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棠棣之华】玄丘纪事>第一百章 自当 行乐时

  贞曜三十三年,正月初一。可以躲懒不参加大朝会,算是身为病人的一点好处。

  顾言恕醒过来,手臂下意识地向床榻另一侧拦去,空空如也。这对顾言恕来说乃是头一遭,脑袋空白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小孩应是去了大朝会。心下有几分没落,以前哪次不是自己把赖床的小孩叫起来的,这下还真是长大了。

  正想着,被褥里一块突然蠕动起来,顾言恕心中疑惑,隐约听见几声清脆。

  忽地,一团雪白从顾言恕的身边钻出来,两个大耳朵抖了三抖。

  “小家伙,你怎么在这?这是...”

  顾言恕从上元的铃铛缝中抽出一个纸条,展开,上面规矩地写几行清秀小楷:见上元如见玄丘。在玄丘没回来之前,就劳烦七哥先睹狐思人了。

  顾言恕看罢失笑,倒也觉得小孩着实可爱,若那按这样说,自己不得找只猫来?

  只是未知这一杯茶的风波会对今日的大朝会有什么影响。

  顾言恕用过早膳,又让席筠和吕奉御诊脉,吕奉御这御医也是不好做,大过年的不能回家,悬了一夜心,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大赞席筠医术超群。

  之后是杜彻来拜年请安,他昨夜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眼周都是乌青。

  杜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广达你何必行这么大一个礼..... ”顾言恕突然意识到什么“诶?我是不是应该给你发红包啊?”

  顾言恕一拍脑袋“明天初二,府上诸人都要来给我拜年吧?完了完了,我怎么没想起来我现在是一家之主呀......”

  “哈哈哈,是卑职忘了提醒殿下,请殿下恕罪。节礼一事,卑职以为府上的杂役侍女人数太多,殿下身子要紧,也不必一一召见了,银两统一发放就行。只是像金城君,席筠,玉壶她们,还有血鞘的兄弟们,自然是您亲自来更为妥当...”

  “不行,所有人我都要亲自见。”

  杜彻点点头“诺,卑职来安排就是,不过殿下还是要注意身子,不要硬扛。”

  “知道了知道了,对了,你打算每人发多少钱?”

  “这个由殿下定吧,反正府里现在钱粮充足得很。”

  “那就每人发三个月月例吧。”

  “诺,卑职先谢过殿下了。”

  “你谢我做什么?这又不是发给你的。你的红包我先扣着,等开春我身子好些,就在永嘉坊给你寻处宅子,好教你讨媳妇。”

  杜彻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至于血鞘,治军讲究论功行赏。这次多的就不发了,正月发双倍月饷吧。不过这几天一定得让这帮小子吃得好一点,不然我怕他们造反。”

  杜彻点点头附和“那是自然。”

  “对了,广达你眼光比我好些,你可否再去库房里挑些珍珠坠子翡翠镯子玛瑙串子什么的?我准备送给小影子,席筠,还有玉壶玉磬靖一她们三个大丫头。”

  杜彻轻笑一声“殿下对她们倒是好得很。”

  “不是没办法吗?都是些小姑奶奶,我一个也开罪不起。....再说我对她们好,也是希望有别人对我雪姐姐好,听说吐蕃的历法与我们不同,不知道这年她要怎么过.....”

  “殿下,人各有命,您养身子要紧,还是少想这些。”

  “你也不要太紧张了,我不是活着呢么?”

  杜彻犹豫半响“敢问殿下,昨夜究竟是什么情形?”

  “茶是齐王当众从他的茶壶里倒给我的,我喝完觉得不舒服想提前退席回来,结果没忍住。都怪我,这么大动静,谁的年都过不好了......唉....想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家里兄弟阋墙,只不过你们家是要钱,我们家是要命。”

  杜彻低头叹息一声“回京以来,诸般事端,殿下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广达,你刚刚说人各有命,那我的命数又是什么?”

  杜彻对他谆恳而视“殿下是注定要扶摇万里,跨海斩鲸之人。”

  “哎..马屁拍那么溜?我宅子给你挑大一点的好了..... ”顾言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哈哈哈,多谢殿下。”杜彻神色忽又严肃起来“对了,其实今日还有一事要告知殿下。”

  “你说吧。”

  “是昨晚听杨骋的几个朋友说的,之前猎宫一案,夏侯空家中受了牵连,他父亲本来是亳州的太守,辖区内正在修缮的河堤被查出偷工减料,现在在家白身待罪。”

  “儿子在前线流血,老子在家里贪.....可有什么办法帮帮夏侯?”

  “具体的情形还不清楚,不过夏侯空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若是不向殿下开口,咱们还是..何况东宫也应该会出手的。”

  “也对,再看看吧。只要不关系到人命,就不用太着急。”

  杜彻告退后,顾言恕又小憩了一阵子。

  待到午后再醒来时,他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大朝会该结束了,却迟迟顾言慈不见人影。

  顾言恕侧耳听得庭内簌簌,又下雪了。

  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见冒着风雪的少年身影来。

  “今日的事多了些,耽搁了些时辰。”

  少年坐在炭盆旁暖着身子,红红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已有了模糊的棱角。

  “怎么了?”

  “也没什么,无非是我立府和任职的事。尚药局也本是我幼时跟着那些御医门学习的地方,随着年岁渐长,如今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还白占了真正有才之士的机会,便辞去了。朝后我去看了太奶奶和姨妃,她们很挂念你,我给她们说‘七哥已好了许多’,她们才稍稍放下心来,叫我看着你少吃些甜的。啊,父亲和太奶奶还把我的字定下了,说等过些天立府的良辰吉日,就写入卷宗里...”

  “字?”

  “嗯,叫喻安。”

  “喻安?喻安...”

  也是,小孩自小多灾多难,‘安’字再好不过了。

  “七哥,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今日一早大理寺就把齐王放出来了。大理寺卿舒清让汇报给父亲说,麟德殿昨晚死了个小内侍,这内侍有个姐姐在吴王府后厨做事,前几天离奇消失了....而吴王府里竞然就光明正大地种着断肠草。可世人皆知三哥醉心诗词音律,最无争心,这盆脏水竟偏偏往他府里泼。”

  顾言恕闻言心中一悚。“玄丘,你如何得知的?”

  “七哥不必担心,是有间告诉我的,他在大理寺里有同僚,信得过。”

  “......若真如你所说,一旦东宫...可就没有嫡,只剩长了。”

  “玄丘也是此意,难保有心之人不会借此倒打一耙,还望七哥珍重身体。”

  “我明白...好了,奔波了一天,饿了去玉壶那拿吃点东西,累了就赶紧去休息吧。”

  “好...”

  顾言慈起身正要离开,又被顾言恕叫住。

  “七哥...?”

  明明比自己高一头,对方却一脸委屈的模样瞧着自己。

  “喻安...”

  闻言,少年身体先是一绷,接着耳尖上便染了些绯红。

  “七哥有事?”

  对方不为所动。

  “那...昱明有事?”

  “有啊,来,你靠近点昱明告诉你。”

  似乎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太傻,顾言恕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见自家七哥笑,少年也开始跟着傻笑。

  两个人拥抱着,把细碎的笑声都尽数融入了这个带着笑意的,不那么正经的吻中。好似外界一切的波云诡谲都与他们无关一般。

  今日秦王府的访客不少,有永泰公主,莱国公还有项擎等人,但都顾忌着顾言恕的身体,只是探问了一两句,没有久留。

  待到晚间,杨骋也来探访,没聊几句,只见韩凛快步进来,面色沉重。

  韩凛抱拳道“苏,崔珉殁了。”

  “你再说一遍....”

  “崔珉去世了。”

  「崔珉,清河崔氏,曾任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贞曜二十年因其女崔醉茵即废太子妃崔氏参与千秋亭事件后请辞,称逊玉公。

  长子崔野平,贞曜二十年千秋亭事发后,扬州平调京师侍御史,贞曜二十三年,左迁昭武副尉,姑臧县令,现为肃州太守。」

  “什么时候?哪来的消息?”

  “就在刚....是之前我们见过的那个崔府下人带来的口信。”

  杨骋在一旁摇头叹息“这几日天冷,老人突然离世也是常有的。”

  “事发突然,真相不明,等等再说。而且崔珉身份尴尬,治丧的事恐怕还要宫里下旨可惜子阔见不到他父亲最后一面了。”

  “...殿下想借此机会让崔太守回京?”

  顾言恕对杜彻点点头“若能这样自然最好。”

  说完,顾言恕站起来燃了炷香,领着他们三人长长一拜。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

  睡前,顾言恕服下席筠的新药,接着心悸头痛了整整一日,好在席筠解释说是解毒的正常反应。之后他又蒙头大睡了好几天,才算恢复了一些体力。

  到了正月初六,崔珉终于盖棺定论,他被追封为同空,赐谥文贞。

  虽然赶在头七之前,但有心人都能注意到这道旨意来得比寻常慢些,想必圣心也为如何处置崔珉的身后之事思虑良久。

  顾言恕原本想到崔府去致哀,席筠却坚决不放人。只听说崔家已经派人前往凉州报丧,崔野平应当很快就能返回帝京。

  骨肉分离十载,再见已是阴阳相隔,这该是何等辛酸滋味?

  想到人世间种种憾事,顾言恕不禁倍加珍惜与顾言慈在一起的时光。

  虽然小孩在一点点成长,而自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但人生本就是向死而活,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第一百零一章 登楼 阑珊处

  贞曜三十二年,上元。

  来庭坊,殷王府。

  “唉...”

  “唉...”

  “唉...”

  “唉—”

  “停!”

  剩下半个音还没出去,嘴猛地被一只微凉的手捂住。

  顾言恕弯了弯眸子,轻轻啄了一口掌心,便见这手的主人立即收手,直勾勾看着自己。

  “唉唉别生气,七哥不是看你愁眉苦脸帮你叹几口气嘛...可觉得好些了?”

  “你逗小孩儿呢。”

  “可不是。”

  “......”

  少年收回目光,倚在栏杆上俯瞰着眼下偌大的殷王府,灯火阑珊,没有一丝声响,空荡得让人害怕。

  “七哥...这王府太大了。”

  “太大了?嗯...的确比永嘉坊的大上不少。不过父亲和太奶奶疼你,应该的。”

  说完,顾言恕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不...我是说这太冷清了。”

  “冷清...没事,过几日那几位司马统领住进来就好了......喻安?”

  “嗯?”

  本欲发作,听见对方忽这样叫自己,顾言慈下意识地回应,抬眸只见顾言恕笑得一脸春意(?)地靠近自己,不明所以。

  发愣的时间,便被人搂进了怀里,温柔的气息撒了自己一身。

  “莫怕莫怕,昱明会常来看玄丘,陪玄丘用膳,和玄丘遛狐狸,帮玄丘暖被窝...”

  “等等,旁的也就罢了,暖被窝是怎么个暖法?七哥莫不是想效仿黄香扇枕温衾?”

  挣扎了几下,顾言慈放弃了,赖在人怀里静默了一瞬,便听见身后传来闷闷的几个字。

  “喻安想让我怎么暖...我便怎么暖。”

  心脏忽漏掉了一拍,下一刻顾言慈便感觉两颊烧了起来,旖旎缱绻的心思一股脑地钻进脑袋里,穿楼而过的夜风似乎都变得暖烘烘的。

  思绪正混乱着,身上人忽退离了怀抱,满是笑意地望着自己。

  “好了,这下能告诉七...你脸怎么这么红?”

  说着,顾言恕正抬手要去摸少年的额头,少年忽脸色一变,瞪着顾言恕张口欲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气呼呼地跑到另一边栏杆背身过去。

  愣了几秒,回过神的顾言恕忍俊不禁一声轻笑,几步过去,重新将少年搂在怀里。

  眼看少年挣扎着要脱离自己的怀抱,顾言恕无奈笑着叹口气,低头轻轻啄了一口少年的后颈,少年立刻安静了下来。

  “你怎么...”

  “和你睡觉发现的,夜里你睡觉有时候梦魇,亲口脖子就好了。”

  “...我就说最近怎么不做噩梦了...”

  “嗯?”

  “咳,我说你竟趁我睡觉偷亲我!”

  “怎么能叫偷亲?你是我情郎,怎么能叫偷亲?再说,七哥我从不干偷偷摸摸的事,要亲也是光明正大地亲!......就像这样。”

  话音刚落,顾言恕便按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轻扳过少年身子,弯腰垂首,微微偏头错开鼻峰,轻柔地吻上少年的那两瓣唇。

  大拇指在他耳边轻轻厮磨,暧昧的水声比一切情话都让人动容。

  “唔...”

  直到喘不过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溺死在这情动的泥沼中,顾言慈才想到推开身上的人,换得一丝神志的清明。

  “满意了?”

  “满...”

  泄了口气,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顾言慈低头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什么?”

  “我说败给你了!”

  “嗯哼。”

  看着对方挑着眉得意洋洋的样子,顾言慈半是羞恼半是好笑地转身望向东市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隐隐传来人声的喧闹。

  其实他刚刚说的是登徒子。

  “三哥被禁足,不知要看多久这样寂寥的光景。”

  “他可不似你我,有诗书词话,怎么不能过...若非有人刻意...罢了,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下去吧,上头怪冷的。”

  顾言慈点点头,又看了眼寒星寥落的夜幕,仿若近在咫尺。

  高处不胜寒,但若有人陪伴,一切都会变得好过起来。

  顾言慈拢了拢身上顾言恕的狐裘,牵着身边人的手一级级走下木阶,一齐融入如墨的夜色中。

  正月十八,吴王自请赴扬州就藩,帝准。


第一百零二章 低语 思君否

  正月十八,自顾言恕与顾言慈两人痊愈后第一次常朝。

  除夕夜宴的毒茶没有再被提起,顾言恕听到的消息是“线索中断,停止调查”。

  至于殷王遇刺一案,虽未明说,大理寺那边却也是迟迟没有进度,终究成了悬案一桩。

  皇帝对顾言悫重组工部的进展大加赞赏,并命他恢复搁置下来的翰林院一事。

  接着,皇帝又提出武举之事。许是之前都听到了些风声,大臣们并没有显得十分惊诧。到底少不了顾言恕一番舌战群儒,算是敲定了武举的推行。

  朝会的最后,皇帝忽宣布由秦王伴驾今年的籍田礼,包括顾言恕自己在内,这消息砸得众人措手不及。

  天心难测,惊雷总在无声之处,宣政殿上的众人都心明眼亮得很。吴王就藩,齐王重得重用,秦王代替太子伴驾藉田。除夕的一杯毒茶,竟如此厉害吗?

  退朝后,顾言慈被顾焕章留在两仪殿谈了谈今年天成节的事宜。

  “...你在礼部若有什么不懂,可以去问问你五哥,他从前做礼部侍郎时办事就很踏实稳妥,想来有许多经验之谈,你若学学也能事半功倍。”

  “儿臣明白。”

  “嗯,太常寺那边你不必担心,医书编撰一事我交给了太医署的吕九畹替你看着...到了三四月礼部就忙起来了,莫要乱了阵脚,还有...扶桑一事你不亦必太有负担,虽较以往特殊了些,你到底是天家的孩子,且当一次历练,平常心对待便好。”

  “...是,儿臣明白。”

  “好了”顾焕章抚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你与你七哥数年未见亲近些没错,可也莫要忘了其他兄弟,到底是一脉同气,日常里多多来往,别叫别人一提起殷王只知道是秦王的跟屁虫哈哈哈。”

  顾焕章少有笑得这么高兴的时候,可顾言慈听了却是胃中一阵痉挛,霎时间冷汗便出了一身,勉强提起唇角笑了笑。

  “父亲说的是,孩儿晓得。”

  “嗯,去吧,早些处理完公务早些回府,你刚开府定有许多纷杂之事要费心,注意着身子。”

  “有劳父亲关怀,春日乍暖还寒,亦请父亲注意龙体,孩儿告退。”

  顾焕章点点头,挥了挥手。

  顾言慈拜过退下,离开两仪殿,带着一肚子的劫后余生到了官街的礼部官署。新官上任先结识了同事的众官,熟悉了事务,一天便飞快地过去。

  到了二月,随着天气暖和起来,籍田礼一过,转眼便到了惊蛰。

  顾言慈府上诸事亦安顿了下来,有间虽平日里没个正经,但到底是比顾言慈大一辈的,办起事来确实干净利落,殷王府司马也做的有模有样。

  蒙艟与房辰,作为王府的典军与旅帅,领着不多的府兵也尽职尽责,一月过去众人逐渐熟稔起来,偶尔聚在一起小酌几杯也是有的。

  当然,其中不包括身处孝期的顾言慈和左丘时,所以往往是房辰死犟着要灌醉千杯不倒的蒙艟,结果就是房辰获得一碗吕九畹熬制的极苦醒酒药和一句“啧啧,男人啊。”

  琥珀也跟着顾言慈进王府做了侍女领事,此外,她还有个叫珊瑚的堂妹也在王府里做事。在珊瑚身上顾言慈真真见识了大雍女子的一双巧手,只要不是光头她都能在你头上玩出朵花儿来,更有百般男子风尚服饰给你搭配。

  偌大的殷王府终于有了点人气儿。

  贞曜三十三年,二月十五,齐王顾言悫迎娶门下侍中詹孝之女为齐王妃,如此大喜,京中像是过节一样,迎亲道路两旁张灯结彩,人潮涌动。

  白天是迎亲拜堂,顾言慈听了父亲的话早早来赴宴。遇见了几位兄弟,交流了一番,又好好观摩了一回成亲的程序,只觉繁冗累人,最后还是选择跟小十一混在一起。

  入夜后,齐王府内红帷高悬,灯火通明,堂中飞觥走骂,轻歌曼舞,一派喜气洋洋。

  宴会已经开席一阵子了,顾言恕才姗姗来迟。

  “啊!十哥哥,是七哥哥!”

  闻言,顾言慈抬头望去,果然见那英姿俊逸的男子跨门进来。

  “七哥哥!你来晚了,没看到新娘子!”

  顾言恕低头揉揉顾言愈的脸,打量着他手中的杯盏“小小年纪喝这么多酒?”

  “嘻嘻.....是冰葡萄露,不会醉的。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特别爽!”

  “那也不要贪凉多喝,仔细肚子疼.....”

  “嗯,明白了。”

  顾言愈乖巧地点头。

  顾言慈笑看一大一小互动,忽然想到若七哥当年不去凉州,孩子大约也有无肠这么大了,又是一阵恍惚。

  “想我没?”

  耳边突然传来男人的刻意压低的声音,顾言慈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转脸便见一双异色的眸子近笑望着自己。近在咫尺,顾言慈几乎看见了里头溢满了的情意。

  两个人最近都是脚不沾地,熬油费火地忙着,除了三日一次退朝时能碰一面,其余时间都奉献给了皇城里的含光,承天门和安上门街,就连书信也是时间宽裕才写上一写。

  “还说呢,都等了你一天了。”

  听了少年小声嘟囔的话,顾言恕乐不可支。

  “这不是给你机会和其他兄弟‘亲近亲近’么?”

  “得了吧,你就是在家偷懒,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再来晚会儿我还真准备和兄弟们‘亲近亲近’。”

  刻意把最后几个字咬重,顾言慈用余光看了看对方反应...啧,自己干嘛作死。

  “和谁?”

  “和...无肠。”

  “咦?有人叫我吗?”

  顾言愈正喝得香甜忽出声道,眼睛四处瞅着,遽尔眼睛一亮“九哥哥!”

  左手小拇指冷不丁被人勾了勾,身边人朝自己眨了眨眼睛。两个人衣袖宽大,虽从外面看不来什么,但顾言慈心里还是一阵心虚...或者说,刺激。

  “今晚我去你那儿...明日修沐。”

  本就说句不得了的话,顾言恕又补了一句,施施然领着无肠去迎齐王,独留顾言慈抱着冰葡萄露原地升温。

  顾言悫拍拍顾言愈的小脑袋,又抬起头对顾言恕说道“七哥连日为国事操劳,着实辛苦,今日还有空赏光,当真是愚弟之幸....”

  “九弟哪里话,你今日大喜,我来晚了,当自罚一杯.... ”说着伸手去取他身后盘中的酒盏。

  顾言志不知何时来到顾言恕身后“七弟果真是勇武之人,这酒你还敢喝呢?”

  顾言恕知道顾言志的性子,倒也不意外“二哥担心得是,我目下恐怕还不适宜饮酒,九弟这可还有茶.....”

  话说出口,顾言恕才发觉自己失言,本是为了圆场,倒真成了闹场。

  顾言悫虽然尴尬,却回得十分坦荡“七哥若是还敢喝我的茶,自然是有的.....二哥也来一杯吧?”

  顾言志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三人共饮,待顾言慈灌了一杯葡萄露便见如此画面。

  无意间和顾言志对上目光,顾言慈先是一怔,倒也没有多少意外,不知为何心胸反倒坦然了许多,便上前行礼道“太子殿下。”

  顾言志目光停留在顾言慈身上片刻,点点头,没说什么就离开了,顾言悫亦被人唤走。

  无肠待二人走开,仰着头问顾言恕“七哥哥,你这回不会再中毒了吧?”

  “哈哈.....应当不会了。”

  喜宴热闹结束,主宾相安无事。

  夜里二人一齐回到来庭坊,提起前些日子顾言慈要求的“教学”一事。虽少年罕见地耍了赖说不作数,但顾言恕还是尽职尽责地“教”少年了许多“知识”,导致顾言慈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少年长大了。


第一百零三章 陆拾伍:扶桑 又见女

  顾言悫的喜事仿佛是个开端,几日之内,晋王纳司农寺卿窦肇邦之女为侧妃,裴惠妃有孕,接二连三,好事不断。

  司天监又上奏说天象大吉,必有大贵之子,这话说得含糊,圣上却似乎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太子良娣舒氏的身上,亲自下旨,给她的祖母,舒致光的母亲加封了一品诰命。

  至于顾言恕,自从皇帝当朝向众人宣布推行武举以来,他便日夜悬心,上朝办公,待人接物,都唯恐出错。然而出乎意料,无论是太仆寺马政抑或武举准备,皆未受到任何刁难或是阻碍。

  越是如此,他便越发不安。这不同寻常的宁静或许正是危险的前兆。

  贞曜三十三年三月初三,上巳。帝京东南,芙蕖苑。

  顾言恕上一次来此,已是八年前的事。岁月匆匆,直教人感慨“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垂拱殿,平章亭。

  已数载不曾出宫的太皇太后今年上已却游兴大起。顾言恕病愈以来一直事务繁忙,许久没有在她面前尽孝,念及此处,他决定暂时搁置手上的公务,以孝为先。

  “好了好了,你也陪了哀家一路了,这里有你姨妃在就行。春光大好,年轻人该去和年轻人玩在一起....要是玩着玩着,再带个如花似玉的王妃来给老婆子我瞧瞧,才叫尽孝呢。”

  “什么叫‘玩着玩着’啊?太奶奶德高望重,竟也不教恕儿点好的.....”

  “你这孩子,嘴巴越发刁滑了! ”太皇太后笑着用手中的拐杖轻轻磕了磕他的脑门“麟游君那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呀,莱国公也难得松口,还不是你不愿意!”

  顾言恕避重就轻,夸张地捂着脑袋演起来“哎哟姨妃,太奶奶打人了!”

  司马若桃轻声笑道“有吗?本宫怎么没看见?”

  “唉,左右你们都不心疼我,我走就是了.... 诶对了,姨妃,这几日怎么都不见玄丘了?”

  “怎么,你俩这么亲竟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闻言,司马若桃掩唇轻笑道“不是说我与太皇太后不疼你么?自己去猜吧,太皇太后咱们走。”

  “诶...”

  顾言恕二丈摸不着头脑,只能离开。

  走了一截,与前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裴惠妃迎面相遇,她尚未显怀,气色看起来很好,带着两位公主,身边自然还有裴窈。顾言恕与她们二人颇为友好地寒暄儿句,掂了掂两个小妹妹的斤两,这才出了垂拱殿。

  顾言恕正琢磨着不若直接折回太仆寺去干活,太仆寺里新到了上个月各地牧监的简报,却是又遇上两位佳人。

  “见过秦王殿下。”

  顾言恕愣了愣,回了个礼“原来是弟妹和麟游君,小王有礼了。”

  齐王妃詹忘忧眉梢眼角都是新婚的甜蜜“殿下这是要去哪?”

  “哦....随便走走罢了,前几日九弟大婚,小王公务缠身,未能睹弟妹宜室宜家的风采着实遗憾。”

  “殿下说笑,妾身灰容土貌,丑若无盐,哪有什么风采?”

  宇文镜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镜儿看姐姐与那凹头深目的钟离春确有一处相像呢......”

  詹忘忧被她这话弄得有些惊慌,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何处?”

  宇文镜笑了起来“哈哈哈不是都嫁给了齐王呢?”

  “你真是太坏....” 像是意识到还有顾言恕在这,连忙整肃仪态“妾身蒲柳之质,承蒙夫君不弃罢了。”

  “对了,镜儿与詹姐姐方才说起来,有一事不明,还望秦王殿下代力解答。”

  “麟游君请讲。”

  “齐王殿下的乳名可是唤作朱雀?”

  顾言恕点点头“正是。”

  宇文镜笑着看了看她的詹姐姐“多谢殿下。”

  詹忘忧面色微红,笑而不言。

  “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宇文镜盈盈一福“齐王殿下。”

  顾言悫看顾言恕转过身,微微一愣“七哥也在啊...七哥好。你们在聊什么呢? ”说罢,转眸去问齐王妃。

  詹忘忧玉步轻移,走到他身边“我们在请教秦王殿下....夫君的乳名。”

  顾言悫清了清嗓子“七哥日夜为国事操劳,你就拿这种无聊的事情打扰他?”

  “妾身知道错了,可是妾身真的很想确认一下..... ”詹忘忧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认错,倒像是撒娇。

  顾言悫挑了挑眉“为什么?”

  詹忘忧小声嗫嚅道“妾身觉得总是‘夫君,夫君’的,听起来不够有情味.....”

  顾言悫瞬间面红耳赤, 压低声音“你当着别人说这个做什么...七哥,麟游君,内子让二位见笑了,那边母亲还等着,我们先告辞了。”

  顾言悫转身快步离开,詹忘忧连忙提着裙摆跟在后面,走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顾言悫才停下来,勉勉强强地伸手牵住他的王妃。

  宇文镜和顾言恕一起眺望着远处那对小夫妻,默契地都没有说话,见到他们携手同行的一幕掩嘴而笑。

  顾言恕笑着回头看她,四目相对,才意识到两个人现在是在独处,陡然有些不自在....

  两人正欲说什么,忽听有交谈声渐近,随后只见宇文镜抿唇一笑,微微俯身“殷王殿下。”

  “麟游县君。”

  顾言恕闻声转身过去“玄丘...”半句话哽在了喉咙里。

  少年今天穿得颇正式,又束起了鹊尾冠,更显其身量颀长,气貌昳丽。

  少年身旁站着一位二八年龄的少女,身上所着似乎是扶桑国的衣裳,层层叠叠雍容端华,手持绘纹衵扇微微遮住面容,只一双灵动的眸子眼波流转,衬得其越发清丽柔美。

  “咳,介绍一下。这是我七哥,秦王。这是和子,扶桑国...太子。”

  “太子?”

  顾言慈点点头,和子见状出声道。

  “四月前哥哥勇仁亲王病逝,父皇膝下便只有和子一人。父亲身体有恙,故立和子为太子,作权宜之计。”说着,和子收起衵扇朝顾言恕福了福身“久闻秦王殿下勇武善战英姿非凡,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少女的口音若不仔细听几乎与汉人无二,言谈举止皆无可挑剔。顾言恕看了看顾言慈,没想到那小孩竟躲开自己的目光?!

  顾言恕强行勾起一个微笑“太子殿下谬赞,不知殿下和十弟这是...难道十弟调去鸿胪寺任职了?”

  接待外宾的确不归礼部管,但...宇文镜听了看了一眼顾言恕,眼底有些笑意。

  和子似乎愣了愣,又很快调整好笑容“秦王殿下玩笑了,其实是和子请求殷王殿下带和子游览帝京的。去年与殷王殿下相识后走得匆忙,未曾好生领略帝京的繁华之美。”

  说到这里,几个人都忽然沉默了下来。

  “既然秦王殿下无事,还请和子与殷王殿下先行告退。”

  说罢,二人悠悠走远。

  “殿下是真不知道吗?”

  “啊?”

  “也是,当时殿下远在凉州又怎知帝京的事。去年天成节和子殿下与殷王殿下赛马,被殷王殿下所救。据说这位和子殿下初来时本就奉了联姻的意思,但最终因扶桑天皇病重便回国了,不想今日一来竟成了太子...这下殷王殿下可要有个好王妃了。”

  “扶桑皇室不是不与外人通婚吗?”

  “规矩是如此,到底抵不过一个‘利’字。老天皇病重,眼看皇族日渐式微...对了,你方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啊,是...”

  顾言恕收了收心思,等会问小孩也不迟。


第一百零四章 排云 凭谁言

  “殷王殿下?”

  和子回头看向突然停下脚步的少年。

  “抱歉,太子殿下...我...”

  看着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和子垂首笑了笑。

  “殿下若有什么要紧事便去吧,不必担忧和子...今日也逛的差不多了,和子也该寻橘逸为回鸿胪客馆了。”

  “这几日招待多有不周,天成节时再行赔罪。”顾言慈拱手作礼道。

  少女用衵扇笑着掩唇,摇了摇头。

  告别和子,顾言慈马不停蹄赶到方才的地方,便见姚淑妃和顾言恕说着什么,麟游县君如旧,一边还站着晋王和燕王,牵着小小的瀛洲公主。

  “娘娘差矣,在我看来,麟游君并非一般女子...”

  姚淑妃掩口而笑“哎呦,都已经不是一般女子了?本宫待会儿进去见着太皇太后,可要如实禀报才好。”

  “......”

  隐约闻言,顾言慈便僵在了原地,不远不近地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顾言恕也看见了少年,还不等他说什么,又闻姚淑妃道。

  “...靖总管,您怎么来了?是陛下有什么事吗?”

  靖培林向所有人简单行礼,对顾言恕道“秦王殿下,陛下在杏园宴请春闱的士子,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顾言恕知道今日杏园有宴,却对赴宴毫无准备,也颇感意外,又遥遥对着少年欲言不得,只能回道“ ....好,有劳靖总管带路。几位,失陪了。”

  经过顾言慈,顾言恕看过去一眼,少年却又偏过头去,刻意躲开了目光。

  糟了...

  靖培林走得极快,似乎事情十分要紧,这既令人疑惑,更教人紧张,顾言恕一路紧跟他的脚步,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来。春日融融,清风习习,杨柳依依,他却无心驻足欣赏,只希望事情赶紧结束。

  顾言恕走后,麟游县君亦告退离开,姚淑妃看见了顾言慈,朝少年招了招手。

  “淑妃娘娘,五哥六哥。”

  “殿下可是也是请太皇太后的安?不如同路?”

  顾言慈点点头,几人一同到了垂拱殿,里头热闹得紧,几个小辈正逗地太皇太后开怀大笑。

  “呦,玄丘来了,快过来叫太奶奶看看...怎么感觉瘦了些,这些天可累坏了吧?方才你七哥还念着你呢,说你整日里忙得不见人。”

  “瘦了?莫非是近些天吃的少了?玄丘下来定多吃些多长肉,好叫太奶奶看了舒心。”

  “哈哈哈,你小子,就会哄哀家开心。”

  众人听了也笑,姚淑妃出声道“太皇太后不知道,方才臣妾来时路上碰见了秦王殿下和麟游县君,秦王殿下直说麟游县君不似一般女子什么的,您瞧瞧,多好一对璧人,臣妾瞧见心里都觉得欢喜。”

  “唉,当初哀家让七郎娶麟游他倒怎么也不肯,说什么冲喜是无稽之谈...哀家老了,也不能强逼着,小辈们高兴便是。”

  “太皇太后说哪里话,秦王殿下许有自己的打算...再说,不是还有殷王殿下么?听说这几日殷王殿下正操办着扶桑国女太子来朝之事?”

  听人忽点到自己,顾言慈猛地抽回思绪,众人的视线竟都落在自己身上,故起身道。

  “玄丘才学浅陋,只是跟着前辈们学习罢了,为国事自当义不容辞。”

  “是国事也是家事。”

  姚淑妃这话说得含糊,但在座的人没有不明白的,毕竟当年与扶桑内亲王赛马一事传遍了帝京,一些消息便真真假假似是而非得传了出来。

  “玄丘刚刚立府,虽不急倒也确实该准备着了...哀家看九畹那姑娘就很好。”

  原以为太奶奶会附和姚淑妃的话,没想到还把九畹扯了进来,顾言慈一时脑袋一团乱麻,只支支吾吾道“九畹是孩儿好友...太奶奶哪里听来的...”

  “好好好,好友好友,自然是彼此情谊深厚,说不得说不得。”

  众人闻言又是哄然而笑,顾言慈陪着笑,心思却如乱草繁杂。

  排云台修在曲池坊南的九成山上,前朝几个皇帝为了升仙都曾长期住在此处。这里山势虽不险峻,向北眺望,却能览整个帝京的盛景,

  颇有些睥睨众生的气势,到了起雾的时节这里又常烟云缭绕,故名“排云。”

  气暄动思心,柳青起春怀。时艳怜花药,服净悦登台。

  顾言慈从垂拱殿后呼哧呼哧登上了排云台,俯瞰万里春色,心胸为之一阔。

  到了此刻顾言慈才发现,离开顾言恕自己竟谁也寻不得,怨不得父亲要那样劝自己...

  “喻安叫我好找。”

  早就听见脚步声的顾言慈闻言也不转身,仍靠着窗棂眺望外头的景色,三月春风迎面吹得他微醺。

  “七哥怎么找到这儿的?”

  “一路问过来的...方才父亲身子不适,叫我替他接见春闱士子...你不生气了?”

  顾言恕学着少年的样子扒着窗子,和少年挤在一个窗口。

  “我生什么气,左不过是个不一般的女子,世上不一般的人多了去了,我何必瞎子熬糖瞎恼火...我一点也不生气。”

  “你两个腮帮子可不是这么说的,嗯?”

  说着,还顾言恕伸手戳了戳少年微微鼓起来的腮帮,顾言慈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给你说个秘密,你莫要告诉旁人....”说着,顾言恕凑倒少年耳朵旁边低声道“麟游县君说,其实她一点也不愿嫁咱们哥儿几个。”

  “这算哪门子秘密...不过为何?”

  “你想她父亲是谁。”

  “莱文昭公...”

  顾言慈恍然,人人都道当年文昭公是以身殉国,为大雍社稷而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许知道什么是忠君护国,但她记得更清的绝对是自己父亲鲜血飞溅的那一刻。

  父亲到底是死在另一人的手里,自己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他的儿子呢。

  “她说,当时提出冲喜之时她在病中根本毫不知情,还要谢我的不娶之恩...”

  “那可恭喜七哥得了美人青睐。”

  见少年终于肯正眼看自己了,顾言恕便笑道“不生气了?那该我问你了.....你对那扶桑国的女太子...”

  “并无情意。”

  “丝毫没有?”顾言恕又问了一遍。

  “没有...看你样子,怎么还失望了?”

  见身旁人半是丧气的模样顾言慈问道。

  “多好的一门亲事啊...”

  “麟游县君不也是一门好亲事吗?”

  “玄丘...你我不同....”顾言恕一顿,看着少年的目光中突然多出了些什么。

  顾言慈望着那双让他沉溺迷醉的眼眸,忽染上了不明的颜色,心中一咯噔,随后只听。

  “照我现在身子指不定哪天脚一蹬就走了,娶妻只能空耽搁人家青春,可你还有许多年华,你该给自己留下血脉。”

  “七哥在开什么玩笑?”

  “...玄丘...”

  男子还想说什么,眉宇间似乎尽是化不开的愁云,好似都压在心头一般,压的顾言慈喘不过气。

  “我说过我会让你长命百岁,你为何不信我?”

  心口一疼,泪籁地就下来了。

  “玄丘...”

  “够了,想不到七哥竟是如此迂腐之人,多说无益。”

  “......”

  少年噔噔噔下了楼,顾言恕听着,感觉每一脚都踩在了自己的脸上,作孽啊。


第一百零五章 来信 寥寥矣

  暮色四合,垂拱殿内的酒席虽未开始,已有乐声隐隐传来。

  又等片刻,乐声忽转激昂,想是圣驾该到了。果然不出盏茶功夫,便见皇帝携丽妃而来。

  皇帝挥手招歌姬乐师入殿,吩咐众人无需约束,尽情享乐。中午的醉意还没散去,顾言恕无意于眼前的美酒,更何况...

  顾言恕惴惴地偏过头看向后席的顾言慈,只见少年盯着前方皱着眉头,面色微虞。

  顾言恕顺着顾言慈的视线看过去,便看见皇帝的气色,不知为何,心下隐隐有些发凉。

  酒至半酣,惠妃突然避席起身。

  “陛下,今日宴饮,臣妾有一事相求。”

  “无论何事,都先站起来再说吧。”顾焕章道。

  “含冰殿如今已有两个公主,臣妾每日都唯恐照顾她们不够周全,劳心不已。臣妾又深卸丽妃姐姐细心体贴,故而想请皇上恩准,无论臣妾腹中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将来都将交给丽妃姐姐抚养。”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肯是惊讶不已,毕竟要将亲生孩儿拱手送给他人抚养,并非寻常妇人能够做到的。不少人不禁转眸看向裴杭之,他神色悠闲,面带微笑。

  「裴杭之,字苇卿,河东裴氏,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谏议大夫,民间有“谏议宰辅”之贤称。惠妃裴静姝之兄。」

  顾焕章点了点头“嗯,丽妃,你怎么想?”

  丽妃激动地站起身来,眼含热泪“陛下,裴妹妹能有此心,臣妾一定不辜负她,也不辜负陛下。一定竭尽所能,照顾好龙裔。”

  “好事,何必啼哭。”顾焕章说着一面起身,一面牵住叶湘君,又向裴静姝伸出手,把她们二人的手合握在一起“你们之间亲如姐妹,朕也深感欣慰啊。”

  众人闻言自是一阵恭贺,皇帝走回席位坐定。此时一内侍自宫外快步走入,与靖培林耳语几句,躬身退在一旁。

  靖培林沉吟片刻,凑到皇帝一侧轻声低语。

  皇帝听后面色骤然一暗,双手扶桌骤然起身,紧接着以更快地速度栽坐下来,身子一软瘫倒在案前。

  众人大惊失色,几位皇子皆站起身来。

  顾焕章面色苍白,似是忍着极大的痛楚“诸位稍安,培林扶朕去后殿,宣御医。此间由太..由秦王负责——”

  “父亲!”

  顾言慈忽避席出声喊道,在安静的大殿中很是突兀,众人皆回首看他。

  “...你也来吧。”

  说完,顾焕章便在靖培林与太皇太后的陪伴下向后殿艰难地走去,顾言慈紧随其后。

  不由顾言恕多想,只对众人道“陛下龙体抱恙,请诸位在此稍待。金吾封锁垂拱殿,殿内众人,肯不得离开。北衙警戒外围,除御医外,不许一人进来。”

  一阵短暂的纷乱之后,靖一从后殿内小跑而出,说是太皇太后请皇子、公主及妃嫔们进去。

  「靖一,靖培林徒弟,内侍省宫闱令。」

  后殿出乎意料的宽敞,纱帘轻如薄雾,隐约可见其中的情况。皇帝半倚在榻上,太皇太后,顾言慈与靖培林在御前守护,其余诸人跪候在帘外。

  “父亲既是腰部疼痛,可否让儿臣一观。”

  天子宽衣,众人自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直视。

  顾焕章吸了口冷气“怎么会这样?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这是什么?”

  顾言恕实在忍不住,迅速抬眸看去,皇帝虽然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因为保养得当,体态依然雄健,然而即便隔着纱帘,顾言恕仍能看见他腰间那一片骇人的红疹。

  “缠腰火龙。因肝胆火盛,肺湿内蕴,外受毒邪而发。除了疼痛难忍,并无太大危害。”

  “要怎么治?可麻烦?”

  “治疗之法无非是内服外敷,恢复时间的长短也因各人体质而异。父亲身子素来强健,只要注意休养,调理身心即可。”

  “朕看这疹子长得骇人,会不会过病给他人?”

  “虽然少见,但的确有这样的可能。父亲近两日可与何人有较为亲密的接触?”

  “除了靖培林伺候着,就是午后丽妃来紫逸楼,朕身上疼得难受,就让她帮忙擦了些药。”

  “靖总管身强体健,应当无碍,不过丽妃娘娘要小心些,最好能保持身心愉悦。”

  “知道了...御医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殿下所言无误,微臣并无补充。”

  随后,御医退下前去准备汤药。

  顾焕章对帘外的众人说道“好了,吓着你们了。你们也听见了,这病没有大碍,但会过人朕就在芙蕖苑养着,你们都回去吧,有靖培林就行。皇祖母,您老人家也别离朕这么近。”

  “陛下,左右臣妾已经接触过陛下了,再防范又有何用?无非是回宫去一味地担心陛下,还请陛下允许臣妾侍疾!”丽妃道。

  “这怎么行呢?”

  “皇帝,哀家看丽妃留下来也未尝不可,靖总管又不是个铁打的人,他总不能不吃不喝不睡吧?”

  “也罢,你留下来吧。”

  “谢陛下成全。”

  “父亲,儿臣亦请侍疾。”

  闻言,众人朝声音源头看去,看见其人,气氛多少变得有些微妙。

  素说殷王殿下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顾焕章看了眼一侧环臂顿首的顾言慈,只是沉默片刻,竟未反对。“也好,你熟知药理,也能帮衬一二,只是亦要当心莫要染上了。”

  “儿臣遵旨。”

  顾言恕在低下听着,胸口蓦得像被一团麦芒塞满了般地刺拉拉发闷。抬头透过层层帷幕,只能看见少年单薄笔直的背影。

  “培林,传旨,朕在芙蕖苑养病期间,太子监国。....你告诉他,孩子还会有的,莫要耽于伤痛,当以国事为重。”

  太皇太后和所有人一样惊异不已“孩子?”

  “禀太皇太后,方才东宫来报,东宫的小皇孙出生不久便不幸夭折了。”

  诸人又众口一词地说了些劝皇帝节哀,或是恭祝龙体早日康复一类的话,便相继退出了后殿。这场上已夜宴也因为圣体有恙加上皇孙的夭折而草草告终。

  顾言恕与宇文铮布置好芙蕖苑的防卫后,本想寻顾言慈说些什么再返回永嘉坊秦王府。却半路被一个小内侍截住,交给了他一封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字:

  寻一二清净,除三思杂念。

  勿忧。

  落款:喻安

  话已至此,顾言恕便只得返回永嘉坊。他找来一直为舒氏安胎席筠言明皇孙夭折一事,并希望她出京一段时日,避开可能的祸事。席筠只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肯离去。

  第二天,一封信送到顾言慈手上,信上只有一句:身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圣上抱恙,东宫监国,不改三日一常朝,只是地方由宣政殿改到了显德殿。顾言志砥砺多年,政务娴熟,那副从容不迫,端伟威重的风度,的确教旁人不能望其项背。

  东宫中噩耗不断,舒良媛在皇孙夭折三日后也香消玉殒,舒致光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情不能已,抱病告假。

  至于顾言恕,除了太仆寺有春季马匹繁育的事宜,于公于私,都与工部、将作监打起交道来。

  武学之事在公,兴建武学之事基本由工部全权负责,他仅是给出一些参考意见,譬如练武场地的大小、配置等等。王府扩建一事在私,经过几个月的修造,秦王府扩建之事终于全部竣工。

  如此一面要应付东宫,一面要应付齐王的工部,虽然称不上疲于应对,但总归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接待扶桑的事宜告一段落,一切皆等今年四月天成节。


第一百零六章 执念 落花尘

  听涛塔位于曲池南岸,是当今圣上为怀缅其生母昭惠太后阮氏所建。如令已建成二十二年,塔中供奉有从天竺求来的经书上百卷,一直有全国各地的高僧在此翻译编撰。

  塔下,一名年轻比丘正在打扫地上的落花。

  顾言慈站在廊下看他,湖风刮过,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花瓣又被吹得纷纷乱乱,他也不着恼,面色平静,继续一块砖一块砖地扫过去。

  顾言慈有些好奇,走上前去“师傅好....”

  年轻比丘驻足立掌“施主好。”

  “师傅这样扫地,怎么也扫不干净,岂不是徒劳无功吗?”

  比丘和善地笑了笑“施主,贫僧幼时顽劣,常与其他师兄弟起冲突,师傅就叫贫僧来这里打扫院落。”

  “令师是罚您扫地静心?”

  “原本贫僧也是这么想的,心中不服,所以每天都花很多功夫清理庭院,直至这地砖光可鉴人,可是无论我把这里打扫得再干净,师傅都不肯让我回去同师兄弟们一道习经,只说扫得不够干净。”

  “这又是为何?”

  “施主看起来颇有慧根,必知贪嗔痴三毒害心,则佛法不成,而这三毒本是执念,师傅是要教我扫除执念。可是,把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本身不就是一种执念吗?”

  “原来如此,倒是醍醐灌顶,不知师傅如何有此顿悟?”

  “贫僧自幼得一名师兄照拂,他常常来帮我打扫这里。后来他受具足戒,云游四方,数载未归,查无音讯。有一年,终于听说他卓锡九华山,一日参禅时,忽然就坐化了。

  贫僧修行浅薄,心中痛苦不已,可师傅仍旧是教我来这里扫地,又扫了三个寒暑,突然有一日,贫僧不再去追逐花瓣和落叶,不再为不干净的庭院而苦恼,接受了这院中的尘埃,也接受了师兄的离去。”

  “师傅的师兄应当年纪也不会很大,怎的...”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将手中笤帚交给顾言慈“施主看起来心事重重,不如也扫一扫吧。”

  顾言慈手握笤帚,看着满地的红尘逐落花,突然有所悸动。

  风从晴空吹来,信纸像白色的蝶在指尖纷飞,不知自何处来的荼靡花瓣随风卷了进来,粉白小巧的,落了一袖。

  执念...

  顾言慈涣散着目光盯着纸上唾玉钩银的一行墨色,仿佛又听到了“沙沙”的笤帚与石板摩擦的声音,笤帚下的落花惹了一身尘埃。

  “你倒是会偷懒。”

  闻声顾言慈回过神来,见身后来人忙行礼。

  “父亲。”

  见对方的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顾言慈勉强笑了笑,想要把信纸再往袖口藏已是徒劳。

  “父亲身子还没好全怎么出来了?”

  顾言慈扶着顾焕章在桌旁坐下,道。

  “整日呆在垂拱殿呆得朕头重脚轻,出来走走...嗯,这字写得不错...身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顾言慈听着诗句从父亲的口中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只得看着赔笑。

  “你知道朕为什么把你留下吗?”

  顾焕章把纸压在桌上的一本医书下,缓缓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孩儿...不知。”

  实际上顾言慈当时也只是郁闷极了,脑子一热便脱口而出,没想到父亲会真的同意。

  “你应该知道此次扶桑太子来朝之意,你对她可有意啊?”

  闻此,顾言慈起身拜道“孩儿不敢欺瞒父亲,孩儿...对太子殿下无意。”

  “好好的跪什么,快起来。”

  “谢父亲...”

  “我看此次扶桑是有备而来,若只是无意恐怕还不够。到底是一国公主,又是太子,也不好拂了人家面子。若她要问你,你如何回答?”

  顾焕章边翻看桌上的医书边问到。

  “儿臣尚处丁忧...”

  “那便出孝再办。”

  “儿臣已有心仪之人...”

  “那便做个侧妃。”

  “儿臣...”

  似乎再也找不到理由,正如顾言恕所说,如此好的一门亲事似乎真的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与你七哥素来亲近,怎么不问问他的意见?”

  “七哥...”

  这两个字一出口,顾言慈便冷汗直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亲恕罪!此事与七哥毫无关系!都是儿臣的错!”

  “你的错?你何错之有啊?”

  “儿臣...儿臣...”

  胳膊颤抖得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顾言慈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耳轰鸣,大脑一团浆糊。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错在你们有悖人伦?”

  “有悖人伦”四个字,彻底击垮了顾言慈仅存的侥幸。惊骇似乎堵住了泪腺,害怕得想要流泪却双眼干疼。气流塞在喉腔,许久才挤出几个破碎的字。

  “错在...儿臣肖想...”

  “好了,起来吧。”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止,顾言慈抬起头望着颚须已掺了白的的男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动作。

  “父亲,不怪儿臣?”

  “你们都是朕的儿子,也都是好孩子,朕能拿你们怎么样呢?是该亲手打你们一顿,禁你们的足,还是下旨令你们各自就藩,永生不得再见呢?若是你们情之所至把事情闹大了又该怎么收场?为了所谓人伦道德,难道要牺牲朕两个儿子的前程,名声乃至性命?”

  顾言慈闻言哽咽,顿首叩拜“多谢父亲。”

  顾焕章摇摇头“你呀,什么话都敢说。眼睛都憋红了。”

  “父亲宽容,儿臣感激涕零...可父亲是如何得知的?”

  “你七哥少小离家,你却是在朕膝边长大的。说句不好听的,自从你七哥洛阳一去,你就如同疯魔了般得念着他。太皇太后与你姨妃一直忧心着你。如今你七哥终于回来了,你整个人也都活泛了。

  你还记得你给朕说过的话吗?你说‘你记得他的眼睛。’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你又还小,什么都不懂隐藏...若非朕留了心......玄丘,你七哥真对你如此重要吗?”

  “七哥给了玄丘这个名字,玄丘的命也是他救的...玄丘整个人都是他的。”

  顾焕章闻言闭目叹息,半响“你这个孩子情执太重.....就像一个人。罢了,罢了。扶桑太子你准备怎么办?”

  “孩儿不知,还请父亲明示。”

  “朕想着你先与哪家姑娘定亲,就说是太皇太后早早定下的,等过个几年再和离也不迟。也能让太皇太后高兴高兴,她最挂念的就是你们哥儿俩...你好好想想吧。”

  “恭送父亲。”

  顾焕章走远了,顾言慈拿起信纸,上面墨色依旧,心思却越发乱了。

  执念...


第一百零七章 良人 莫忧心

  在芙蕖苑的日子里,顾言慈两点一线地在垂拱殿与自己的住处来回,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七哥在忙什么,顾言慈自那封信后再也没了他的音讯。

  直到三月底,圣驾突然回銮。翌日清晨便召重臣入宫,连殷王府也有人来请,似有要事。

  顾言慈昨个半夜才落脚,本还打算赖个床,听了传召只得急哄哄地起来,早膳也来不及用,直赶往宫中。

  来到两仪殿,才发现殿内不止是重臣和亲王,人员齐整得同平日常朝别无二致。顾言慈瞧瞧瞅了一眼前方的顾言恕,只见他面色沉沉,心中隐隐不安。

  不知立侯了多久,终于等到靖培林唱了一声“陛下驾到”。

  大半个月的功夫,皇帝消瘦了不少,可是只要他坐在那里,就足够让人觉得敬畏。顾言慈恭谨小心地行过礼,在他的允准下与众人一道站起身来。

  “众卿一定觉得奇怪,怎么朕忽然就病愈了....其实朕的身体还未见大好,此番回宫,却是为了一道奏章。”

  顾焕章从靖培林手中接过奏折扔出,只听“啪”的一声,奏折落在顾言志脚前。

  “太子,你给众人说一说,你这东西里写了什么....”

  顾言志皱了皱眉头,弯腰捡起奏章“儿臣在奏章中建议,封杨骋之兄杨骥为国公,并令杨骋迎娶吐蕃赞莫,以固两国邦交.....”

  “荒谬!这个杨骋坏雍蕃邦交,难逃一死,你怎么可以再对其亲族加恩?”

  杨骋?不是那个与七哥情谊颇厚的同袍么?听说他还在金吾卫当值....怎么和雍蕃邦交扯上关系了?

  顾言慈心生疑窦却不敢多想,紧接着听下来的话。

  “陛下,杨骋当然可以死,但他死了,会给雍蕃邦交带来无穷的后患。我们处置了杨骋,就是授人以柄,嘴长在吐蕃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吐蕃人若是当真故意生事,一个国公的弟弟娶他们的赞莫会够格吗?到时候联姻不成,白白封了一个国公,反遭天下人耻笑!何况你今日封了一个弘农杨氏,来日岂不是天下的没落世家你都要去封一遍?”

  顾言志咬紧牙关“ ....是,儿臣考虑不周。”

  “考虑不周?朕倒觉得你考虑得很周全...只不过心思用错了地方,简直白当了三十多年太子!” 顾焕章扫视了众人一圈,目光落在谢俊策身上。

  “谢俊策!”

  莫说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毫无修饰的称呼吓了一跳。

  “臣在.....”

  “你身为尚书右仆射,骠骑大将军,太子的舅舅,朕养病期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是如何教导和辅佐太子的?让他搞出这么一个荒谬至极,有辱国体的法子来?”

  “臣有疏忽之罪...这几日臣一直住在曲池坊,未曾入宫议事。但臣以为,太子的提议虽然不合常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你在曲池坊做甚?”

  “臣....曲池坊离芙蕖苑最近,陛下有恙,臣想为陛下侍疾。”说着,谢俊策的音调与头颅一并下沉。

  “朕病了,自有御医诊治,有妃嫔与亲王侍奉。英国公乃朝廷重臣,大雍的柱石,并非朕一人的私臣,你这样枉顾自己的职责所在,还要将原因归咎于朕吗?”

  “臣不敢。”

  顾言志踏出一步“父亲若是对儿臣有任何不满,斥责儿臣就是,舅舅丹心可鉴.....”

  “对你不满?你依旧觉得你这道奏折写得好得很,是吗?”

  “方才父亲话语之中暗指儿臣是出于私心才有此奏议,儿臣问心无愧。这个方案,若是十年前的父亲,一定不会觉得滑稽可笑.....”

  “......你的意思是朕老了?”

  顾言慈听得心中惊骇,自己在芙蕖苑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竟丝毫没有听到风声。

  又想到那日父亲的脸色和不明的目光....顾言慈才发现,自己似乎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

  “.....儿臣绝无此意。”

  “是,朕是老了,要不然朕的太子也不会三十多岁了......”

  顾言志闻言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父亲,您今日这是怎么了?”

  天子之怒,势如雷霆“太子忤逆君父,责廷杖十杖。”

  事情发展得出人意料,顾言慈惊得僵在原地。

  “陛下,太子乃是一国储君,怎可受刑?若是要罚,臣愿代太子受过.....”

  谢俊策这一跪,后面跟着哗啦啦地跪了一片,皆是为顾言志求情的。

  “金吾卫还愣着做什么?”

  顾言志低头轻笑了一声,向金吾卫们摆摆手“我自己去就是..... ”言毕整理好衣襟和袖口,转身下殿。

  片刻后,殿外传来木杖撞击皮肉的声音,众人噤若寒蝉,顾言慈惊悸不已。

  “至于杨骋,朕本想杀了他,但既然赵王觉得他有用,那便将他流放至西突厥,永世不得返回玉门关以东。...秦王,你觉得如何?”

  顾言恕稳住步伐,出列拱手“陛下仁慈,杨骋定会感激不尽。”

  “你待会儿留下来.... ”转向顾言悉“六郎,这些年委屈你了,这吐蕃赞莫既然已心许他人,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臣独来独往惯了,不觉得委屈。至于婚事,但凭父亲安排。”

  顾焕章点点头“很好.....诸位还有何事要奏吗?”

  众人又有一些奏议,但比起太子被当庭杖责来说,都无关痛痒。

  顾言慈僵硬地走出两仪殿,回头开了一眼留在殿内的顾言恕,视线被逐渐闭合的殿门阻断。

  “玄丘?”

  顾言慈回过神来,看见眼前的人“四哥...七哥他......”

  “咱们借一步说话。”

  顾言恩带顾言慈来到一处僻静所在,随即停下脚步。

  “玄丘,你当真丝毫不知?这些天父亲未曾与你提过?”

  顾言慈茫然得摇摇头,他现在只知道是杨骋与吐蕃赞莫的事,太子似乎是被牵扯的....随后只听顾言恩叹了一口气。

  “也罢,我便告诉你吧。前些天吐蕃使节来大理寺鸣冤,说他们赞莫受辱,已有身孕,并指控杨骋。大理寺连夜收押审讯。吐蕃方面声言如果不尽快给他们一个交代,就要掀起战事。”

  “怎么会....”

  顾言慈虽平日里也听自家七哥说过杨骋倾心达瓦兰泽,但顾言慈见过其人几回,除了能说会道鬼点子特多之外,为人还是很光明磊落的。

  “自然不会是真的,杨骋承认他对赞莫有私情,但决不承认他玷污了赞莫。只是证据确凿,背后又有这多双眼睛盯着,我与狸奴这些天一直为此事奔波,好歹保住了他的性命。

  因为弘农杨氏在前朝也是世袭国公,只是被梁僖宗悍然除国。他兄长又在弘农颇有威望,太子殿下才出此下策。”

  听到这里顾言慈已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默默攥着一手冷汗,眉头紧缩。

  “好了,好在此事如今已尘埃落定,虽说流放,到底是跟着赵王,未来的日子还长....”看着少年一脸沉重,顾言恩安慰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我告诉你也是为了让你别太过忧心....他来了,你同他说说吧。”

  顾言慈抬头望去,便见顾言恕朝这走来,面色并无异常。二人打过招呼后,顾言恩便离开了,只留下顾言慈与顾言恕两人,安静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顾言慈垂首盯着地面,一动不动。不知为何,一直诡异的羞愧感紧紧缠绕着他。

  他不敢抬头去看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些天的人。他怕看见他眼中的疲惫,更怕看见他眼中的情意。

  “玄丘...”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听见对方的声音,顾言慈下意识得抬头喊出声来,入目的便是对方眼下泛着乌青却仍轻轻勾起笑的模样。

  “我很高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便安心了。”

  似乎看出了少年的不安,顾言恕微微弯下腰抓住少年单薄的肩膀,直直注视着少年的眸子。

  “昱明不需要喻安为他做什么,昱明只希望喻安可以保护好他自己。即便是冷眼旁观,他也高兴。更何况...昱明看出来了,喻安很紧张他,也很在意他。”

  “七哥,我...”

  想了十几天,在脑海中过了千遍的说辞,在此刻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顾言慈想他的眼眶一定红了,不然也不会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一片水光盈然。

  左右父亲也知道了,也不管在皇宫里,顾言慈猛地扑进对方怀里,瞬间被熟悉的气息包裹,安心了许多。

  似乎没想到少年会突然来这一下,微微愣怔之后,顾言恕也拥住了少年,下巴顶在少年柔软的发顶,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

  “....昱明,喻安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你。”

  片刻,顾言慈从顾言恕的怀里退出来,问道“方才父亲把你留下可怪你了?”

  “此事到底也有我的责任,不过是思过几日而已,别担心。”

  顾言恕边帮少年整理着额前略显凌乱的碎发边道。

  “啊?那我岂不是好几天都不能见你了?”

  听见顾言慈的话,顾言恕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不过几天而已,很快的。咱们十年都熬过来了,还怕这几天吗?”

  顾言恕捏了捏少年的脸蛋,手感不错。

  “嗯,说的也是。”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第一百零八章 悬壶 穿堂风

  四月已至,天成节也渐近,有些事情终究拖不得了。

  七哥尚在太仆寺办理公务,在他回来之前办完才好。

  顾言慈这样想着,按下杂乱的心思,站在悬壶堂前,抬头看了看那张“悬壶济世”的牌匾,抬脚进去。

  不同平日里的排着队的人群,今日的悬壶堂却显冷清,竟一个人也没有...这么说也不对,柜台前倒还站着一个人。

  “九畹?你怎么亲自出来了。”

  只见那少女闻声惊喜地转过头来,一见是顾言慈,脸色便又变作百无聊赖的模样,打了个哈欠道“怎么是你呀。”

  顾言慈听了有些失笑,无奈道“怎么不能是我了?看样子在等人,我可是来得不巧?”

  “巧不巧你没看见门前那块打烊的招牌吗?”

  “嗯?”

  顾言慈回头看去,果然有块打烊的木牌在门的斜前方立着,兴许方才自己无意中忽略了,毕竟...

  “哪有人大白天打烊的?”

  “嗯...有人规定白天不能打烊吗?”

  顾言慈被闻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堂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好了,来找我什么事?我一天可是很忙的。”

  顾言慈看着少女歪头用手撑着脑袋,半是懒散地靠在柜台上的样子,勉强说服自己她看起来真的很忙,毕竟自己来是有求于人的。

  “九畹...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听见顾言慈忽略显郑重的语气,吕九畹默默站直身子,等着对方的话。

  过了片刻。

  “你想让我跟你假成亲?”

  “倒也不算。只是先定亲罢了,若...”

  顾言慈思来想去,实在说不出若太奶奶突然仙去这种话,只得点了点头。

  再看眼前的人,却是发起了呆。

  “其实,我也只是来问问你,你若不便,倒也无碍...不然,你先想着,我先回去了。”

  说着,顾言慈抬脚便要走。

  此番前来,顾言慈本就存了侥幸,自己到底更害怕听见哪个答案,他心中再清楚不过。

  “等等!”

  听见少女的呼喊,顾言慈定住脚步。

  吕九畹绕过柜台跑到顾言慈面前,她向来明亮灵动的眼眸中似乎染上了一些别样的色泽,直直望着顾言慈半晌,眼中似乎泛了水光,目光却忽坚定非常。

  “我帮你。”

  “什么?”

  “我说,我帮你,我可以与你定亲,也可以与你成亲。”

  顾言慈从未见过这样的吕九畹,倘若忽视掉她不受控制留下的眼泪,他还以为自己面前真是那个向来高傲洒脱的少女。

  “九畹...你不必勉强。”

  “不,我没有勉强,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关窍罢了。而且......”少女蓦然笑得灿烂“殷王妃这头衔,听着还挺威风的。”

  “九畹...”

  “左右她也不在乎我。”

  “什么?”

  少女摇了摇头,抬手摸了一把眼泪,拍了拍顾言慈的肩膀。

  “好了,你现在放心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不会动你的!”

  这话不应该是自己说的吗?

  “好吧,你...保重。”

  半天,顾言慈只憋出来这么一句,吕九畹听了却点点头,彼此告别后,顾言慈便离开了悬壶堂。

  少女看着少年逐渐远去的背影,转过身来看着整个空旷的悬壶堂,独自道“满意了吗,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夏初的风穿堂而过,没有人回应她。


第一百零九章 陆拾捌:来庭 云雨夜

  到了来庭坊,顾言慈整个人还处于一种浑然的状态。

  “殿下?可成了?”

  顾言慈回过神,点点头,又道。

  “有间,你知道九畹她最近怎么了吗?”

  “这...我也不大清楚。前几日偶尔与她碰面的时候,她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

  左丘时顿了顿,把折扇在手心敲了敲。

  “殿下,此事毕竟有风险,您若真要做戏,恐怕要要做全套。”

  顾言慈看了看面色肃然的左丘时一眼,点点头。

  “我明白。”

  左丘时走后,顾言慈便苦恼着如何把此事告诉七哥......思来想去,自己还是决定写封信叫人送去秦王府。

  虽说娶亲一事是七哥亲自所提,自己当时却也算反驳过去了。如今...到底没有底气。

  口口声声说着让他春秋无忧,可给他忧虑的却又是自己。

  入夜,顾言慈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屋外的月光明晃晃,怎么也睡不着。

  七哥还没回信.....他是不是生气了。

  因为怕七哥顾虑,顾言慈信中便没有写父亲的事,但一想到七哥以为是自己要与九畹成亲,心中又难受得不得了。

  可这怪不得别人....若自己再有能力一些,便不会如此了吧。

  顾言慈一个泄气,一下坐起身来,半阖着眼睛,迷蒙着目光看窗棂上撒下的细碎银辉。

  “殿下。”

  门被轻轻扣响,是琥珀的声音。

  “殿下,秦王殿下到...”

  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门便被人猛地打开。顾言慈看着来人愣了愣,许久才缓过神来。

  顾言慈朝琥珀摆手示意,琥珀俯身退下,并帮二人关好了房门。

  “咳,七哥怎么大半夜跑这儿来了?”

  “今日公务繁杂,回来得晚了些,看到你的信我就来了.....你,当真想好了。”

  顾言慈坐在床榻上望着顾言恕,只着一层纯白的里衣。月光的照耀下,那层布料似乎透明了一般,近乎要融化在入水的月光之中,少年亦单薄得要融进了月光里。

  少年垂了垂眸,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掀开被褥,赤脚下榻,缓缓走到顾言恕身边,带着一阵少年独有的清新气息。

  “排云台那日,七哥不也是想好才说的吗?”

  少年的音调平缓,喃喃如情人私语。他伸手轻轻把男子宽大的袍褪去,挂在架上。又踮脚拔下男子束发的银簪,搁在桌前。

  一时间青丝如瀑,柔软地撒落了如玉灼然的人一身,却仍不曾消磨得了金箔棕琥的那双眼一分一毫的光彩。

  “我后悔了。”

  顾言恕执起少年的手,低头怔怔,不知在想什么。

  “喻安...我想,我好像吃醋了。”

  顾言慈闻言抬头看向顾言恕,正对上对方的目光,带着笑意,和星星点点的光亮。

  “和子与吕九畹,她们不一样。你于和子无意,我很清楚。可,吕九畹....我...”

  我从见她第一面起,我就知道她于你有多重要,就...开始嫉妒。

  顾言恕没有说出来,一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说,二是因为,他的唇已被少年堵上。

  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有时候这确实是真理。

  顾言恕几乎立刻就缴械投降了,心中滔天的醋意与嫉妒即刻就被融化在了这个吻里,绵长润湿,隐约着一点点刻意的讨好。

  “唔...”

  两个人吻着吻着就吻到了床榻上,顾言恕把少年轻轻放在被褥上,想要起身,却又一把被少年拉了回去,勾着脖子,口舌交缠。伴着些来不及换气时细碎的喘息,带着湿意与情欲。

  顾言恕忽然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在自己的腰腹游走,意识到少年的意图,顾言恕轻轻抓住那只作乱点火的手,微微起身后,便看见身下面红耳赤的某人。

  “昱明...”

  少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自己的行为,只是小声唤这身上人的名字,眼波粼粼,委屈极了的样子。

  顾言恕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开始就中了这小子蔫儿坏的圈套。

  “好啊你,敢使美人计作弄你七哥。”

  “哈哈哈别,别挠了,我...我错了七哥哈哈哈哈”

  见少年笑出了眼泪,顾言恕才停手,望着少年微微凌乱的发和松松垮垮的衣裳,泛红的眼角也晶莹着水光,竟真微妙地有感觉。

  只得一把把少年搂进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果然啊,狸奴还是斗不过玄丘的。”

  彻底栽在你身上了。

  知道顾言恕意有所指,顾言慈只是轻声笑笑,倒有些得意的意味。

  “七哥,其实...父亲,他知道了。”

  “嗯?知道你与九畹...”

  顾言恕猛地直起身道,又被少年猛地打断。

  “不是,是知道你我...其实是父亲提议,我才与九畹定亲的...”

  顾言恕没有再说下去了,他小心观察着顾言恕的脸色,才道。

  “其实,我本打算——”

  “我知道。”

  “嗯?”

  “父亲与我说了。”

  见少年傻了的样子,顾言恕又补了一句。

  “上巳节去芙蕖苑之前,父亲就已与我说了。我以为是你擅自决定要与那姑娘定亲掩人耳目,我担心父亲降罪与你才来找你...没想到是父亲...嗯?你怎么了?”

  “七哥,我看我这床有点小,要么你先回去吧。”

  “怎么会,我看挺大的。”

  “哪大了?七哥身子不好,还是莫要与我挤在一张床上了。”

  “大不大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什——唔....”

  少年身子一软,巫山云雨又是一夜不眠。


第一百一十章 今已 无退路

  四月的宫中,许多处阆苑琼楼已有了一派水木清华的意蕴,两人弯弯绕绕走过些层台累榭,方才出了延喜门。待继续向东走去,远离了宫守殿卫控制的地方,人声才逐渐喧闹起来。

  “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吕九畹微微低着头,发鬟旁垂下的银丝流苏掩住了她的目光。

  腕上的青玉镯触手生温,午后阳光的折射下仿若有剔透的水滴荡漾其中,色淡而不寡,泽轻而不薄。

  “这东西,只怕把我卖了也不够看它一眼的。”

  “...我可是勉强你了?”

  “不,我只是...”吕九畹摇摇头,垂鬟上的珠钗玉簪叮当作响,静默了一会儿。

  “太皇太后似乎待我太好了。”

  “太奶奶喜欢你...你便安心收下吧。如此,咱们俩也算....”

  少女忽却用胳膊轻轻碰了碰顾言慈,顾言慈止住了话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和子,橘为逸在她身后随行。

  她着樱萌黄袭色袿装,步伐间摇曳生姿,杉木衵扇半掩着下巴,更不必说黛眉雪肤,顾盼留情,眼角眉梢间尽是少女的清新娇美。

  吕九畹暗暗看了一眼顾言慈,只见他并无太多表情。虽搞不懂这人怎么连这样的姿容都不为心动,但吕九畹见和子走近,还是很有眼色地伸手轻挽上顾言慈的臂弯。

  “阿慈,这位是?”

  “...”沉默了一瞬,顾言慈心底发笑,面上却也从容道“这位是扶桑的太子殿下。”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原是太子殿下,多有失礼。”

  吕九畹微微福了福身,礼罢,便见和子眸中含笑地打量着自己。

  那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少女身上盘绦穿枝花织金绫裙是宫中时兴的样式,乌发垂鬟,生得也算清秀端庄。最夺目的那双眼睛,纯粹明亮。

  “你是?”

  “我叫吕九畹,在太医署任职,是阿慈...未过门的妻子。”

  “...殿下定亲了,怎么没听您提起过?”

  和子的眼光直直望向顾言慈,还未等顾言慈开口,又听吕九畹道。

  “定亲不是小事,阿慈又身处丁忧,怎么能随便逢人就说呢...您说是吧,太子殿下”

  和子闻言并未回话,仍是笑看着吕九畹,吕九畹亦注视着对方,自然也是面上带笑。

  空气静滞了几秒,顾言慈几乎能隐约能闻一丝火药味。

  “...九畹,殿下新到,未与她说明到底是我的疏忽。”

  说着,顾言慈握住吕九畹都手往自己身旁拽了拽。吕九畹会意,收回目光,却没看见和子往二人握住的手上轻轻一瞥。

  “和子还有要务在身,不叨扰二位了。”

  少女朝顾言慈一俯身,绰约地走远了。

  “九畹,你....”

  “没想到我这么厉害?小意思小意思。去西市伯伦楼请我吃饭呗?”

  “你算盘倒打得响...左右无事,走吧。”

  ......

  “でんか...(殿下...)”

  男子暗看了一眼前方少女的神色,暗暗道。

  “あきらめないから安心して。(我不会放弃的你放心吧。)”

  “...いいえ,臣は放棄すべきだと思います。(...不,臣认为您应该放弃。)”

  “...為逸。”少女停止了脚步,深吸了口气,缓缓道。“私はもう退路がない。私は彼と結婚しなければならな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必须嫁给他,必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归去 忆我胸

  贞曜三十三年,四月十二,天成节。修武场内,北门南牙,四方使臣,各献寿礼,恭祝大雍皇帝寿辰。

  前来观礼的除了皇子百官、各国使臣,还有各宫妃嫔。荥国夫人虽不能算妃嫔,却陪伴在皇帝近旁,足见其近日隆宠。太子顾言志有伤再身,并没有出席。

  羽林身为天子亲兵,自要上场演武贺寿。顾言恕虽然久经战阵,但应付这种有表演性质的场面,他还是头一回,不免有些紧张。好在他向来聪明,从做七皇子的时候起,就总有些鬼主意。

  一套马术、队列、兵刃轮番下来,羽林飞骑们表演得倒也中规中矩,无甚错漏,且每个军士都经过顾言恕专门拣选,统一身量,显得尤为规整。如此一来,不管是不是兵家一道的内行,一眼看上去,总要夸一句治军有方。

  待飞骑们退场,五十五匹盛装打扮的高头大马被牵人场内。鼓乐声起,只见场中骏马一个个摇头晃脑,抬蹄摆尾,好似舞伎一般跳起舞来。

  这是太仆寺专门培育训练的舞马,统共近百匹,优选五十五匹,合皇帝诞辰。

  这些马皆是神骏,品相毛色一流,又饰以华丽夺目的马,一匹匹神气活现,鸾回凤翥,欢快的响鼻声此起彼伏,端的是喜庆热闹。

  而在众多马匹之中,前排有一枣红色雄马尤为英武雄健。它长鬃如火,身形如同蛟龙入水,充满澎湃的力量,众人目光渐渐被它吸引,音乐结束前,又见它口衔酒杯,向天子跪拜,众人惊奇不已,鼓点一停,喝彩声骤起。

  顾焕章抚须大笑“哈哈哈,七郎....朕看你管了半年太仆寺,别的事儿没干,成天就想怎么演今日这一出了吧?”

  “哈哈,父亲那厢看得开心,这厢倒要罚我了?”

  顾焕章大笑着用手指点着顾言恕,又转头问坐在下首悠然摇着衵扇的盛装少女。

  “扶桑太子以为如何?”

  和子闻声俯首,笑得恰到好处。

  “都言龙生九子,诸位殿下的才能和子皆早有耳闻,如今一看秦王殿下的御马之术的确了得,倒教和子想起曾与殷王殿下...说来羞愧,当年和子到底是给陛下添了麻烦。”

  顾言慈猛然听见她提自己,心中便有了思量,只是面不改色,不去回应她的目光。

  顾言恕在顾焕章身旁站着,也不好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望着席上清朗玉举的少年,想着若自己也是个小姑娘,怕也该春心泛滥。

  吃味儿归吃味儿,热闹还是该看的。

  随即只见皇帝笑着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

  和子仍笑着看着座上天子,面不改色,继续出口道“自去年一别,和子便已倾心于殷王殿下,...联姻一事皇帝陛下考虑已久,不知可能给和子一个答复?”

  饶是顾言慈做了准备,却也没想这人竟会这样直接,情急之下茶水便呛了嗓子,闷闷咳了几声。场上的喧闹声亦低了下来,众人也纷纷心照不宣得搁了几分心思,静待陛下回复。

  “联姻一事与大雍与扶桑皆为益,朕亦知晓,但到底还与十郎关系,太子若能亲获十郎首肯,朕自然无异议。”

  随着皇帝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顾言慈身上。顾言慈起身,也不与和子眼神回望,只拱手道“承蒙太子殿下错爱,小王尚有丧期在身,不可嫁娶。”

  “那我等你三年便是了。”

  “殿下,您是知道的,小王已有婚约在身。”

  场上静默了几秒,随后便听少女一声轻笑。

  “殷王殿下当真不愿?”

  顾言慈并不言语,只是又俯了俯身,一时场面有些僵持。

  和子身后的官员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低声唤了和子一声,却被她抬手打断。

  只见和子叹口气,正当众人以为这位扶桑太子要放弃之时,便看她复扬起一个得体的微笑,启唇。

  “那若我说,我愿以整个东瀛作为嫁妆呢?”

  此话一出,场上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中不乏倒冷气之声,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顾言慈终是忍不住,微皱眉头望向对面的扶桑少女。

  扶桑不同高丽,扶桑的统治者如同大雍一般,叫做天皇亦称为陛下。而属国高丽,他们统治者则叫做王,继承的子嗣也叫做世子而不是太子。

  如果和子此言为真,便是自降为臣,此后归顺大雍为臣属国,每年进贡以求庇佑。

  这样的话从一个二八少女的口中说出,不得不惊其魄力。但细细想去,思其身份所在,又不禁不寒而栗。

  “...小王愚钝,能得殿下如此青睐。殿下神姿仙容,为人温和敦柔。上元那夜,花灯如昼,曾惊为天人。但....我已先一步与意中人相遇。就如同殿下一般,即便舍弃一切也无畏。”

  “你当真那么欢喜她?”

  “是,至死糜它。”

  见对方定定的模样,顾言慈垂首从桌上斟满一杯酒,抬手道。

  “太子殿下,大雍的好男儿千千万,希望殿下早日寻得良人。这一杯,便算作小王赔罪。”

  不善饮酒的少年仰头一口灌下浓烈的酒,完罢,已是憋得双目通红。和子望着少年,似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就只是那么怔怔得望着。

  天成节翌日,扶桑传来消息,天皇驾崩。

  一早,皇亲重臣于皇城西门送行扶桑太子及其使臣一行。

  临别总有些官样的话难免,和子拜别了皇帝,转身朝着车驾走去。蓦然,她突然转过身来,直直奔到她心心念念少年面前,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裳,紧紧盯着他。

  顾言慈没有回视,只是垂眸。袖口的力量忽得松了,只听少女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人群回荡。

  “顾言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太子吗?”

  “......”

  “是我哥哥,不,他不配被叫做哥哥。那个禽兽,他要娶我,我说他让我作她的皇后...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杀了他....”

  “......”

  “我,我已经见过你了,我没有办法委身于任何人,我没有办法,我没有退路....”

  “......”

  “顾言慈,若你愿意回来,那个位子永远是你的。”

  顾言慈仍未说什么,他只感觉到一阵馨香的气息拂来,一片温热与柔软贴上了自己的脸颊,还有冰凉的湿意。

  少年微微错愕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女,少女似乎很满意少年的反应,她笑了,泪眼模糊。

  顾言慈默然,才道。

  “...你,保重。”

  “嗯,好。”

  少女转身离去,被扶桑众人簇拥着,逐渐淹没在漫漫的人海中。

  隐约间,顾言慈听见了谁哼唱的和歌:

  あらざらむ この世のほかの 思ひ出に 今ひとたびの 逢ふこともがな

  般般身后事,只盼再相逢。漫漫黄泉路,也堪忆我胸。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七月 黄河水

  五月初五,芙蕖苑。

  每逢端午,帝京各系水流之上,有不同商社、衙门组织的龙舟竞渡。蛟龙得雨耆鬣动,蝶蠊饮河形影联。

  这一民间活动,几年前被复制进了御园。羽林金吾千牛监门,还有卫戍京畿的棘门大营、灞上大营,各出一队,每队三十六人。统共六艘五彩龙舟,刚刚由工部督造好,现下正整整齐齐码在西岸。

  每逢端午,帝京各系水流之上,有不同商社、衙门组织的龙舟竞渡。蛟龙得雨耆鬣动,蝶楝饮河形影联。

  这一民间活动,几年前被复制进了御园。羽林金吾千牛监门,还有卫成京畿的棘门大营、灞上大营,各出一队,每队三十六人。统共六艘五彩龙舟,刚刚由工部督造好,现下正整整齐齐码在西岸。

  此番六队人马中实力最雄厚的当属灞上大营。只因今年番上的部队里有许多来自江南,在他们中挑出三十六个划船的好手,易如反掌。

  好在顾言恕并无心在这种事上争胜,想着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就把一应事宜交给 了刚刚到任的宇文钧。

  好在顾言恕并无心在这种事上争胜,想着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就把一应事宜交给了刚刚到任的宇文钧。

  竞渡之后,据说还有纪念屈原的歌舞。观众都是京中的达官贵人,才子名流,千金淑女,热热闹闹,竟然坐满了紫逸楼前邻水的台榭。

  此番比试于终点处依序排下龙、凤、虎浮标各一,分对一、二、三位。各龙舟抢到终点时,需以长棹勾起相应浮标,以定胜负。

  各队登船,如六蛟横列,蓄势待发。靖培林受命后一声令下,发令长杆抬起,众龙舟便如蛟螭入海,蹿涌而出。

  桴鼓相应,击节如雷,众健儿随声振楫,只见得水花如雪,纷纷扬扬。一片喧嚣之中,灞上大营一马当先。

  棘门、灞上两大营乃番上折冲府兵构成,总会有不少来自水乡的兵卒,从小掌舟戏水,对船事颇为熟稔。以往端午赛舟,这龙、凤二标便是在他们两大营之间打转。

  今次却有一支队伍令众人颇为惊喜,羽林的龙舟紧随灞上、棘门两大营之后,并在终点前与棘门大营并驾齐驱,还抢在他们之前,勾取凤标,夺得第二位。

  羽林郎将宇文钧立在舟上,高举风标,向看台挥手致意,正是少年意气,锐不可当。

  放眼看去,数十艘乐舫缓缓开出,船头有乐师调琴,船尾聚舞女蹁跹,清音缭绕,长袖飞腾 。

  乐船渐渐围成一圈,拢着一艘高大的画舫。只见荥国夫人锦衣绣袄,手持琵琶在船头奏乐舞蹈。舞姿曼妙,琴声清越,相互衬托。

  顾言恕想起多年前朱弦娘子的琵琶乐舞,当真是仙品,相比之下,眼前的歌舞未免流于俗气。但看皇帝似乎兴致颇高,也只得在一边敷衍观赏。

  正在顾言恕神游之际,忽听得众人惊呼。转眼看去,荥国夫人浑身烈火,熊熊冲天。周围的乐工舞伎也都慌了神,四散避火。

  顾言恕还没来得及疑心这是不是什么邀宠的把戏,但听荥国夫人一声惨烈的嘶喊,连人带琴坠下船,彩衣淹没在湖水中不见踪影。

  靖培林一个箭步冲到皇帝面前“护驾!”

  又见几个千牛备身从岸上跳入水中救人,金吾也纷纷入场护卫在场宾客。顾言恕身为羽林军长官,自然也在护驾的行列中,他立即命人去组织曲池周围的羽林士兵维护外围秩序。

  原本热闹喜庆的端午竞渡,就这样被一件诡异的祸事打断。到了日落时分,荥国夫人面目全非的尸身才终于被找到。京中一时众说纷纭。

  次日,中书令薛硕上表请罪,自陈荥国夫人遭祸乃是因薛氏宗族疏于修养德行所致,他身为族长难辞其咎,甚至请求辞官放还,当然未被允奏。

  主导调查的大理寺首先将少府监一众官员 工匠一一带回讯问。少府监掌管百工技巧诸务

  其中许多工匠来自并州,官员也多受英国公提携,这动作令帝京的空气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五月十五,及至夜间,宫中传出消息,婕好俞氏被宫人发现吊死在绫蕙殿内,并留下遗书承认买通少府监工匠谋害了荥国夫人。

  大理寺的调查在圣上默许下告一段落,东宫一系诸人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孝昌长公主返回洛阳的请求却被圣上否决,令其即刻遣散洛阳别院内的杂人,收心敛性。

  众人肯将此事理解为天子对俞氏罪责的迁怒。英国公府方面则开始称病不朝,足不出户

  自怜淮海同泥滓,恨魄凝心未能死。惆怅追怀万事空,雍门感慨徒为尔。

  五月末,骤雨连绵,黄河泛滥,魏州、博州许多肥沃的土地尽成泽国,正在当地巡查河堤的齐王顾言悫受命赈灾。

  齐王延请工部水文专家,与州郡官吏制定抗洪之策,又征调府兵,控制流民,镇压暴乱

  既要为官,处理政务,督查贪腐,亦要为帅,围剿盗匪,救灾防疫。他殚精竭虑,甚至因疲累在堤坝上猝倒,险些落水。其赈灾安抚之功尽得山东民心,朝野亦是一片赞誉。

  帝京方面,有皇帝首肯,兵部牵头,其余各部、诸郡府衙配合,武举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并在六月初陆续完成。

  武学竣工、考科项目业已定下,前几位的官职差使也与兵、吏二部商榷得差不多了。

  武举流程与科举类似,七月初由各地方县试初选,通过者于九月赴各道中枢进行乡试。擢其优异者,聚于帝京武学,习兵法、演战阵,来年开春参加中央考试,选派军职。

  武举虽初开,但文举已举办经年,国人又好武,各地报名者颇众,好在之前已有预料,郡县地方已有充足的准备。

  七月二十六,宜嫁娶。永嘉坊杜宅,嘉礼初成,良缘遂缔。秦王府司马杜彻与京兆尹韦赐之女成婚。

  除此之外,京中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前几日燕王顾言悉订了亲,聘的是桓祭酒之女。与瑶台公主的婚事一样,要越过年去才正式行大婚之礼。

  谯国桓氏与河东薛氏百年交好,燕王又一向是东宫拥趸,因此一应诸人都觉得燕王此举很是出人意料。

  七月末,黄河水患一波方平,一波又起,汴州、滑州竟大雨十余日,河水暴溢,灌入州城,之后更弥漫濮、曹、郓、兖四州之地,民田漂没,不可胜计。

  虽然自古以来黄河就是灾患不断,沿岸州府也常有预备,但这样的夏秋连涝,三个月之内,先有北岸溃堤,后有南岸决口,却是大雍开朝三十余年来不遇的大灾,亦非人力可以防范抗衡。

  面对平陆成川,百姓罹难,两仪殿内天子日夜惕厉,宵衣旰食,接连派出数位臣子前往河南道辅助齐王顾言悫,中秋夜宴的准备也被叫停,改为向王公重臣的府上赐膳。

  从来君王都是百官万民之表率,天子尚且如此,臣子们更是摆出一副恨不得毁家纾难的架势来,斋戒祈福,无所不为。唯有英国公谢俊策仍称病不出,以致朝中非议不断。

  几日后,宫中传出喜讯,裴惠妃顺利诞下一子,是为皇十三子,圣上赐京中官员自明日起至重阳节,休沐三日。

  黄河水患方才平复,焦头烂额了几个月的帝王和百官终于松了一气,这孩子也是会挑日子。顾言恕一面书写贺表,一面在心中打趣。

  上已时,惠妃曾当众许约,无论男女,此子皆由丽妃抚养,彼时顾言恕纵然惊叹,也只道是姐妹情深,毕竞当初谁能料到叶氏的父亲会东山再起,甚至位列内相呢?

  感慨之间,一个念头在顾言恕脑中一闪而过。或许,有个人早就料到了。

  落款停笔,一夜无梦。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入冬 吻泪去

  九月初九,重阳节。去年一场大火,猎宫还未修复。今年圣上似乎并没有秋狩的意思,眼看重阳将至,一直没有明谕,绣岭恐怕是去不成了。

  直到九月初八,齐王回京井入宫觐见,两仪殿才传出旨意,令太子率在京诸皇子皇孙于重九之日前往九成山登高饮酒,以酬佳节。

  当然,这日也是淑妃苏氏的忌日。顾言慈一早便去了城外谒陵,呆了三日。

  当顾言慈独自面对在冰冷的墓碑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未与兄弟在重阳之日一同登过高。因为自幼时起,自己只有这一日能陪伴在母亲身边。

  而此后,他亦不能在重阳之日同他们登高,因为他仍要陪伴自己的母亲。

  顾言慈回来后,顾言恕告诉他,前日排云台上组织了几个亲王的孩子比赛诗文,太子对四哥的长子大加赞赏。东宫多年无子,这番动作只怕是要过继成济,意欲牵制齐王。

  这样一招棋,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赌的却是齐王对楚王的兄弟之情。天意难问,人心难测,之后的朝局又会走向何处呢?

  现在是贞曜三十三冬季。

  韩凛抬了一盆炭火进来“苏,外面下雪了....”

  “我说怎么今天这墨不好研呢.....咳咳咳。”

  韩凛眉头一皱“这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没有大碍,或许是因为天气突变,秋冬之交,时气不好,你瞧我四哥不也病了大半个月了吗? ”

  顾言恕心中当然明白顾言恩恐怕是为了东宫过继成济一事才“病”的。

  “我去请席筠来一趟。”韩凛转身离去。

  顾言恕调整着呼吸,向炭火伸手取暖。只是一声咳嗽而已,不会有什么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席筠听顾言恕咳了几声,从药箱中取出一只白瓶“一早料到入了冬会有事,所以就给你备下了。共九九八十一粒,每日一粒,温水吞服。”

  “那平时的药还用吃?”

  “当然要继续吃,针也要继续扎,等过了这个冬天,我再看看给你开什么新方子。”

  顾言恕犹豫片刻“席筠,快一年了,我这病比你预料中的如何?”

  席筠揭开药瓶塞子,倒出一粒药丸塞进顾言恕手里“多思伤身,不该想的别瞎想。”

  “那便是比你预想的糟糕?”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吃药吧。”席筠将水杯推到顾言恕面前。

  服下药第二日,咳喘的症状果然有所缓解,顾言恕总算是松了气。

  十月十六,秦王府。

  庭树晓禽动,郡楼残点声。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顾言慈听见顾言慈悄悄坐起身,也忙起来,顺手给顾言恕披上了外袄,微微蹙眉看着顾言慈。

  “你脸色有点不好。”

  说着,顾言慈伸手探了探身边人的额头。

  “我没事。”顾言恕忍着喉咙的痒意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把你吵醒了。”

  闻言,顾言慈摇摇头,收回手。

  “没有,我还没睡着...还好额头不烫。”

  听见少年轻声呢喃的最后一句,顾言恕有些失笑,刚吸了口气又猛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

  几乎是用气管干咳,听得人嗓子发疼。顾言慈眉毛皱得更紧了些,忙顺着顾言恕的背,又赤脚下榻去了外室,取来一直在小火炉是温着的止咳汤。

  “你怎么把这东西端来了...咳咳。”

  “好了,不苦...这次是真的。”

  顾言慈边说边坐下在床铺边,把乘着褐色药水的白瓷碗给顾言恕递了递。

  “这药我熬的,不是席筠熬的....好吧,喝完我亲亲你。”

  听见这句话,顾言恕才眉眼带笑地接药碗,几口喝完了这碗并不算苦涩的汤药,然后和少年陷入一个缠绵的吻。

  顾言慈通过男子的舌尖尝到了淡淡清苦的药香,明明一点也不算难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想落泪。

  “玄丘,如果我...”

  “嘘...你又忘记我说过什么了。”

  吻罢,两个人顶着彼此的额头,互相注视着彼此,交换着气息。少年捧上男子的脸颊,轻轻厮磨着情郎的耳鬓,指尖有些微微发烫。

  “你不可能再丢下我了,想都不要想。”

  “...好。”

  听见顾言恕的回答,两个人都突然轻轻地笑了。

  顾言恕垂首吻去了少年睫毛上的泪水,微凉。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玉门 送友人

  十月十八,两仪殿。

  顾言恕晨起便被传召至此,除他以外,候在内殿中的还有太子、晋王和赵王,以及几位翰林学士。

  等了半响,天子从内殿走出,兵部尚书及鸿胪寺卿紧随其后。

  顾焕章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行礼“前几日吐谷浑送来消息,说他们打探到吐蕃赞普要把他的妹妹....就是那个达瓦兰泽,嫁到西突厥去。

  朕又命兵部与鸿胪寺各自核实过,确有此事。虽说婚期还未定,但逻些城中已备好了送嫁的队.....要迎娶达瓦兰泽乃是突骑施部的首领禄罗。”

  赵王顾言悠闻言愤然道“禄罗这个贼子!当年他杀死了原本的突骑施首领,母亲宽仁,念在是突骑施内部事务,才没有惩治他,如今他又想做什么?”

  “这几年突骑施雄踞碎叶河畔,日渐强盛,突厥十姓中已有五姓归附于他,你母亲虽仍有国主之名,处境却越发艰难,如今突骑施又意欲与吐蕃联姻,朕亦是忧心......

  原本朕打算让你开春后带着那五千鹰娑军返回西突厥,如今看来,日程得提前,人马也需增派,朕准备从凉府多调三万人送你回去。等局势明朗一些,再返回凉府。”

  “儿臣领命。”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晋王,朕知道今年黄河赈灾一事耗费了不少钱粮,这三万五千人的粮草你们户部筹措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顾言懋迈步出列“回陛下,去年大丰,今年有灾情也不影响关中,所以存粮尚足。只是调配运输上,眼下黄河灾区仍需继续赈济,户部的人手有些捉襟见肘.....”

  “你需要多长时间?”

  “....三万五千人人数虽然不多,但路途遥远,又要途经沙漠戈壁。如此计算下来.....臣至少需要一个半月。”

  顾焕章沉默片刻“朕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内这些粮草必须运到凉府。”

  “....诺。”

  “秦王,凉府军务朝中无人比你熟悉,这三万人从哪里提调,由何人率军,唐尚书想问过你的意思后再决定,待会儿你去趟兵部吧。”

  “诺!”

  “另外,吐蕃与突骑施此举目的不明,唐尚书方才提议,不如就由你将你八弟送到玉门关,以你的秦王之名震慑西境。

  朕以为此言甚有道理。而且联还觉得,你不仅要去走一趟,更得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皇

  自达瓦兰泽归国后,吐蕃再未遣使前来。朕这个女婿这些年一连兼并了不少周围的小国。譬如附国、苏毗。不光是打仗,联姻外交也没落下,又娶了南诏的公主和尼婆罗的公主。

  其实五年前南诏一战,朕就听闻有吐蕃在背后挑唆,许诺南诏会一同发兵,却未履约。不过这个传言一直查无实据,也只能当作一个传言。

  但这一次他又要与西突厥的强部联姻,不知意欲何为,咱们还要早做打算.....如果出现了西突厥与吐蕃合兵的局面,则陇右危矣,大雍危矣。这一点,你们兄弟两个都要明白啊。

  冬日天寒,行军艰难,七郎,为了你的兄弟手足,更为了大雍的江山社稷,朕望你能不辞辛劳。朕会授你整个陇右的兵马提调之权,方便你到时就地调整兵力,安排布防。”

  顾言恕抱拳“儿臣领旨,儿臣一定不负所托。”

  “好..... ”顾焕章又向顾言悠“八郎,既然要去做西突厥的王储,就不能再姓顾了,礼部会择个日子,为你更名。

  你我父子一场,若不是你的母亲后来一直没能再有子息,若不是眼下局势所迫,朕还想着你起码能留在大雍,待朕百年后,为朕扶.....

  如今天不遂人愿,望你回去后能助你母亲重整局面,朕的心里才能有所安慰。下个月望日,朕会亲自去送你。”

  “儿臣明白..... ”顾言悠深深俯首。

  皇帝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又单独留下了赵王,顾言恕随众人退出殿外,与唐竹生前往兵部议事。

  此行杨骋亦要随作为西突厥王储的赵王离开,即将送别挚友,远在逻些的姐姐或许此刻亦身陷危局,顾言恕却没有时间感伤。

  接下来这一个月,他还有很多待办的事务,除了将太仆寺和羽林的事务暂时交接给副手。还需加紧训练鹰娑,更要拟定一个调整陇右防务的初步计划。

  社稷安危与黎民性命都压在他这个秦王殿下肩上,此时此刻,顾言恕没有资格软弱。

  “你要走了?这些天我心总是慌得很....你此行小心些。”

  “嗯,放心吧。”

  临走告别顾言慈,顾言恕一行人启程去往凉州。

  十一月二十九,故玉门关外十里。

  顾言恕揽辔停驻,大军亦在他身后止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就到这吧...伯理,之后便交给你了,务必将王储安全送至王庭。”

  左千牛卫将军唐纶抱拳领命“请殿下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杨骋下马拜倒,神情庄重“能与殿下成为挚友,是杨骋三生有幸。杨骋一定牢记殿下的嘱托,请殿下珍重。”

  顾言恕赶忙下马将他扶起“其宿,你就安心在鹰娑军中效力,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但愿有那么一天,我们还能重逢,把酒言欢。”

  杨骋咬紧牙憋红了脸,也不落滴泪,只是点点头“一言为定!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走到顾言恕身后,去与韩凛及血鞘诸人道别。

  赵王,也就是如今的西突厥王储——阿史那悠道“多谢七哥一路相送,杨骋这个兄弟有我替你照顾,你就放心吧!”

  顾言恕抱拳道谢,又回身眺望远方“这一去,广阔天地,其实我倒真羡慕你。”

  “哈哈哈,帝京里那些个魑魅魍魉,我早就厌烦了...七哥回去后,还要小心才是啊。就此拜别,请七哥珍重。”

  顾言恕上前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珍重。”

  阿史那悠翻身上马,扬起金鞭,带领五千鹰娑纵马向前,唐纶的豹骑人马紧随其后,一时人喊马嘶,烟尘蔽日,混沌壮阔。顾言恕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终于消失在地平线。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朝上 下罪己

  贞曜三十三年,腊月。

  楚王与秦王于甘州遇袭,秦王重伤,楚王昏迷,随行护卫殒命数十。

  贞曜三十四年,正月十七,帝京西郊。

  顾言悫与顾言慈伫立亭下,远远见到顾言恕一行的队伍,皆立即翻身上马而来。杜彻带着秦王府的人也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七哥我四哥呢?”顾言悫忙问道。

  “他在后面的车驾里。”

  顾言悫向顾言恕身后看了一眼,抱拳“多谢七哥一路护送四哥。”

  “无碍....既然你来了,楚王就交给你了。大理寺的人犯会由他们自己带回,令狐少卿要先行一步去面圣。我还要到城西鹰娑旧营去安置赤霄。”

  顾言悫再次急切地望向顾言恩的车驾“...好,七哥辛苦了。”

  “七哥...”

  少年蹙眉站在顾言恕面前,直直地望着他,眼下一圈乌青。

  顾言恕下马,走过去将他拥入怀中。

  “好了,我回来了。没事了。”

  “我听说韩统领...”

  顾言恕身体一僵,退出怀抱,捏紧了少年的手,什么都没有说。

  顾言恕复看向一旁的杜彻“广达,快起来...这一向府中的事务辛苦你了。”

  “殿下平安就好。”

  顾言恕又向二人了解两个月来的政局动向。近来除去晋王府喜添一丁,朝中一直没有什么好消息,岭南日食,关中自冬月以来竟再也没下过雪,并州更是才发生了地震。

  天有异象,必生大事,命运正在以最严酷的姿态降临这个帝国。

  贞曜三十四年正月十八,宣政殿。

  顾言恕与群臣一同入殿,却无人多发一语。不时有人望向队伍的前端,原本属于英国公谢俊策的位置空无一人。同样空着的,还有储君之位。

  众人伫立良久,顾言志终于与谢俊策一道姗姗来迟。大多武将仍向他们行礼,保持恭敬

  然而文臣之中,循礼迎接者寥寥,中书令薛硕更是目不斜视,任由二人走过身旁。

  顾言恕屏气敛息,照常施礼不误。纵然他视他们如同仇雠,仍不免觉得此情此景太过悲凉。

  时辰到,圣驾入朝,众臣跪拜,山呼万岁。

  顾焕章神情疲惫而严峻“人都去哪了?”

  “回禀陛下,楚王殿下伤势未愈,不能前来,此外,王大将军还有其他缺席的几位都递了病帖。”靖培林道。

  顾焕章从鼻腔中传来一声冷笑“王凯风真行,叫尚药局给他们多开儿副药。”

  “诺。”

  “今日复朝.....这满朝文武竟有十之二三都称了病,想来楚王与秦王在甘州遇袭一案的案情,众卿都已清楚了?

  若是还有人懵然无知,只有两种解释,其一,你在朝中的人缘实在是太差了...其二,你竟是个天大的忠臣啊....” 顾焕章他似笑非笑,殿内群臣却是阒然无声,汗不敢出,没有半个应和者。

  顾焕章面无表情“太子,这指使夏侯空刺杀楚王的罪名,人证物证俱在,你认不认?”

  顾言志出列下跪俯首“儿臣与夏侯空是连襟,素常确有书信往来,若要说儿臣私下结交大臣儿臣可以认,但是..... 儿臣从未指使夏侯空去杀任何人。”

  顾焕章示意靖培林将物证交递下去“不认?好。这封信你作何解释?”

  顾言志展开信笺,端详片刻“ ....信纯属伪造,儿臣的字迹父亲应当最为清楚,还请陛下明鉴。”

  顾焕章勃然作色“亏你还能记得自己这字是朕当年一个一个手把手教的!朕彻夜未眠,就想从这字里行向替你找到什幺不妥之处。

  字是你的字,封口有还太子妃的火漆印,连墨都是朕赐给东宫的,里面添了瑞脑,独有一股香味,你还要朕如何明鉴?

  当年你遭人陷害,酿成大错,若没有四郎,休早就蒙冤被废了。不要说你,东丨突厥叩关之时,若不是他在绥云关血战,大雍今日都不知在哪里!这样的兄弟,这样的忠臣,你怎幺下得了手?”

  谢俊策跪倒在顾言志身侧“陛下,天下之大,总有人能以假乱真,混淆视听,但以太子的心性,他绝不会.....”

  顾焕章打断他“...你不必说了!朕自己的儿子,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做得出来什么做不出来什么,朕最清楚。”

  接着又转向太子“你不是不认吗?好,朕也怕冤枉你。这件案子,朕会交给莱国公,由他协领三司,重审证人,重新勘验证据。

  在三司定你的罪,或是还你清自之前....解除东宫一切权责,封禁显德殿,东宫一应人等不得出宫门一步。莱国公,眼下证据确凿,只有这不肖子不肯招认,必要时,朕许你对他用刑。”

  “....臣领旨。”

  谢俊策忙道“....陛下!不可对太子用刑啊!他是您的骨血,万金之躯,怎么可.....”

  “那四郎不是朕的骨血?七郎不是朕的骨血?是不是只有你谢家人生的,才是朕的骨血?”

  顾言志神色平静“陛下,儿臣不慎,以致为人所害而无法自辩,更无法令您相信儿臣。这些都是儿臣的过失,请陛下不要迁怒他.....儿臣甘愿受刑。”

  薛硕清了清嗓子,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陛下,臣也以为不可对太子用刑。一来,刑不上大夫,法不施于尊者,此事关乎皇室的颜面。

  二来,太子殿下也是心系英国公,才会有此举动,情有可原。纵然有罪,却不该全然归咎与他。

  英国公谢俊策身为尚书右仆射,骠骑大将军,向来皇恩深重,此次却涉嫌走私盐铁,往小了说是公器私用,盗取国帑,往大了说,盐铁事关一国民生军事,尤其是盐,吐蕃诸国向来孜孜以求,谢俊策此举更有私通他国之嫌!

  臣以为,太子一向聪敏果断,勤勉多识,可堪大任,若不是因为有谢俊策这样的小人,长期影响、诱惑太子,咱们大雍好好的储君,何至于犯下如此大错?”

  薛硕言毕,群臣跟着他哗啦啦跪倒一片,肯是口称请圣上严惩谢俊策,可谓图穷匕见。

  “好,英国公,从今日起,你不要再领任何实。宇文钊,你是御史大夫,面谏君王乃是你的职责,朕不怪你。但朕与你的父亲、英国公还有安国豳王义结金兰,四友的情义外人不知,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不清楚吗?连你也要逼朕吗?”

  宇文钊不卑不亢“陛下,私人情义怎可与社稷公理混为一谈?若陛下要以自己的好恶亲疏来决定天下之事,那陛下与梁僖宗何异?与桀纣何异?

  家父与陛下义结金兰,奉陛下为主,为大雍的江山殒身不恤,难道是为了让陛下做这样的皇帝,这样的君主吗?”

  顾焕章气得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踉跄,又坐回御座上,无奈抚额“”...好,. 那你告诉朕,朕要怎样做才算对得起社稷公理?”

  “走私盐铁,以数额论罪,英国公所涉...乃是死罪。但臣以为,英国公为国征战多年,出则讨灭敌寇,安境护民,入则主持中枢,辅弼君王,功过相抵,可免其死罪,改判流刑。”

  “免其死罪?他这样的年纪和身体,流刑与死刑有什么区别?

  既然按数额论罪,那好,你们去给朕算一算,他到底是吞没了多少国帑。他英国公府还不完的,朕从内帑拿出来还给你们,一年还不完,就还两年,能还多少是多少,若是到朕死的时候还没有还完,你们再来以剩下的数额论他的罪!”

  此言一出,殿内像炸开了锅,之前没有跪下的全都跪下了。

  侍御史颜望须发背自,垂垂老矣,痛哭流涕“陛下,您糊涂了呀!您这么做,不怕当世之人非议就不怕后世史笔吗?老臣历经四朝,深卸贞曜以来的清明之风得来有多么不易。

  贞曜皇帝一世英名,怎可毁于一旦啊?近日的天象,肯是上天为您示警啊!您睁开眼看看啊!若您定要一意孤行,老臣当以死谏之.....”

  颜望说完便向殿内的朱漆圆柱奔去,好在被儿个年轻的侍御史拦下。

  顾焕章怒目圆睁“把他给朕拖出去!这么大年纪了还不会说人话,只晓得咆哮朝堂,当众撒泼!你们谁还要死谏,都跟他一块儿出去排队!”

  谢俊策在一片混乱中起身,迈出几步,又跪倒在玉阶之前“陛下......”

  “你给朕回去。”

  谢俊策深深叩首“盐铁走私一事,罪在臣躬,陛下念及旧情,不忍追究,臣不胜感激,不胜痛切。但莱国公与颜御史皆是陛下的忠臣,他们口中所言乃出自满朝臣民肺腑。

  陛下切不可因臣一人,而负天下之人。臣愿将案情如实告知三司,也愿受国法惩处,以赎臣之罪过,以全陛下之英名。”

  “袖然,自从我登基以来,所拥有的...皆离我而去,我不能让你也...”

  就在此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金玉相交之声,像是女子靴尖装饰碰撞而出的声响。顾言恕回眸望去,来人竟是孝昌长公主。

  顾焕章抬眸问道“长公主,这里是宣政殿,你来做什么?谁准你进来的?”

  顾饮月看起来容颜衰败,神情憔悴“请陛下恕罪,但事关外....孝昌有事要奏。”

  顾言志一个激灵起身拦在顾饮月面前“陛下,人人肯知长公主与舅舅失和日久,她说的话不可以相信啊!”

  顾饮月绕过顾言志,缓缓跪下“太子只知我与英国公失和日久,可知我们夫妻当初因何事失和?”

  谢俊策神色突然警惕起来,转眸望向顾饮月。

  “你究竟想说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陛下,臣妹明自自己平日里放荡不羁,以致朝野间常有讽刺之语,但试问天下女儿,谁不想要嫁与一个如意郎君,一生自首不离?当年初嫁之时,我也是如此对自己的夫君怀有无限憧憬与冀望。

  可....很快我就撞上了一桩打破我所有幻想的梦魇。那是贞曜元年,陛下在朝中议立皇太弟,人选便是安国豳王。可惜天不假年,安国豳王竞突然英年早逝。

  豳王也是我的弟弟,彼时我亦沉浸在哀痛之中。有一日,我路过谢府的书房,撞见一个衣着奇异之人入内,我在门外窥视,竟然听到.....豳王暴病而亡的真正原因。”

  “长公主殿下,您究竟在胡说什么?”谢俊策道。

  顾饮月受到惊吓一般,失声痛哭“陛下,阿凤他自小身体强健,四石强弓都能拉开,就算身体有恙,怎么会走得这么早,走得这么快?

  若不是因为谢俊策为了储君之位,命人在豳王府中埋了巫蛊..... ” 殿内传来阵惊异之声,所有人都被吓得呆立原地。

  顾焕章暴怒而起“ ....若真有此事,你当年为何不说?如今又是谁教你说的这此话?”

  “臣妹自卸此事已时隔太久,无法证明,陛下当然可以不信。事发后我之所以闭口不言,是因为谢俊策向我保证,他会永远效忠于陛下,效忠于大雍,我那时对他还有夫妻情分,所以轻纵了他,现在想来当真是妇人之仁。

  我乃先皇嫡女,这些年常居洛阳,不涉朝政,此番就算英国公获罪被诛,凭陛下的仁慈,想来我的孝昌长公主府也能保全。我又为何要来诬陷他呢?这于我有何益处?”

  “够了,够了....” 顾焕章仰头看向大殿的金梁,长叹一声,从玉阶上走下。在谢俊策身前停下,颓然欲倒,被靖培林扶住。

  “...去年年节时,永泰公主府移栽玉兰,的确挖出了不干净的东西。”

  谢俊策闻言身形一懈,脊背像是快被压折一般。

  顾言志急道“舅舅.....你有没有.....你说话呀!”

  谢俊策轻笑了几声,抬头看向皇帝,神情反而显得轻松起来“陛下,长公主所言不虚,这件事,臣做了。”

  顾焕章目眦欲裂“....不, 朕要听你说你没有。”

  “....不是臣,还会是谁呢?去年荥国夫人的死,也是臣做的。臣对不起陛下,早已负尽恩义,还请陛下....不必再吝惜臣的性命。”

  听到谢俊策这样说,群臣更加激愤,认为他毫无悔意,纷纷跪奏要求处死他。

  顾焕章脚步沉重,返身重回御座之上,掩面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去年黄河泛滥,日前岭南日食,并州地震,关中更是无雪无雨,天有异象,是为朕这个天子的过失,朕识人不明有负天下臣民....

  但.....若无谢俊策便没有朕,更没有今日之大雍,朕不忍杀之。朕不仅要下诏罪己,还要向上天为他祈求宽赦。

  从即日起,朕将在两仪殿,沐浴斋戒,帝京一日无雪无雨,朕就绝不进食,直到上天宽宥朕,宽宥他为止。在此期间,由中书令、门下侍中与各翰林学士代理国政。”

  薛硕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陛下,不可呀!您万万不可为了一介罪臣,损伤自己的龙体! ”

  言毕群声附和。

  顾焕章站起身来“....联累了,退朝。”

  圣驾离去后,许多人还犹在梦中。一夕之间,东宫倾覆,英国公获罪,圣上要绝食罪己。

  在外等候的三司官员很快便走进来将谢俊策与顾言志带离宣政殿,顾言恕站在一旁,冷眼目送他们离开。

  皇帝竟然能维护谢俊策到这种境地,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亏得薛硕带着一帮臣僚忙活了一早上,这东宫的甥舅俩竟没有一个人要死,人不死,就还有许多可能,接下来事态的发展仍然不可掉以轻心。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夜 巨变生

  接下来的几日,与东宫相关的一应人等都受到审查询问,晋王、燕王、徐巍、关辛,甚至是王凯风、舒清让。尤其是舒清让,他现在是谢俊策盐铁案案情走漏的最大嫌疑人。

  圣上有旨,三司只可对楚王遇刺案及英国公盐铁案进行审查,不可追查长公主殿上陈述的巫蛊一案,又指长公主精神失常,责令长公主府司马将其带回看护。

  别人的兴衰如秋风过耳,顾言恕照常掌管着他的羽林军和太仆寺,府上亦不时有前来示好的大臣,对于这些望风而动之人,他都一一接待,不卑不亢,不承诺,不许愿。

  不过比起齐王府来,到秦王府拜见的人还算少数。永昌坊门庭若市,在众人眼里,顾言悫俨然已是这场争斗的胜利者。

  一转眼,圣上已经绝食十多日,每日只饮一些参汤,听说曾数度昏厥,但老天却还是没有降下甘霖的意思,天子与众臣就这么僵持着。朝中已有一些臣子跑到两仪殿外陪天子饿着,请求天子恢复进食。

  自前几日起,诸位皇子就已陆陆续续与臣子们跪在一处祈求圣上进食。

  等顾言恕来到两仪殿前时,已经入夜了。他迈步向前,径直走到队伍前方,薛硕与宇文钊似乎正在争吵。

  他的左侧是齐王、殷王,右边是晋王、燕王,身后是十一皇子顾言愈,他年纪太小,已然疲倦不堪。

  顾言恕与顾言慈对视一眼,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只对着顾言慈微微点了点头。

  顾言恕随后俯首行礼“今秦王言恕稽首告哀,吁天请命。”

  他这一声倒把许多昏昏欲睡的臣子喊得醒了过来,也吸引了薛硕、宇文钊的注意。

  顾言恕三拜之后,又起身向前一步,再次跪下“愿上苍垂怜,下雷霆之诏,敕山川之神,遣嘉云而洽千里,施澍泽而惠万民,敢忘其报...”

  他念完祷词,回首却见薛硕和宇文钊仍是面红耳赤。

  顾言恕看到靖培林侍立在殿外,伸手请他过来说话“靖总管,不知那二位为何争论?”

  “薛相未经莱国公首肯,就把英国公从大理寺接进了宫.来....他说是为了请英国公劝说圣上恢复进食,可莱国公却觉得他是越俎代庖。”

  顾言恕闻言不免紧张起来,他当然明白薛硕不可能如此好心“那英国公在哪?”

  “正在殿中面见圣上,就连我也被圣上差遣出来了。”

  “进去多久了?”

  靖培林回望一眼宫殿“半个时辰吧。”

  顾言恕颇为不安“谢俊策是习武之人,待罪之身,圣上如今龙体虚弱,靖总管怎么能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都半个时辰没动静了,还不快进殿看看!”

  靖培林闻言脸色煞白,转身就欲进殿查看。正在此时,殿门被豁然推开,谢俊策从容不迫地迈步走出。

  “莱国公,你看,老夫就说嘛,不会有事的。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夫也是不忍圣上龙体有损,才会出此权宜之计,我对圣上的忠心日月可鉴。”

  “薛相,你既然执意如此行事,就莫怪御史台的笔了!”

  “哈哈哈,莱国公当然可以参我,老夫敢做敢当。辛苦英国公了,请英国公回大理寺去吧。”

  谢俊策又向两仪殿内看了一眼,继而一言不发地随两名千牛卫离开,在顾言恕面前突然停下脚步,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

  二人对视片刻,谢俊策终于转身离去,黑色的披风隐没在黑夜里,像一个历战不屈的将军与他的城池一同沉沦。

  约摸一柱香过去,只见靖培林从殿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一队内侍。

  “诸位又跪了一日着实辛苦,你们的心意,圣上已明,只是此事本就在一个‘诚’字,不可半途而废。今夜天色已晚,夜里寒凉,请诸位进些参汤,就先行出宫吧.....”靖培林道。

  顾言恕从小内侍手中接过汤盏,晃了晃里面寡淡的汤水,心里难免有些惊讶,只因此参汤实在并非彼参汤“ ...靖总管,圣上每天就喝这个?”

  靖培林闻言叹息一声“我们之前也偷偷掺了些肉汤肉糜进去,都被圣上给倒了,还挨了一顿骂。圣上现在...心里真是憋着一股劲啊。”

  顾言恕更加确信皇帝是真心实意地要护着谢俊策,若非如此,他大可欺人欺己,演一出戏,可就是这份诚心,令顾言恕思绪纷杂,谢俊策和顾言志真的是无辜的吗?

  “靖总管,离宫门下钥还有一阵子,我今日来得晚,没跪多久,您无需担心,到了时辰,我自会离开。”

  “...殿下请自便。”言毕,靖培林走向顾言恕身后去搀扶行动不便的老臣。

  体力不支的臣子们陆陆续续起身出宫,打算明日继续,顾言愈也被披香殿的人接走,两仪殿前的队伍一下子稀疏起来。

  顾言恕跪在众人前面,闭上眼感受空气中的湿润气息,安静地等待今年帝京的第一场春雨。是夜无月,灯光映照下,他就像一尊石刻的神祗,心无旁骛,不可动摇。

  顾言慈跪在地上转眸看了看身旁的人,他知道他在等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忽如其来,顾言慈感到自己的眉间有一丝梦境般的冰凉,两仪殿前的草木上传来簌簌之声,烟尘澄清的气味扑入鼻隧。他站起身,看到门海里荡漾起的涟漪,才敢确定是真的下雨了。

  一时间整座宫殿,甚至是整个帝京都欢呼雀跃起来,顾言恕回首看向薛硕,他也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向顾言恕投来目光,二人视线交汇时,薛硕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正在此时,皇帝突然从两仪殿中踉跄走出。

  顾焕章两颊凹陷,形销骨立,憔悴异常,声音几乎被雨声盖过“培林,朕的短剑不见了....去追他,快去追他!”

  听闻此言,靖培林二话不说,立即向承天门方向追去。宇文钊更是一把揪住薛硕的衣领,又被几个大臣分开。

  众人亦上前将皇帝将倾的身体扶住,送他入殿稍歇,官人们又端上炭火、熏香以供烘干衣物。

  皇帝瘫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之上,眼神空洞,双唇紧闭,面无人色。不知过了多久,靖培林终于从殿外返回,身上有血,脸上有泪。

  靖培林强忍悲痛“陛下,请陛下节哀!我们追上英国公车驾时,他已自刺而亡,没有气息了”

  顾焕章仰首长叹,几不能言“ ...以国公礼,将他送回并州吧。”

  “陛下,英国...不像豳王与莱文昭公那样葬入皇陵吗?”

  顾焕章怔然半响“不了,他说....下辈子不愿再认识我了。”顾焕章终于掩面而泣。

  贞曜三十余年,天子从未如此失态,一时之间,众臣竟不知如何出言相劝,更不敢多发一言。至高的君王,亦是这世间最孤独无助之人。

  顾焕章移开双手,环视群臣“朕卸道你们真正关心的是什么...人已经不在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太子在大理寺受尽了刑罚,也没有承认他的罪行,但铁证如山,朝野沸然,朕已决意废黜他的东宫之位,明日就会祭拜宗庙,昭告祖先。改封他为豫章郡王,前往洪州就藩,五日内启程。”

  众臣听闻这样的处置,议论纷纷,顾言恕心中却是矛盾不已,他当然想看到东宫彻底一败涂地,但谢俊策的死令他动摇。

  “薛相对此有何意见吗?”

  “臣斗胆....臣以为太子指使夏侯空刺杀当朝亲王,罪证确凿,即便他在大理寺没有吐口,也不能减轻他的罪行,仅仅废为郡王,日后仍是一方诸侯,刑罚过轻,有失公允。”

  “不能为诸候....那你是要朕将他废为庶人,像当年的魏王一样关到宗正寺去?”

  “臣以为然。”

  顾焕章似笑非笑“薛相可记得.....魏王为何被关进宗正寺?”

  薛硕迟疑片刻“....因他觊觎储位,陷害太子。”

  “那朕今日是不是应该把齐王也关进去才算公允? ” 此言一出,殿内寂然无声。

  薛硕吓得一个踉跄跪在地上“陛下.....”

  顾言悫双膝触地,却是一脸义愤“父亲话中提及儿臣,请恕儿臣愚钝,实在不明自儿臣与太子之罪有何关联,又何以会被拿来与当年的魏王相较,还请您明示。”

  “前面的听不懂无妨,这句听懂就行了,齐王,朕也给你五日,你收拾收拾去济南府就藩吧。”

  “....父亲为何要罚儿臣去就藩?”

  “罚你?按照国法,亲王也好,郡王也好,受封后就应当去就藩。留你们在京,是朕的恩典。朕如今想要收回恩典,难道不可以吗?”

  顾言悫哑然片刻,竟是笑了起来,站起身迈步向前“太子谋杀兄弟,包庇谢俊策,是贬为郡王去就藩,儿臣无错,也是去就藩。父亲大费周章护持太子,怎么到了儿臣这里竟是如此敷衍,连理由都不愿意编一个吗?”

  “你没有错吗?你问问天下人,齐王的野心谁人不知?朕不临朝这半个月里,在千牛卫、金吾卫你和你舅舅又勾连了多少人?你想要做什么?还需要朕来罗列你的罪状吗?”

  “哈哈....我就知道这半个月您不是绝食祈雨那么简单,欲擒故纵,那么拙劣的法子,我还是心甘情愿地上当了。

  至于野心....父亲,是您亲手铸造了我的野心,是您以天下为弈,以我为弈子!若我平庸无能,不争不抢,想必您还会找出别的棋子吧?

  古往今来,夺嫡争储常是鲜血淋漓,不死不休,一旦参与,就没有退路。您为了天下,驱儿臣入局,儿臣身为顾氏儿郎,不敢有怨尤。然而那么多年,您可有一刻想过这盘棋要如何收场?将来又要如何保全我?”

  “自以为是!朕现在就是在保全你!这旨意你领是不领?”

  不顾薛硕的阻拦,顾言悫笑得越发轻佻张狂“如此可笑的旨意,儿臣不领。”

  顾焕章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抗旨是什么罪?”

  “我一个等闲亲王,陛下杀了我好了。反正大抵我们都是比不过太子的,他伤我四哥,竟然还能继续逍遥!若是您今日不能杀了我,来日我定手刃顾言志以解心头之恨!”

  “放肆!朕在朝局上需要你,并不意味着朕不顾念父子之情....”

  “对,在您的心里,我不只是一枚棋子,我更是您的镜花水月,海市蜃楼,是您的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话音未落,只见他将发顶墨簪拔下,在脸上狠狠拉出一道血口子“现在还有那么像吗?”

  顾焕章一瞬间被击溃,就像猛兽被人拔去了爪牙,显得无比脆弱“你怎么敢.....”

  顾言悫双眼通红,凄厉得好似索命的恶灵,五官却依然俊美,甚至因为这抹血色显得愈发瑰异谲诡“毁了这张脸,您唯一留着我的理由也没有了,自伤肌肤,更是不孝,您还不杀我吗?”

  顾焕章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把他给朕带下去!”

  “哈哈...哈哈哈.....”顾言悫被侍卫带出殿外,笑声几近癫狂“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哈哈哈。”

  皇帝一时急怒攻心,捂住胸口,艰难地喘着气。靖培林见状,连忙上前为他抚背。

  “...齐王言悫,保留位号,褫夺封邑,幽闭于齐王府。齐王府中之人,除齐王妃及老迈残疾者,男丁发配,女眷没官。”

  薛硕和詹孝闻言瘫坐于地,犹如两滩烂肉,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是连连告罪。皇帝只是让人将他们送出宫外。

  顾言悫的笑声仿佛还回荡在殿中,顾言恕不禁打了个冷战。

  “折腾了这半月,朕自觉身体虚乏,精神也不济,如今太子废黜,宰辅三人,一人获罪,二人告病,一应国事就暂时交给翰林院还有....”

  说着,向顾言恕投来目光。

  正在此时,只见一位驿使面红耳赤,奔跑入殿,手中高举枚竹筒, 口呼“陛下, 六百里加急!

  顾焕章展开信笺,蹙眉读去,俄而抬起头,下意识地在殿中寻找谢俊策,半响,终于意识过来“...国事就暂时交给翰林院和晋王。”

  顾言懋顿时方寸大乱,仓皇跪下“儿臣才德浅薄,恐怕不堪此任,请陛下三思....”

  “行了,敢不敢都先担着!培林,去给朕弄碗粥来,朕还得多撑一些时日。”

  “这上面写着吐蕃大军已至青海湖畔...咳随.....秦王,你看看吧。” 顾焕章将信笺交给靖培林。

  顾言恕闻言心下一跳,又突然安定下来,从靖培林手中接过急报,垂眸扫了一眼“秉陛下,按报中所言,吐蕃应当还没有突破儿臣先前布置好的吐谷浑防线。但双方军力悬殊,吐谷浑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大雍应当尽早出兵。”

  比任何时候都要镇静,迈步伏首道“儿臣愿请长缨,御敌于祁连之南,剪虏于青海之畔,不效,则以死济之。”

  齐王已再难翻身,薛贵妃也不可能母仪天下了,他的复仇已经有人替他做了一半。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件事比身世、复仇、皇位还重要,那么这件事已经摆在他的眼前,他必须去做。

  顾焕章不住地点头“好,好孩子.....”

  “唐尚书,眼下朝中没有受东宫牵连,尚且可堪一用的副将人选,你还想得出几个来?”

  兵部尚书唐竹生道“禀陛下,臣以为征伐吐蕃,山高路远,气候严寒,非年轻体健之人不能胜任,如此看下来,朝中最合适的...便是燕王殿下和宇文大将军。”

  顾焕章点点头“金鸣眼下不在此处,燕王,你可愿意?”

  御史中丞陆谌闻言高声疾呼,出列跪下“陛下!不可以再将军权交予燕王呀!”

  “陆谌,你有何话说?”

  “陛下明鉴,臣家中存有证据,可以证明燕王的母亲乃是迦楼罗当年派入宫中的细作!不仅如此,就连他身上究竟有没有顾氏的血脉都应当存疑啊!”

  “胡说八道!胆敢污蔑皇子的身世,你有几个脑袋?”

  “陛下,燕王的母亲根本不姓齐,也不是什么汝南齐氏的子孙后裔,她乃是司马陌豢养的一个孤女,后来司马陌又贿赂洛阳宫的掌事宫女,将她送入了大业殿,目的就是为了魅惑圣上啊!

  陛下,贞曜七年冬至大朝会后,您大宴洛阳的王公众臣,臣当年也在宴会之上,犹记得当晚您豪饮酣醉,可是根据禁中注记载,您就是在这一晚宠幸了燕王的母亲....

  那年大朝会时值冬月,而燕王竟然在隔年七月就出生了,陛下,这些疑点难道您从未考量过吗?”

  “陆谌!你一介御史中丞,也算是出身名门,你为官数十载,不想着如何澄清吏治,如何监察百官,无事竟然查到朕的卧榻上去了!洛阳与帝京不同,禁中注因无彤史掌管,常有错漏,这你不知道吗?居然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好,就算陛下自认是燕王的生父,但燕王的母亲仍旧是迦楼罗的妖女!陛下万万不能再重用他啊!兵者,国之大事,怎么.....”

  说时迟那时快,在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顾言悉倏然站起身,向陆谌迈步冲去,当胸就是一记正蹬,直踢得陆谌口吐鲜血,顾言悉仍旧不依不饶,将这个老迈的御史中丞按在身下,提拳砸去。

  靖培林连忙上前制止,却怎么也不能将顾言悉拉开。直到几名千牛卫上前帮忙,才将顾言悉拖到一旁按住,但那陆谌已成了血人,奄奄一息。

  “陆谌诽谤皇子身世,罪该万死,但朕念其事君多年,又一向耿介敢言,宽恕其老来昏聩,着革职逐出京城,永不叙用。来人,把他抬出去!”

  “燕王殴打言官,暴虐凶戾,即日起禁足府中,无诏不得探视。”

  “随秦王出征的副将,就定为金鸣吧。朕实在是累了....秦王,军务朕交给你,等你出征之时,朕再来送你。都散了吧。”

  言毕,顾焕章艰难地起身离开。

  前波未灭后波生,这个雨夜对天家而言就像一个劫数。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凉州 再出征

  顾言恕待席筠诊脉完毕道“抱歉,今夜外面下着雨,还把你从胜业坊请来。”

  “...客套话不必了,我直说吧,殿下这副身体还要去远征吐蕃,无异于是去送死。要我替你保命,也实属强人所难。”

  顾言恕笑了起来“...但你定有办法,对吗?”

  席筠白他一眼“ ....第一,让我随军替你调理。第二,无论胜败,要在十月之前班师回朝祁连山南的冬天,你这身子受不了。如.....或有一线生机。”

  “我明白了.....谢谢。”

  “治你这病的药材,军中不易得,待会儿我开个单子,出征之前你派人去准备些吧。”

  “好。”

  送走席筠,顾言恕看着墙上的西域诸国图,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犹在眼前。

  席筠说“无论胜败”,可他知道若到时不胜,他绝不会为了一己之身退兵,所以留给他活着击败吐蕃的时间,只有不到八个月。

  正在思考之中,顾言恕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玄丘?怎么还不休息?”

  “你又要走了,是吗?”

  “...抱歉,这个月太忙,没来得及陪你。”

  少年垂首摇了摇头,他勾了勾顾言恕的手指,轻声道。

  “七哥还当我是小孩呢....七哥,我想——”

  “不行。”

  少年猛得抬起头,紧紧盯着男子略带疲惫的面容,原本到嘴边的话便软了下来。

  “为,为什么...两年前我已经失去一次机会了,我不想...”

  “因为,父亲比我更需要你。”

  顾言慈愣怔了一会,转而又反应过来,看着顾言恕的眸子便懂了什么。

  “相信我,两年前我可以回来,这次我一样可以回来....你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还有父亲。”

  “......我明白了。”

  看着少年敛眉沉默的模样,顾言恕轻轻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发顶。

  “今天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顾言恕勾着顾言慈的小拇指,两个人一起进了内室。

  翌日,昨夜两仪殿内外发生的事情已传遍整个帝京,英国公自裁,太子废黜,齐王幽闭,燕王禁足,吐蕃来犯,可谓臣民骇然。

  顾言恕晨起后,便去太仆寺将一应公务交托给部下,接着到两仪殿问过圣上的安,顺便递了迎战吐蕃详细将领安排的折子,希望朝廷再派一路军队,前往安南都护府,以防吐蕃南犯。

  不过听靖培林说,圣上一夜未眠,清晨饮了些汤药才勉强合眼,所以不能立即接见他。

  顾言恕转而来到长乐宫觐见太皇太后与司马德妃,向她们辞行,德妃听闻敌国乃是吐蕃泣涕不止。

  顾言恕多加抚慰之后,方才离开。步出长乐宫宫门,却见薛贵妃在此脱簪请罪,顾言慈在一旁与她交谈着什么。

  “你与九郎有同窗数年,九郎虽曾伤了你,但他也是无意啊,求你看在九郎平日里对你的照拂,你就救救他吧.....”

  说着,薛贵妃伸手拽上顾言慈的衣袖,拉扯着。

  顾言恕赶忙走过去把顾言慈护在身后“我倒不知齐王对十弟有何照拂。况且贵妃何苦如此?即便是求,也应当去两仪殿求,这是圣上的敕令,太奶奶也好,十弟也好,都无可奈何。”

  “不,妾身不求殿下能救我儿出来,只求殿下能去去看看他,或者找个御医,听闻他把脸划了,却不知这伤有多重....”

  “贵妃多虑了,本王昨天亲眼目睹,脸上的伤能有多重?”

  “不不不,妾身以前听人讲过,说当年那孙策孙伯符,不正是死于脸上的伤口吗?即便再小的伤,他也是妾身的一块儿肉啊.....

  顾言慈拽了拽顾言恕的袖子,对着薛贵妃道“我知道了,我等会去启禀父皇看看他的。”

  午后请了旨意后,顾言慈来到了软禁顾言悫的住处所在。给守卫出示了召令,顾言慈提着药箱走进了房间。

  房间没有开窗,有些幽暗阴冷。一些细小的灰尘在窗户缝隙露出的几条光束下肆意飞舞着,那是屋内唯一的光源。

  一旁木桌上放在不久前送来的午膳,看起来很正常,只是没怎么动。顾言悫坐在桌前,目光没有焦距,似乎是在发呆,又好像不是。

  顾言慈把药箱放在桌上,发出的声响也没能让他回神。

  “怎么不吃?”

  “...如果是你,你会吃吗?”

  “九哥说笑了,民以食为天...当然,如果你真的不饿倒也没关系。”

  闻言,顾言悫抬眸看了顾言慈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贵妃娘娘让我来的,你的伤口如果再放任不管怕是会化脓发炎,然后腐烂。”

  说着,顾言慈打开药箱,哗啦啦拿出了些药罐工具,准备往顾言悫脸上招呼。

  “有点疼,忍着点。”

  被玉簪拉出的口子不深但也不浅,切口直溜溜的一条,可见是下了狠手的。有些对方已经结痂了,有的地方却化了脓。

  清洗,去脓,消毒,上药。

  顾言慈动作的时候不算温柔,只是捡着快着来,可即便伤口旁的肌肤已经发肿通红,手下的人自始至终竟硬是一声没吭。

  “这药净面后每日三回,然后用干净的纱布裹上,东西我都给你放这了。”

  见顾言悫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顾言慈也不再多话,收拾东西便要离开。正提上医箱欲走,便听到身旁人悠悠说了一句。

  “没有人不想当皇帝。”

  顾言慈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顾言悫坐在阴影中,一束明媚的阳光打到他狰狞的伤疤上,诡谲而刺目。

  “如果你还想活命,就离皇宫远一点。”

  顾言慈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到“谢谢九哥,不过我可能恰恰相反。”

  二月初六,宣政殿。

  圣躬欠安,除去正式宣布对几位皇子的处置,授命顾言恕讨伐吐蕃,并准允顾言恕所求南路大军,任命王凯风为安南道行军总管以外,并未处理更多政务。

  但顾言恕在朝臣之间却听见一种风声,天子多年来对世家大族的怀柔优容似乎已经到了尽头。不过此事纵然重大,却也已经暂时不在他思虑的范畴之内了。

  贞曜三十四年,二月十五。帝京之西,咸阳城。

  誓师礼节繁杂,从正午一直持续到申时方结束。礼毕,大军列队出发,皇帝立于城头相送。

  此次出兵征调棘门大营十万将士,编前中后三军。顾言恕领三千赤霄,坐镇中军,宇文铮率队押后。及至凉州,再与各府边军汇合。

  顾言恕坐镇中军,待前军全部离营后,他策马出阵,躬身向皇帝行礼,顾焕章挥手示意。顾言慈站在顾焕章身后,也朝他小小地挥了挥手。

  他似乎看见了顾言恕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看见他转身挥鞭,大军开拔。

  十万人的队伍前后绵延十数里,旌旗高挂,遮天盖日。前军都已赶到安营处扎寨,后军还尚未离开咸阳地界。

  日头西落,大军全员依时到达。顾言恕与宇文铮等将安排下各部驻地及巡查事宜后,便让众将士早早安营休息。

  三月,大军与豹骑会师凉州。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诣见 圣人病

  之后十万大军迅速出动,进入吐谷浑。大军行至青海湖大非川,一路未遇抵抗。于大非川安营扎寨,利用地形修堤筑篱,以为防御。

  据慕容舍脂留在吐谷浑境内的探哨来报,吐蕃在吐谷浑境内的主力聚于南部百里之外的乌海一带。且听闻大雍出兵,吐蕃各部征兵四十万,分部从逻些方向赶来。

  虽然大雍军队训练有素,但双方兵力仍相当悬殊。

  顾言恕亲率三万豹骑轻装奔袭,三日后,出其不意,大破吐蕃前锋军五万,俘获牛羊无数,并顺势占领乌海城。

  顾言恕命宇文铮原地固守,不得妄动。

  吐蕃各部争功,不待汇合,便分别强攻大非川宇文铮部与乌海顾言恕部,皆被打退,损兵折将无数。

  之后数日,再不见吐蕃兵马来攻乌海城。

  顾言恕弃城后,大散斥候,搜寻战机。斥候发现吐蕃大军先扑乌海,之后转向大非川。后用麾下骑兵的机动性,在乌海到大非川一带,对吐蕃大军游而击之。有顾言恕率兵在外围袭扰,吐蕃部队无法轻易聚集各部援兵。

  而宇文铮防守颇具章法,双方拼起消耗来反倒是大雍略占优势。

  双方在大非川一带纠缠数月,互有胜负。就在顾言恕要进行新的一轮攻防试探时,有紧急军报自逻些传来。

  唐纶部三万豹骑,若神兵天降,出现在逻些附近的农歌驿。此时逻些城异常空虚,守城军士不过三千,除了五百赞普亲卫,还尽是老弱病残。

  一时吐蕃各部人心惶惶,被顾言恕与宇文铮抓住时机,里应外合,在积石山击溃其联军

  歼敌无数,积骸如山,尸骨盈野。

  之后长驱直人,紫山,牦牛河,当拉山,大军兵锋直指逻些而去,兵临城下。八月,吐蕃赞普主动禅位于宁国公主所生之子,宁国公主被尊为王太后,效仿吐蕃先太后,摄理朝政。

  同月,雍蕃订立城下之盟 此战之后,吐蕃退出吐谷浑全境,允许苏毗与附国自立,并将相连诸多山口的控制权移交大雍,至少十年内无力外犯。

  贞曜三十四年十月,凉州城外,大雍军队设宴庆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吐蕃气候严酷,盛夏降霜,荒野千里,查无人烟,顾言恕领军机动作战,后勤粮草补给实在跟不上时,便允许军士们猎捕一些禽兽为食。但若遇到极度荒凉的路段,连禽兽也不见一只。

  这半年餐风露宿下来,大雍军卒之中多有感染疫病者,加上返程时遇到不小的降雪,从柏海到乌海城的荒原上,马遂他们也病倒了。

  顾言恕前去探望诸将,未料不久后就出现不适,先是吐得一塌糊涂,莫说药物,便是水米也喂不进去。

  后来又高烧数日,危急之时,连沿途部落里的巫医法师都被诸将请去帐内驱邪,帐外做法。

  如此一连病了二十几日,顾言恕却不愿停留休养,只说大军在外,每日靡费甚重,故而只要神智清醒,仍然勉力行军。

  到了鄯州,朝廷的封赏还没有传达下来,豹骑各部准备在凉州休整三日后再率军返回驻地,至于棘门大营所辖府兵,则由顾言恕带回帝京再行安置。

  而眼下帝京中,掌握羽林的将领乃是晋王的岳父关辛,两仪殿正被羽林军层层把守住。

  来庭坊,殷王府。

  “殿下,后院方才失火了。不过还在火势不大,已被扑灭。只是...当值的珊瑚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书写药籍的顾言慈手腕一顿,看着墨水在纸上晕开一片墨渍。

  “是时候进宫了,倘若我再在这个府邸待下去,恐怕下个烧的就该是我了...当时只想着太子,不想却是顾此失彼了。与太子相比,他自然是更亲近晋王。”

  闻言左丘时蹙紧了眉,不觉捏紧了玉竹扇柄。

  “现在?”

  “此时起兵,名不正而言不顺。晋王还不是太子,他还未完全收服朝堂。若他真能在两仪殿前亲弑手足,也算他的本事。”

  顾言慈将废了的药方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九畹的父亲在宫中多日渺无音讯,只怕凶多吉少。我入宫之后,就麻烦你帮我打点府里上下。现在人人自顾不暇,若你发现了什么,该留的留,该杀的杀。房辰在羽林军中尚有些关系,我会派他帮我打点......但倘若我真有什么不测,先保全你自己和九畹,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们。”

  左丘时听罢眼眶泛红,紧咬牙关,深深俯首。

  “谨遵殿下嘱咐。”

  翌日,殷王“请”旨入宫侍疾。

  两仪殿前,秋风萧瑟。

  顾言慈踏上玉阶,跪下在门前,振臂俯首高呼。

  “殷王顾言慈恳请给陛下侍疾!”

  “殷王顾言慈恳请给陛下侍疾!”

  “十弟这般,便是要吵得陛下不得安宁了。”

  顾言慈侧目望去,是晋王带着微微的笑意款款而来。

  “陛下有尚药局的御医侍奉,十弟何苦操这个心呢?或是,十弟不放心五哥?”

  顾言慈没有回言,收回目光,朝着两仪殿内又呼道“殷王顾言慈恳请给陛下侍疾!”

  晋王的目光冷了下来,脸上的笑意却未曾松动一分。他朝着两仪殿旁的侍卫招了招手,就在几人玉踏上玉阶之时,殿内忽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让十郎进来。”

  晋王一愣,脸上寻即又挂上笑容道,对着殿内俯身道“陛下龙体未愈,御医说不宜面见外人....”

  “朕说让他进来!咳咳...”

  闻言,顾言慈未看晋王,便起身入殿。

  殿内弥漫着药石的苦涩,几个年轻的小内侍端着碗黑乎乎的药侍立一旁。

  顾焕章半睁着眼了无神采地躺在床榻上,面色憔悴,肤色蜡黄。

  顾言慈走到几个内侍身旁,端过碗闻了闻那药,腥苦刺鼻。顾言慈一把便药碗摔在地上,佯怒道“整日给陛下喝这些苦掉牙的药!陛下的脸色能好吗?!”

  几个小内侍听了跪倒了一片。

  晋王进来见此便道“十弟岂不知良药苦口?御医开的方子怎么会有错?”

  “但愿不会。”

  说罢,顾言慈走到榻边,跪地握住顾焕章嶙峋的手。

  “父亲,孩儿来晚了。”

  顾焕章有气无力地看来顾言慈一眼“即日起,朕的药食皆由十郎负责。”

  “陛下可是不满意那些御医?儿臣换了便是,何苦让十弟日夜煎熬?”

  “你有本事把整个尚药局换了?!那些御医熬出来的药苦得朕舌头都掉了!咳咳...不必在言。”

  晋王微微一笑,道了声“诺。”

  “十郎,朕整日躺在两仪殿里安静得朕脑涨耳鸣,给朕找几只活泼的鸟来咳咳咳...”

  “孩儿遵旨。”

  不日,凉州传出秦王旧疾复发,性命垂危的消息。


第一百一十九章 梦中 何时醒

  十一月,王师凯旋,晋王代天子出十里相迎,迎回的却是秦王的病榻。消息不胫而走,京中之人俱惋之,各处寺院庙宇,一时间,为秦王祈福的香火不断。

  晋王因是设御医两位,专秦王早晚扣脉,脉案交尚药局共诊,皆日秦王积重难返,尸居余气,命不可久。

  一时间,执政三十余年,英明致治,威加海内的天子,与英姿盖世,战功赫赫的秦王背陷于重病之中。天意难测,星象不明,帝京人心浮动,惶惶郁郁。

  而顾言慈于两仪殿深居简出,此皆丝毫不知。

  一日,顾言慈像往常一般熬好了药,先用银针验试,在用银筷沾了药水喂笼中的鸟儿,见无异后才亲自尝药。

  正欲将药喂给榻上昏迷的顾焕章之时,腹中突一阵绞痛,药碗便跌在了地上。片刻之后眼前便一阵模糊,口中腥甜,咳血而出。

  不,不可能...这药是自己亲自看管熬制,怎么会有问题。那画眉鸟亦无事,那就是碗出了问题.....

  忽而转念,顾言慈想到一月前顾言慈在宫中碰见琥珀,琥珀说自己是暗中受太皇太后召令前来助他。顾言慈一人并忙不来,但也不敢他人钻了空子,故同意琥珀给自己打下手,一月来皆无甚问题。

  不可能...

  视野朦胧中,他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慢慢接近,隐约有压抑的哭声在自己耳边。

  “殿下,琥珀有罪。”

  此后,意识便逐渐涣散,再也不知。

  顾焕章悠悠转醒,见身旁不是顾言慈侍奉而是晋王,欲言却无气力。

  晋王见此道“陛下节哀,十弟日夜操劳,方才昏倒在殿内,儿臣来时已了无气息。”

  “你.....”

  “陛下龙体虚弱,儿臣就不叨扰陛下了。臣告退。”

  而后殷王暴毙的消息从宫中传来,未几帝京中便有童谚曰: “我艺黍稷,稼穑南野。蟊食我根,贼食我节。蟊贼蟊贼,何日去邪?

  如此数月,就连上元灯会都失去了往年的热闹熙攘,礼部更是已丧葬事宜俱备。

  贞曜三十五年二月初十,晋王率众臣藉田于南郊。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藉田当日,宇文铮斩杀关辛于羽林大营。秦王言恕潜入宫城,率千牛,占武库,开玄武门,召羽林护卫圣驾于两仪殿。

  监门、金吾诸将既无刀兵战具,亦恐惧秦王,逡巡不敢阻。随后,全城戒严,传敕令于南郊,召晋王言懋入宫领罪。百官大骇,弃晋王而走,藉田之礼一时大乱。

  晋王手握半数羽林,抗旨不从,然士卒慑于秦王威名,多有不随其号令者。晋王无奈,率千余残兵亡于郊野,未料秦王伏兵于京兆韦氏庄园,晋王之兵不预,一击即溃,晋王授首。

  “顾言慈?顾言慈?”

  耳边人声飘渺,听着很不真切。顾言慈想努力地睁开眼睛,却怎么也没用。

  “不能再睡了,你该走了。”

  走?去哪?

  顾言慈这才想到,自己怕是已死了,这不可是要走了吗。

  攸而,转眼如又一阵清风拂过,顾言慈方才缓缓睁开了眼。一片草木葱蔚洇润入目,乳白的山雾流转。

  眼前站着的人白发如瀑,一席素衣层叠,融入雾气之中轻轻氤氲着。顾言慈想努力透过层层白雾看清他的面容,却是徒劳。此情此景,一股熟悉感油然心头。

  “这位...呃,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嗯?你不认识我吗?”

  他的声音清冽如山泉叮咚,仍是不辨雌雄。只闻他轻笑一声,振臂一挥,白雾便如北风过境般缪去无踪。

  待看清了对方面容,顾言慈浑身一激灵。

  “呵呵,吓到你了?”

  顾言慈望着对面与自己同一张脸的人,缓缓平定了心绪才道“你是谁?”

  “我是玄丘。”

  “不,我才是!”

  “不对。”自称玄丘的人摇了摇头“你是顾言慈。”

  顾言慈闻言蹙眉“顾言慈与玄丘是同一个人...都是我。”

  “嗯...这么说倒也没错...那我是上元好了。”

  顾言慈不知道这个人想做什么,恍惚中他似乎抓到了什么,却说不出口。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我是来带顾言慈走的,玄丘可以留下...因为上元要帮他。”

  “你是上元吗?”

  “我是,但我也是玄丘。”

  顾言恕不想再与这人猜谜了,只道“我怎么才能醒?”

  “醒?你不正醒着呢吗?”忽见他有深意地一笑,拂了拂鬓发,顾言慈才注意到他腕上的两个银铃铛。

  “好了,走之前,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话音刚落,顾言慈只感觉眼前景物一阵扭曲。待他回过神开,已经到了一处庭院,那白发的人已不见。

  庭院不大,却建得很清新雅致。庭中一株红梅正开得艳丽,这格局教顾言慈想到了青居。

  顾言慈站在庭院中,远远望见一个男子披衣倚靠在里屋的门庭旁。顾言慈走过去,才看清了那人。

  “二哥?”

  “嗯?”

  顾言志身旁散落着几个空酒壶,辛辣的酒气直往顾言慈鼻腔里钻。

  “这不是玄丘吗,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看看你。”

  “看看我?嗯...”

  只见他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顾言慈不觉得此刻的顾言志同昔日有什么区别,他依旧耀眼而俊美。可自己不知为何,鼻尖却至发酸。

  “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一杯吧?”

  顾言慈接过青玉酒杯,静静瞧着杯中清澈的酒水,最终还说摇了摇头,将酒杯放在了廊上。

  “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二哥,此去珍重。”

  心脏涨得酸痛,顾言慈只感觉脸上一片湿润,情不自禁地竟落了许多泪。

  少年俯身下去,将男子轻拥住,而后在他耳边哽咽道“二哥,但愿来世你我不再是兄弟。”

  不再是兄弟...

  顾言志猛地睁眼,仓惶起身环视整个庭院,酒水撒了一身。可偌大的庭院除了风声,唯有空荡,哪里有旁人的影子。

  他缓缓退回到廊上,一只盛满酒的青玉酒杯映入眼帘。它静静地搁在廊上,怅然若失。


第一百二十章 完结篇:与子同寝

  “轰隆隆....”

  木板摩擦的声音沉闷异常,顾言慈下意识地抬手扣住了什么,只听一声尖叫,周边响起了许多人慌乱的脚步声,不久后又归于宁静。

  顾言慈艰难地坐起身,才骇然发现,自己竟坐在棺椁之中。一时分析不了眼前的状况,顾言慈只得起身踏出了棺材,只是双腿疲软险些摔倒。

  堪堪稳住身形,顾言慈余光忽瞥见角落的一抹雪白,是上元。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那两颗银铃,只是它的躯体冰冷,气息全无。顾言慈刚抱起它,便又听屋外阵阵嘈杂,有兵甲碰撞的声音。

  顾言慈不及多想,匆匆躲到室东的帷幕后,浑身颤抖着,紧紧抱着上元的尸体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是晋王吗?晋王篡位了?

  还是其他人...

  “殿下!”

  帷幕外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随后就是匆忙的脚步声和器物的碰撞。

  然后一阵压抑的哭声缓缓,接着又是一声惊呼。

  “玄丘不在!玄丘不在这里!他还活着!找!给我找!!!”

  “诺!”

  熟悉的声线入耳,顾言慈两行热泪潸然,他忽得笑出了声。

  劫后余生,劫后余生。

  “七哥!我在这儿!!!”

  顾言慈已想不起那日两人相见的情景,他只记得昱明的怀抱好紧,抱得他好疼。

  翌日,天子召重臣入两仪殿觐见,下诏册立秦王言恕为太子,并追封宸妃司马氏为文徽皇后。

  而几日来据大理寺查证,夏侯空之祸,豫章郡王乃是无辜。信乃由晋王伪造,又假借东宫之名送往甘州。再包括先前杨骋与吐蕃赞莫,惊鸿公主之死,苏淑妃之死,此次殷王受难皆为其暗中指使。

  故晋王言懋废黜王爵,革除宗籍。晋王妃处死,其他女眷出家为尼,其子革除宗籍,交由外州宗室抚养看管,终身不得入京。

  淑妃姚氏褫夺封号,赐死。瀛洲公主交由修媛袁氏抚养。

  贞曜三十五年二月,于含元殿行册立皇太子礼。

  政事堂中唯一的宰相,侍中裴杭之宣读册立太子之诏。内侍省新任总管靖一代天子授玺绶。

  太子接受册、宝,跪谢君父。百官跪拜,恭贺皇帝,恭贺太子。

  含元殿礼毕,太子前往长乐宫拜谢太皇太后,太子册、宝由仪仗官员迎回东宫。

  之后,太子出承天门,往太庙拜谒,敬告祖宗。这一日,皇家特意开放安上门,允许帝京百姓进入皇城东侧,安上门街两旁人潮汹涌,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想要争相一睹未来天子的容颜。

  如此折腾一日下来,册封皇太子的大典才算是圆满。

  顾言恕伸展四肢,活动肩颈“战战兢兢了一整天,生怕礼仪出错又被莱国公瞪.....子阔、广达,你们累不累?”

  “一有元良,万国以贞。崔某叩首,恭贺殿下允膺上嗣,光启东朝。”崔野平道。

  “子阔怎么如此客气?”

  杜彻见此调侃到“殿下是没看见,今日裴侍中宣诏时,崔兄听得都快哭了。”

  “喜极而泣,人之常情....还是圣上的诏书写得好,‘扶祧庙于几坠,挽杰民于将殒。功定社稷,义宁君....’”

  杜彻跟着他一道念起来“.....主比鬯者,非此而谁?”

  顾言恕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们俩这些天新官上任,想必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不早些回府休息,专门来拍我马屁?”

  “哈哈,既然殿下赶人了,我等自当告退,明日还有朝会,殿下好好休息。”

  送走二人,顾言恕独自坐在偌大的显德殿中,随意翻了翻案儿上的文牍,看到了殷王府的贺表。贺表的末尾用一行小字写着“身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顾言恕观之轻笑,不时便有内侍传话说殷王来访。

  顾言恕忙将人请了进来。

  “太子殿下千岁。”

  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的拜见的模样顾言恕挑挑眉“殷王殿下这是要与本王生分了?”

  说罢二人一齐忍不住笑了。

  收了笑,顾言慈走到顾言恕身旁,静静盯了他好一会儿。

  “七哥把这太子朝服穿着,真的好生俊朗。”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抽条,五官亦徐徐张开。顾言慈这样说着顾言恕,却不知他自己亦把对方迷得神魂颠倒。

  他们心底都不约而同念着,这般神仙模样的人儿,定是花了自己毕生的福气了。

  此后缠绵,不在话下。

  贞曜三十五年十月,皇帝崩逝于两仪殿,庙号太宗,举国哀悼。太子顾言恕接受遗诏,继位柩前,改年号为天雍。

  太宗遗诏要求吏民三日释服,不禁嫁娶、饮酒、食肉。停灵七日即殡,其间军国大事,不得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地方官员,于治所举哀三日即可。允许郡公以上宗室前来奔丧,唯独禁止了豫章郡王。

  天雍元年正月,新皇登基。尊司马氏为太上太皇太后。大赦天下,内外文武赐勋官一级,大辟罪以下,皆赦除之。

  直到钟鼓齐鸣,百官俯首,山呼万发之声震耳欲聋的一刻,顾言恕才对近来发生的一切有了实感。

  他至圣至明,雄才大略的父亲走了,除了失去至亲的伤痛,还将这万里河山,天下苍生也留给了他。

  四境之内,世家豪门的衰落已成大势所趋,但就像潮水之中难免暗藏逆流,不是所有人都会甘心认命。而在这一场揠苗助长中崛起的新官僚,因为缺乏世代簪缨的深沉底蕴,也有不可回避的缺陷。

  帝国西北,是分裂中的西突厥,西突厥再往西,是势如破竹,一路东进的大食,一个大雍从未交手过的强大敌人。

  顾言恕就像古往今来所有的年轻帝王一样,站在父辈们的丰功伟绩之上,面对父辈们不曾遭遇的挑战,既战战兢兢,又踌躇满志。

  贞曜这个伟大的时代已然落幕,后人唯有追慕,警醒,然后继续砥砺前行。

  天雍元年十月,太上太皇太后于长乐宫薨逝,举国哀悼。

  天雍五年,上巳节。

  芙蕖苑,杏林。暖风熏人,粉雪纷飞。

  前些年顾言慈将上元葬在了此处,每至上巳便要与顾言恕前来。

  自太皇太后的孝期过后,朝中众臣就撺掇着顾言恕选秀立后。

  顾言恕自是不愿,去年他便让司天监给我算了个神仙托生的天象,不宜婚娶。又言唯有重生之人亦独身相伴才可破解,若重生之人已有婚在身,再行嫁娶则有血光之祸。

  满朝文武岂不知这重生之人指谁,当年殷王死而复生可谓天下皆知,言其命仙转世的亦有不少。而恰是不巧,殷王于天雍三年就与去有婚约在身的吕氏成亲,此番之后便再无人提扩充后宫一事了。

  “前些天我听左丘时娶了蒙艟的妹妹?”

  “嗯...七哥不会怪罪吧?”

  顾言恕笑着摆摆手,两人边走便道。

  “你把朕当什么了?朕手还能伸到人家家里管人婚丧嫁娶。左不过是个罪臣之妹,虽已入了奴籍,但就算娶了也无不妥。那些个言官的话听听便罢了。”

  闻言顾言慈点点头,转而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你是不是该喝药了?”

  顾言恕登基后,席筠就云游四方去了。顾言慈便亲自负责起他的身子,每日药膳不曾拉下一次。

  “...喻安,朕身子都好了。”

  “看起来罢了。”

  “看起来?”

  见顾言恕眼中忽浮现出耀若春华的笑意,顾言慈心下瞬间便懂了。只瞪了一眼,拉着人的手便往垂拱殿走。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后记:

  天雍六年

  历时九年,殷王与众医整理编辑的医药全书——《五方要略》成书。

  天雍八年

  殷王妃吕九畹诞一子顾成沛一女顾树蕙,血崩而死。当日,上赐死殷王府一婢女。殷王应殷王妃要求将其亲自火化。

  天雍十四年

  上四十寿诞,殷王作《秦王破阵曲》以献。

  天雍四十一年

  上驾崩,传位于殷王嫡孙,称睿宗。不日,殷王薨逝。新帝遵先帝遗诏,将二人合葬帝陵。

  恭喜达成结局【与子同寝】

  你看着黑了的电脑屏幕呼出一口气,想到明天还要去学校报道,就洗洗睡了。

  “听说了吗,咱们导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女?叫什么...席筠,就是看着严厉了点。”

  席筠?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你坐在教室等待老师点名。

  “吕九畹。”

  “到。”

  你举手,看见她的目光在你身上停留了一下,才点下一个人的名。

  ......

  “苏辞。”

  你看到斜前方举手的男生,一怔。

  他显然也注意到你在盯着他看,转头朝你笑了笑。

  你看着那张面容忽地反应过来,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一个弧度。

  你知道,一切都要重新刚开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