。而芝荔的确就住在这附近的一间筒子楼里,这两天回苏州老家办理退休手续去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笛飞听罢,感慨万千:“我们苏家传到现在已两百多年了,本以为我们西院人丁兴旺,我大哥留下了两儿一女。可是俊然俊姿都不在了,俊生也夭折了。东院虽是长房,却一直人丁不旺,没想到是你保护了我们苏家仅存的血脉。”随即郑重起身,认真地道:“嫂子,我代苏氏全族谢谢你!”

  思琪苍凉地一笑,摆摆手:“是我对不起你哥哥在先,但你们苏家为人厚道,对我们赵家不薄,虽说是生意上的合作,我心里也甚是感恩。”

  说着说着话,俊琮下班回来了,思琪给他介绍了笛飞。

  笛飞十分欣慰地说:“俊琮这么有出息,多亏大嫂你。”

  思琪笑笑道:“倒也未必全是我的功劳,苏家就是有读书的基因。当年苏家老爷子去我们家提亲时,父亲很欢喜地跟我说,人家家里知书识礼,又为人忠厚,是正经的大户人家。”

  俊琮笑道:“从小就听母亲说,苏家世代书香,出了很多进士,先祖苏曾源是同治二年癸亥科状元、苏心存是咸丰六年丙辰科状元。姑姑十二岁就考进了上海中学,仅仅四年就读完了中学,十六岁就考到了庚款留英,要我好好念书。而且,也是姑姑给我起的名字好,暗合了祖训忠厚传家久的意思。我给我那个老大起名叫苏逸绍,盼着咱们家也能绍祚中兴。”

  笛飞听罢,笑着点了点头。

  “姑姑可不可以去我们学校做个演讲?”俊琮问道。

  笛飞笑着答应了下来。

  笛飞从赵思琪那里知道了芝荔多年受的苦,知道了革委会主任的事,也得知有一个隋老师的存在,曾在慢慢无尽的痛苦岁月中真心地尊重过芝荔。笛飞知道芝荔心底的自卑,她也知道这份尊重对于芝荔来说是多么的珍贵。

  “芝荔若是知道你回来,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思琪叹息道,“这些年,她从不曾主动提起你,但我分明看得出,你无时无刻不在她的心里眼里。她时常一个人突然看着一个茶碗就呆住了,我知道,她那又是想到你了。”

  笛飞听罢,又流下了眼泪。

  带笛飞去看苏宅的那个孙书记正是当年革委会孙主任的女儿。笛飞便先找到孙书记,说要感谢她,要去她家里看看。孙书记自然欢迎。然而孙家的条件却也并不比芝荔的住处好多少,笛飞叹了口气,走了进去。孙母正在做菜,笛飞放下了刚在路边买的水果,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孙父,便装作不在意地问:“你父亲呢?”

  “父亲在里屋。”孙书记表情有些不自然道。

  笛飞便觉得有些奇怪,开口问:“方便拜访吗?”

  孙书记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领笛飞进了另一个房间,一开门,笛飞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定睛细看,只见一床脏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被子下面躺着一个满身腌臜,须发皆白的老人。孙书记在一旁说:“他老人家已经瘫痪了十几年了。”笛飞才明白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是一个常年不洗澡的人散发的。她本想找姓孙的算算他欺负芝荔的账,却看到眼前这样一副景象,笛飞只得无奈地离开了。刚走到孙家门口,一个在外面晒太阳的老太太拉住了笛飞,低声问道:“你跟这家是什么关系?”

  笛飞想了想觉得解释起来太复杂,便简单说:“萍水相逢,谈不上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点点头道:“没关系就好,我看你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不要跟他们染上什么关系。他们家不是什么正经人家,他们家的女儿是她妈年轻时跟人胡搞生的,这男的知道后还去找人算账,结果让人家打了个半死,从此就卧床不起了。那女的常常往家里带各种男的,他们家后来就是以此为生的。”

  笛飞听罢,冷笑一下,开口道:“天谴。”

  笛飞离开后又在思琪的指引下找到了隋老师,这隋老师年龄比芝荔和笛飞要稍小一些,80年代刚刚退休。笛飞表明来意后,隋老师感叹道:“藤芝荔同志真的是让我开了眼,除她之外,我刚解放的时候也教过不少风尘女子,她真是最不像□□的一个。识字也就罢了,还会写毛笔字,还懂英文。”

  笛飞笑着看着眼前的隋老师,感受着她跟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开朗,不由得也渐渐话多了起来,她了解过□□改造□□的历史,赞叹不已道:“改造□□,真是贵党做的功德无量的事情,我当年多次跟姐姐说,她是跟我一样的人,她却从来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过,我又怕说多了伤了她的心。我本人真的特别感激隋老师,我姐姐内心深处一直是特别自卑的。您不知道您的这份尊重有多重要,若是没有您,这些年又没人陪在她身边,我真的不敢想……”笛飞不由得叹了口气。

  隋老师好奇地问道:“你一个大学教授,她怎么会是你姐姐呢?”

  笛飞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解释,好在隋老师也不深追究,笑笑道:“我也跟她学了很多。她真的是很奇怪,一样的绿色军便装,她穿起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显得特别好看。□□中我被□□追打,她还收留过我。她生活得极有品味,一样的粗茶淡饭,经她的手一弄好像就讲究多了。她古文还特别好,我其实书读的不多,□□结束后,语文课本增加了大量的古诗文内容,我就得常常去请教芝荔,她真的读过好多书。最近几年开始流行毛笔字了,我孙子还去找芝荔学过几天毛笔字。”

  笛飞点头赞道:“姐姐读书万卷,博闻强记,古诗词尤其过目不忘,我们一起玩飞花令,我从来都不是对手。她的书法更是童子功,张弛有度,收放自如,我学了多年也学不到一点皮毛。”

  “说来旧中国还真是有意思,费这么大劲培养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孩子,目的却居然是当□□。”隋老师摇头叹息道。

  笛飞愣了一下,细细品味着其中的荒谬,也叹了口气。

  隋老师想到了什么,又道:“后来我又给一些教养院的女孩子上过课,她们告诉我说,稍微高级一点的风尘女子大多都是吸鸦片烟的,可奇怪的是,你姐姐可并不吸鸦片啊。”

  笛飞听罢,不由得笑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旧伤疤,开心地像个孩子一般:“对,我姐姐不吸鸦片。”

  跟隋老师的聊天让笛飞出乎意料地心情好,刚刚在孙书记家中积攒的抑郁情绪一扫而光,她不由得开玩笑地念起了京剧《大登殿》的念白:“多蒙你照看儿夫一十八年呐!”

  隋老师却是一愣,除了样板戏之外,她并没有听过其他的京剧,只觉得笛飞的调子很像样板戏,便笑道:“原来你们台湾人也听我们的样板戏?只是这词好像不大一样呢?”

  笛飞听罢,却是哭笑不得,联想一路见到的被毁掉的古迹,明明同文同种却相隔几十年的两岸,几十年乡愁一时间波涛汹涌起来,万语千言只汇成一句:“我是绍兴人。”

  第二天,在俊琮学校的演讲结束后,教务主任拿来笔墨纸砚请笛飞题字,笛飞有些惊讶,拿起笔笑笑道:“一时倒不知道该题什么。”

  沉吟半晌,笛飞抬头看了一眼人到中年的侄子苏俊琮,笔走龙蛇地在宣纸上写下一首诗: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旁边的工作人员都不由得心有所感地叹了口气,只有苏俊琮若有所思地看着姑姑的字迹,迟疑地开口问道:“我小时候在东院老宅子里见过一块匾,写着兰芳苑,跟姑姑的字迹一样,那块匾就是姑姑写的吧?”

  笛飞怔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多年在台湾因着满腔思念而练就的,和芝荔一样的笔迹,无限感慨地摇了摇头,随即想到自己在苏家旧宅子里没见到那个匾,便抬头问俊琮道:“那块匾现在在哪儿呢?”

  “应该,破四旧的时候,早就烧了吧。”俊琮无奈地摇了摇头。

  笛飞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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