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青瓦、翘角飞檐。层层红叶掩映下,馆门浅檐下是精美的浮雕,门额上颜体的“甘渊馆”三字绰约间更端庄肃穆。
馆前青石板上的红叶寥寥,看起来像是前不久刚被人打扫过。顾言慈被人抱下马来,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凌霜身边。
入馆之后,可以闻来一股飘散在四周浅淡的檀香。馆中花草山水布局品势皆精心别致,其中阁楼坐落。馆内深处有木鱼声透过层层障木悠悠传来。
顾言慈和顾凌霜逐渐走近内堂,琉璃垂首跟在二人身后。堂门两边是嵌人墙体的黑底金字的石刻楹联,上面写着: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顾言慈感觉到顾凌霜轻轻捏了捏牵着自己的手,此时自己才发现,手心早已湿汗涔涔。
堂内隐隐传来女子轻声念佛的声音,佛珠转动的声音,敲打木鱼梆子的声音。
咚、咚、咚……连续而清晰地,一下下击在自己的心上。
门被推开的一瞬,清风乍起。背对着自己跪坐在供佛几案前吟诵的女子,青丝如瀑,随风扬荡。
女子吟诵声蓦然销匿,日光打在她的青灰缁衣上,打在几案上被供奉的金色佛像上,打在其周氤氲弥漫的檀烟和熹微尘埃上。
“苏娘子……”
顾凌霜试着唤了一声。
只见她身形一颤,微抖着手。她转过身,那泪在她的脸上滑过一道水痕。
“慈儿……”
她朝自己说。
当那女子拥自己入怀之时,顾言慈心中的狂跳怔然,他感受到了女子浑身的战栗,感受到了她近乎压抑不住的歇斯底里的情感。
一种溶于血液的彼此感应脉脉而生,顾言慈只顿时觉得心中酸涩无比,顺而鼻尖一酸,眼泪决堤。
“娘……”
“慈儿,我的慈儿。”
女子哽咽着声音一遍遍唤着顾言慈,唤着自己孩儿的名字。
当顾言慈退出女子的怀抱时,才仔细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看起来比姨妃要年轻上一些,一头墨发直垂腰间,一根木簪于脑后松松绾着。即便是素面朝天,单着一身灰尘尘的禅衣,也难掩她出尘的风姿。
大有巫女洛神之态,含情凝涕间皆般般入画。
只面色过于白皙,不见甚红润血色。
此刻她正红着盈盈泪眸看着自己,微凉的手抚着自己的脸庞。
“都这么大了……”
她哽咽着,目光不曾离开顾言慈一刻。
“当年,我走的时候,你还那么小……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泪水打湿了衣衫,苏氏又把小孩紧紧搂进自己怀里。
站在一旁的顾凌霜看着母子二人,眼眶亦不由得湿润,动容道。
“地上凉,苏娘子快起来吧。”
苏氏闻言起身拭泪,屈身又朝顾凌霜一拜。
“多谢公主殿下这些年来对慈儿的照拂。”
顾凌霜连忙扶道。
“苏娘子莫这样说,我平日奉职在外,唯有闲暇时才得入宫看望小十。若说照拂,皆是司马德妃夙夜……何况,小十是陛下的孩子,本就应人人爱之护之,娘子不必如此介怀。”
“话虽如此,可苏亭明白其中艰辛。德妃娘娘的恩情,苏亭无以为报。”
说着苏亭又要拜身下去。
顾言慈听着二人的谈话,心中炽热的心跳渐渐平息。
他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母亲,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心中固然欣愉。
接着,那个疑问又悄悄浮出心间。
她的悲,她的爱,她对自己每丝每毫的情感都毋庸置疑,是真实的深沉的。
可究竟是什么,让当年的她宁愿选择离开自己,离开她唯一的孩儿,她爱之深切的孩儿。也不愿停留在那巍峨的宫城中,而去隐于山水一隅。
自己该相信,这个女子是有苦衷的,那些人的反应让顾言慈更肯定了这个想法。
他询问过,猜测过,可没有答案,从来没有一个真正肯定的回答可以给自己。
但若说不埋怨 又怎么可能。
“平安喜乐,这是你母亲临走时请求我的。玄丘啊,你还小,但你要知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自有你不知道的道理。天意使然也罢,刻意为之也罢,这都是命。”
响起出宫前太奶奶告诉自己的话,顾言慈攥了攥拳头。
他记得那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对自己说话时的目光,疼爱与怜惜。
或者说是,可怜与不忍。
“你的母亲,曾经很得你父皇的宠爱。出宫,是她自己的选择,却也是她迫不得已的选择……玄丘,你谁都不该怨。”
“因为,她为你选择了最好的一条路,也是给她自己选择了最好的一条路。”
接着,琉璃见了苏亭,曾经的主仆二人互诉衷肠,又是一番垂泪。
苏亭在刚入宫时曾好心救了琉璃一命,后琉璃遂被调至苏亭宫中做事。
当年出宫时琉璃自请继续侍奉苏亭身侧,但苏亭欲独身清修,便婉拒了琉璃的请求。
司马若桃感其忠义,便调来了华月殿。琉璃亦决意一生侍奉顾言慈,此生不再出宫。如此这般,又因琉璃实在尽心尽力照顾顾言慈无微不至,不久便调作了顾言慈的贴身侍女。
时近晌午,结束了几人的面见。
用过午膳的顾言慈被安顿在苏亭平日里所歇的榻上,昏昏欲睡。
自己送来的那盆萱草正在桌上顺风摇曳。
“娘,你也睡。”
榻边的女子看着自己笑得温暖,柔声道。
“娘不困,娘看着慈儿睡。乖,睡吧。”
感受着头顶温暖的抚摸,顾言慈小小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睛快要入睡。
“娘……”
“嗯?”
“二哥说,以后等萱草开花的时候,娘就知道玄丘快要来了。等萱草花落的时候,娘就可以看见玄丘了。”
“……嗯,娘知道了。代娘谢谢你二哥。”
“玄丘,明白……”
小孩的声音越来越小,白嫩的脸上逐渐染上眠时的红晕。
女子看着熟睡的孩子,笑着轻声叹了口气。
不知忧喜。
别阁中,顾凌霜看着座上持信的苏亭只苦笑。
“娘子可要想好了……陛下写下这封信时,不知力排了多少众议。”
苏亭闻言摇头,搁下毛笔,看着天边渐渐晕开的红霞盈盈起身。
“能见慈儿一面,已是给苏亭天大的恩赐了。陛下厚爱,苏亭感激,不敢再有所奢求。”
“你可当真想好了?放弃此次,便就再不会有机会了。”
“苏亭……想好了。不为其他,只为慈儿。”
一行人离开甘渊馆的时候已是酉时末,天地将黑,万物朦胧。
顾言慈就在马上看那女子站在馆外,目送自己越来越远,看自己的母亲,目送着自己一点点离开。
顾言慈想象着自己长大后的模样,与红叶下的她会有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