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神武将军冯唐开了口:“既然那李将军已是排遣人马,沿途拦阻截杀,自然能渐渐寻摸到京师。到时候,我等一力诚心相待,托付京师百姓,那些部众虽糊涂,难道传个信竟也不能?若果然不能,请这位江公子随性,左右有军伍护佑,自然也稳妥的。”

  他这话既出,众人都转口称妙,深觉有理。

  只是一件,如今局势又当如何?

  虽然北狄远去,却未必当机立断,果然就退回,若往周遭小城驻扎,一力要攻下临闾关,以图后路无忧,他们三不五时前来劫掠,又当如何?

  二来,如今京城不稳,遍地强梁,也实是叫人一日三惊,昼夜不能安宁。而那些平民百姓,或是与邻舍结为一伙,或是好勇斗狠的,一旦有所失,多半也会化为强梁,劫掠他人,引得京城越发动荡。

  只两件,实是不能不考虑的。

  幸而在场众人,都是为官多年,哪怕有些古板不愿从贼的,也被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教训了一回。这时候人人瞻前顾后,思虑筹划,竟比旧年自己为官时,更尽心竭力。

  是以,不消一日工夫,众人便规划个章程出来。

  这头一件,便是要招揽勇士,组成行伍,昼夜巡视京师,凡有杀人劫掠,皆立斩不赦。这些事,便交予冯唐等军伍行列的人等操持。

  第二条,却是联络上下,重立下层官吏,以安顿各坊市人丁,使京师安宁。

  这两件,原是京师安危相关,众人都以为是京师如今的要务,自然再无别话。可从这往下,却又有为难的地方。

  名分一说,虽然悬而未决,人人不免要议论一番,也有心向前朝的,也有只图安稳的,更有深知乱世兵强马壮者为王的,少不得要吵嚷一回。

  后面虽劝说了开,却也人人记在心底:自来大义名分,都是极要紧的。名正方能言顺,于朝堂而言,更是第一要务。

  从这里既有分歧,后面粮草等细故,又不免越发生了争持。

  这里旁的也就罢了,粮草又是再不能避让半分的事。毕竟,累年灾荒,洪涝不定,处处都有灾民,这京师虽是首善之地,粮草等物短了旁处,也不可能短了这里的。但经历李成忠、北狄两伙人马劫掠,着实剩不下多少。

  幸而这些官吏,熬过了这两劫,运道是少不得的,却也多半是聪敏人,自比那一等不知就里的浑人明白些。当即就有人言吏部有归档,又有人点出几个不甚有名的小粮仓,或是其他城池里,藏掖的几处粮仓。

  虽不知这些粮仓还存有多少粮草,可有了这些地方,众人自然也心安了些。后面商议筹措粮草,各人先捐出一些米粮支应,以招揽勇士,发放民众,倒也比前面顺遂些。

  各人或出银钱,或出粮米,又有知道几处遭了难的高官显爵人家,估量着有储藏的,也一一纪录明白。

  如此筹划既明,众人便各领了差事,将事一一料理停当。

  往后,这里头或有些不能理事,有所差池的,因说定每日归总,也能瞬息发觉,再行委托,倒是比旧日更觉方便迅捷,任人以明,且是后话。

  旁人且不论,单单这日,贾政回去后便闷闷若有所失。

  宝玉扶着他往屋中歇息,虽觉察出一些,却不知缘故,只说还是为局势担忧,便宽慰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说局势难明,老爷竟也不要太忧虑了,倘或因此病了,却叫我们怎么办?越发要人心慌乱,不知所措了。”

  “你明白的事,我反倒不明白?”贾政照常要呵斥的,但看着贾宝玉也减却旧年精神,面色不华,不由想起先前在地下时,他一面护住黛玉,一面拦在自己身前的情景。

  虽说彼时并不曾见着他神态,但原是父子,又是那等时候,一举一动,焉能不留神挂念!

  是以,虽然贾政自以严父为训,自小待贾宝玉十分严格,这会子也再说不出什么饬责的话,反倒她长叹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宝玉的手背,叹道:“为父只是怕,怕自己不能立身守正,旁人耻笑也就算了,却不免带累你们。”

  贾宝玉一怔,想了想,却问道:“老爷这话又如何说来?”

  “这京师城破之前,我是拿准了主意,一身赴国难,也算不负祖宗遗泽,朝廷恩德。”贾政喟然长叹:“如今苟延残喘也就罢了,现今竟为着种种形势,倒要与那李严相联络……日后或因此得了官,却又叫我有什么颜面教训你们?便是先贤大德的经义,你们也不能入耳了。”

  这话一说,宝玉已然明悟过来。

  他思量了半日,终究与贾政拱手道:“老爷为着什么,我们深知的,岂能有旁的疑虑?就是临时做了一个官儿,又有何妨,终究能辞了去。那这些,为阖家阖族乃至京师有所助益,旁人纵然有话,我们岂能不知青红皂白?老爷只管放心。”

  他说得这些话,迥然不似旧年形容,贾政听着,心里大为快慰,因又道:“这些时日以来,你随着那江公子,果然越发明白了。也罢,我也是老朽一般了,理论这些虚名作甚么?只消你们成器,往后再不必忧虑了。”

  这么说罢,他又要细细讲一讲今日父子两人所要负责的事项。

  贾宝玉已然道:“老爷劳累了一日,还请暂且安歇半日,旁的事,明儿江大哥他们过来,大家一起商议明白,岂不妥?”

  贾政听了,也觉有理,当即点了点头,又想到黛玉等人,虽是女流之辈,却也读书知事,况且如今料理家务,也须知道外头的情景,便吩咐他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你出去后,与你林妹妹她们须细说明白,也省得他们不知外头的情景,或有什么事,竟不能筹措料理得当。”

  贾宝玉自然应承,正要出去,贾政又道:“你三妹妹处,须得你过去一回,细细分说明白。”

  说到这里,他不由叹了一声。

  却是今日众人筹措事项,那霍宁因身子单弱,忽得病了,竟不得过去。

  虽说这霍宁人品才能,俱是一流,但这身体,却着实叫人忧心——如今遭逢大变,霍家再无昔年郡王之尊,休说尊荣,就是日后饮食药饵,怕也未必能如旧。

  贾政为人父的,岂能不为探春叹息一声。

  须知道,她如今太婆婆有恙,夫婿病弱,又身怀有孕,偏偏前一阵亲弟弟贾环为非作歹,沦为强梁,后面又听得消息,为北狄等人劫杀,后面再无消息。

  凡此种种,一个弱女子,都一力承担了去,着实叫人喟叹。

  贾政都如此,贾宝玉素来怜爱姊妹,自然更有所感,当即应承下来,声音稍有些哽咽:“老爷放心,我立时过去。”

  待得一去一回,贾宝玉再将李纨等人聚拢,细说今日之事后,人人都有些怔忪。

  好半日,李纨方忽然道:“从此后,竟真个改朝换代了!”

  黛玉垂下脸去,思及旧年父亲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力,竟不顾己身安危的种种,不觉泪盈于睫。虽不曾哭泣出声,但这一点哽咽,却比痛哭出声更厉害,更让人惊心动魄。

  惜春却有些冷漠,因慨然道:“大嫂子、林姐姐,又何须如此?自古以来,这天下便不曾归一家一姓。连着周公这等先贤大德,尚且不能得保西周,何况如今!我们生在这末世里,为自己一哭,尚且未必能及,何况旁的。”

  她说得这些,声色冷冽,映在灯火之下,竟有些冰雪似的寒意。

  宝玉怔了片刻,方道:“四妹妹这话竟不必说了,倘若老爷听见,越发要伤心了。”说着,他便将贾政所言,说与众人。

  贾政平素为人行事,原是长辈里最持正的,人人都无旁话可指摘,当即又有些沉默下去。

  还是巧姐忽得咳嗽一声,又引得众人稍稍回过神来,且问了一回平儿,后面才说了几句旁的闲话,便闷闷的散了。

  黛玉梳洗一回,便与紫鹃道:“我看四妹妹的模样儿,倒真真有些心惊了。也难怪你梦兆里,她竟舍身出家,原是有这等癖性的。”

  “姑娘,各人有各人的归处,你何必愁这个?”紫鹃道:“况且,那谢家也大抵无恙,旧年又有约定,竟不曾毁了那婚约的。只待日后稳妥了,两家多半会再续前缘,一发不必多愁了的。”

  “你说得虽在理,我却有些忧心。”黛玉叹道:“如今虽与你梦中所觉,竟有些差池了。可人也罢,国也罢,总归有些缘故,方有后面的结果。却未必是我们一力应承,就能有所变动的——若万一,那北狄照旧能南下,从此……”

  她咳了一声,两泪漱漱而下:“这却叫我们如何是好?”

  “姑娘……”紫鹃轻轻唤了一声,想了半晌,也只能干巴巴得说两句宽慰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圣人的教诲,总归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