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圣驾护出来后,火势越来越大,不一会儿,靖培林率人来传旨,令伤员随圣驾一同下山,转入行营。顾言恕休息片刻,清点血鞘人数,又起身带领他们加入运水救火的队伍。
芳华公主顾胜霓衣冠不整,慌慌张张地跑来。
“七哥,你们方才把舒良媛救出来了吗?”
“我不曾救到舒良媛……她不是该在山下大营吗?”
“今晚我邀她来山上打双陆,起火时我被熏晕,是被一队宫女救出来的,我刚醒过来…”
说着泪水开始止不住地流。
顾言志闻声而来“你说舒氏也在猎宫里?”
顾胜霓声音哽咽“是的……”
顾言志看着眼前排山倒海的红色巨浪,咬了咬牙“……眼下火势凶险,生死有……走吧。”
“太子哥哥,你不能不救舒姐姐啊!她腹中已经有了你的骨肉,只待头三个月一过,胎象稳下来就会告诉你……”
顾言志脸上的表情凝滞了片刻“…你在说些什么?”
顾言恕当机立断道“阿霓,你的殿宇位于何处?”
“在东北角。”
顾言恕点点头。
“好……血鞘列队!”
顾言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上前拦住他。
“救东宫的人,要去也是我去”
“储君身负社稷兴衰,不能轻易涉险。现在咱们手边熟悉火场情形的,唯有我的血鞘还成建制。他们是我的袍泽兄弟,我又怎么可能让他们独自赴险?”
“……”
“不能再争了,舒良媛可等不了我们。”
言毕,顾言恕命人将浑身泼湿,头也不回地再入火场。
热浪扑面而来的一瞬间,少年的脸突然在他眼前闪过……倘若这次我又离开他,他会不会恨我一辈子。
晃晃脑袋甩掉这种可笑的想法,投入到救援当中。
有了上次的经验,顾言恕率队绕过障碍物,向东北方向进发,当先便是一座大殿,左手边似有火光,右侧烟雾弥漫。
穿殿而过,至一庭院,虽仍见烟气弥漫,勉强可辨方向。殿墙坍塌,火焰弥漫,难以前进。
顾言恕抬眼看去,火势借着风向从西侧蔓延而来,而东侧烟气弥漫,隐约可见零星火点
率队直向西侧扑去,灼浪阵阵,夹杂着焦糊之气扑面而来。好在山顶风急,烟尘虽然呛人,却积攒不住。顾言恕向身后看去,视线可及,灰蒙蒙一片,便是连火光都黯淡了。
马逊道“殿下,火势太猛!”
他话音刚落,顾言恕就见火舌沿着满地的木材汹涌而来。此时左边一大殿,如今尚显完整;右边则是一堆焦炭,已见不得大殿的影子,只余几根门柱,孤零零立着。
顾言恕带兵躲向右侧废墟。那火势滔天,然而烧到眼前,却无物可燃,只从两侧绕过。
两侧火墙高企,仿佛熔炉一般,刚刚被水浸湿的衣服蒸腾起温热的水汽。他们如同立于巨浪之中的礁石,随时有倾覆之灾。
火焰炙烤,顾言恕只觉体内血液似乎岩浆流淌,胸腔中也仿佛被人塞进了一团干草,从内里刺棱着胸肺,随着衣服的水汽渐渐蒸干,浑身都要冒出火来。
好在回禄虽凶厉,却不持久,终于烧了过去,徒留一地废墟。
顾言恕原地修整片刻,又命人将几位坚持不住的血鞘先行送出,余者继续向前。走不远
已到尽头,恰好有一大路向东而折。沿大路搜救,一路救 出不少宫娥侍卫。
终于到达目的地,万幸这殿宇还算完好,只是殿内烟尘弥漫。他令众人五人一队,分散搜索。
搜索良久,却一直不见舒毓姿的踪影,上次 留下的损伤还未缓解,顾言恕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咳嗽连连,胸口生疼,眼睛也被熏得直流泪水。衣物被烤得快要燃着,仿佛和皮肉黏在一起。
眼看四周着火的地方越来越多,好容易才在一处墙壁与倾倒杂物的缝隙间,找到了昏倒的舒毓姿,他伸手一探,还有脉搏,松了一口气,将她背起。
只是出去的路愈发艰难,来时的道路被火封住不说,还几次差点被燃烧的木梁和门窗砸中。
好在血鞘众人齐心合力,终于脱险。一出火场,众人直扑水桶,寻求降温和解渴。顾言恕将舒毓姿交给早已守候在此的顾言志和御医,只觉得脚下发软,眼冒金星。
顾言恕命马逊集合血鞘,将大多数人留在山上救火,率伤者和体力不支者下山。
赶到行营大帐,只见外边密密麻麻跪了一圈皇子重臣,帐内御医正在为陛下诊治。顾言恕看众人跪得并无严格秩序,便随意挑了个外围的位置跪下,一面整理着仪容,一面稍作休息。
他在火场里吸入了不少烟气,有些头昏脑涨,一呼一吸也颇为费劲。
不一会儿,顾言志亦赶到,领头跪在最前面。
只见齐王顾言悫突然起身,向前迈了一步,一掀衣袍前摆,跪在顾言志左侧。
不知是哪位老大臣突然咳嗽了一声,夜风从听野中袭来,四周的营火一阵扑朔,除了风声和虫鸣,大帐之前静得像一座坟墓。
……
顾言志侧脸看了看顾言悫,又转回去直视前方,显然并不打算首先开口。
顾言悫道“二哥, 我想替舒尚书问问,舒良媛如今是什么情形?”
“此事我自会与舒尚书交代。这里人人都长着嘴,有什么话,他们自己会说,齐王有难要发,又何必假他人之名?”
“好,那我便问了。猎宫失火,父亲危急,社稷危急,东宫本当为众兄弟表率,救火护驾身先士卒,却不知太子何以姗姗来迟?”
“我没有贸然上山,自有我的考虑。”
“不知是何深谋远虑?太子亲卫的数量,可比我们几个等闲亲王的加起来还多,按兵不动究竟是何意?是临阵胆怯还是别有用心?”
“猎宫乍然起火,未卸是天灾或是人祸,何况有我遇刺一事在前,救火虽然迫在眉睫,巩固猎场外围防卫亦是当务之急。试想此刻若有外来之敌,不仅是陛下,所有皇子全都在一座山上,那才真是社稷危矣。
能领兵者,是为将;能将将者,是为帅。泰山崩于前,将者自然身先士卒去了,然而为帅之人又岂能自乱阵脚?
退一步说,我就算忙中有错,处置失当,耽误了上山救驾的时机,也该由陛下来问责,却不知齐王越俎代庖,字字诛心,所为何来?”
薛硕像是想要缓和局势,又像是要火上浇油道“哈哈,太子一番将帅宏论,不愧是英国公的外甥。”
“……说来惭愧,我还是文宣皇后之子,陛下唯一的嫡子。薛相博古通今,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该是烂熟于心,想那共叔段与郑庄公是一母所生,肯是嫡子,他犯上作乱,不敬兄长,还算有些资格,某人又算什么东西?”
“听太子的意思是庶出之子便低人一等,可我大雍何时以嫡庶论过尊卑?我只知道父亲亦。非高祖嫡子,你身为人子,岂可口出悖逆之言?
而今日两入火场,九死一生,把你已有身孕的妾室救出火海的秦王,也不是嫡子,太子讲这种话,不怕兄弟们听了寒心吗?
再者,既然讲到郑伯克段于鄢,我倒想请教太子,郑庄公为何不为武姜夫人所喜?”
顾言恩忙道“九郎,你住嘴!”
“四哥,你今日管不了这事。”说着,顾言悫从袖口取出一段书信模样的卷帛。
“太子声称自己是为了加强猎场周围的防卫所以来晚了,那么这又是什么?”
顾言志瞟了一眼卷帛。
“是我派人送给棘门将军的书信。”
“太子倒承认得爽快,这信上只有六字‘猎宫有变,速来。’棘门大营是京畿最精锐的部队之一,要调度节制须有兵部符印,是怎样的私交,竟令太子的六字手书胜过我大雍的兵部符印?”
顾言志似笑非笑“齐王再年轻,也该听过‘事出从权’四个字吧?我有监国之权,我写的六个字不只是六个字,更是太子教令,非常时刻,当然可以调兵。”
“那么请问是大雍律哪一条写过,非常之时,太子教令可以调兵?”
顾言志似是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怒火。
“就算太子教令有权调兵,可我们身在帝京南面,太子为何不就近从灞上大营调兵,反而舍近求远,让人往棘门送信?是信不过灞上的李将军,还是因为棘门的霍将军是霍良媛的族叔?
父亲身陷险境,你不及时上山救火,反而擅自调兵,还美其名日防范外来之敌。今夜有没有外敌我是不知道,家贼我看倒是有一个……”
话说到这种地步,众人都不禁悬起了心,正等着有人再开口,却见到帐帘被掀开,皇帝从帐中走出。他神色严峻,目中含威。谢俊策与靖培林跟在身后,面色也都不好看。
顾焕章一言不发,挥手示意众人免礼。
顾言悫手捧卷帛,上前跪下,将书信呈上。
“父亲,这就是太子擅自调兵的证……”
只听“啪”的一声,一个耳光落在顾言悫脸上,他被打得懵住了,脸颊瞬时红了半边,手上的卷帛也掉在地上。这巴掌来得毫无预兆,令在场所有人都和顾言悫一样,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顾焕章音色平稳,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信你是如何得来的?”
像是还没有缓过来,眼眶发红,却不回答。
“你不是能言善辩,把你二哥讲得哑口无言了吗?说话!回答朕!”
“……是儿臣手下亲卫截获的。”
“你父亲身陷险境,你不及时上山救火,反而派人去盯着东宫的一举一一动, 这就是你读书读到的孝悌忠义? ”
顾焕章从靖培林手中接过卷帛,又摔在顾言悫脸上。
“儿臣没有!儿臣觉得这火起得突然,怕有人从中作崇,所以派了几个亲卫在营地四周警戒,并不是有意盯着东宫。”
“那好,朕问你,东宫派去送信的人,穿的什么衣服?可有打什么旗帜?”
“儿臣不清楚。”
“太子,你说。”
“禀父亲,送信之人并未打旗帜,但也没有变装,穿戴仍是东宫亲卫的服饰。”
“齐王,你都听见了,你手底下是哪个亲卫吃了豹子胆,没有你的授意,明知对方是太子的亲卫,还敢阻拦,扣押,甚至是搜身?”
“……是,儿臣管教不力”
“朕问你呢,是哪个亲卫?姓甚名谁?有无官职?”
“父亲……都是儿臣的错,请父亲不要迁怒旁人。”
“薛相,你说。”
薛硕面色有些发白。
“陛下恕罪,臣不是很清楚。”
“这就稀奇了,还有薛相也不清楚的事啊?朕却清楚得很,齐王府典军薛绵,对不对?”
薛硕五体投地道“臣教子无方,臣有罪!请陛下责罚!绵儿年幼浅薄,不知轻重,请陛下饶他一命!”
“教子无……哈哈哈…联看是朕教子无方!”
顾焕章叹息一声。
“薛相,咱们都是人父,都有舐犊之心,该互相体谅才是,朕不杀他就是了,流放三千里。”
薛硕声音发颤“谢陛下宽赦,陛下圣明!”
顾焕章又道。
“洛州牧左卫大将军尚书右丞齐王言悫,朕之爱子,幼聪令,美容仪,实所钟心。以恩遇崇重之故,恃宠而骄,狂悖愆德。暂去其朝中职务,敕其禁足齐王府,日夜反躬自省,无诏不可出,亦不可探视。”
顾言恩“父亲,九郎虽然有错,却罪不至此啊!”
“四哥,你别说了”顾言悫向皇帝一拜“儿臣领旨谢恩。”
“太子,你也暂时卸去监国之职,在东宫照顾舒良媛,等她身体好转,胎象安稳一些再说”
如此,局势便越发模糊了,对于顾言志,陛下虽然没有问责,可也没有明言宽赦,方才更未见他驳斥齐王的诛意之论,名日照顾舒良媛,却也不过是好看一点的禁足。
顾言志面色平静“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