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十八章

海晏巷三百七十八号,天色已晚,黑沉沉的。沿着熟悉的楼梯,走上台阶,当年,梦魇中时常会出现这一幕。早已被大火烧焦的鬼魂在她眼前烟消云散了,阿四和楚朝歌匆匆赶来,当铺里只剩下她自己。


窗边站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回头朝她笑了笑:“嘘——别出声。你新养的那只小狗,我今天见到了,性格和以前那只几乎一模一样。让我们猜猜,她会不会再跟来一次,再帮你挡一刀?”


穆知白微微眯起眼:“我没有养过狗,她也不是狗。”


苏钺笑容灿烂,却并不理会穆知白说了什么,稍稍叹了口气:“啊,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她是不会出现了。不过没关系,小狗睁开眼睛找不到主人,会自己闻着味儿赶过来。你说是吧,穆知白?”


穆知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很清楚,自己无法和苏钺过上两招。一方面,她需要这个败局,另一方面,她确实太虚弱了,现在谁也打不过。叶谿不会醒,阿四也不会醒,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二次有机会走向死亡,但不是因为苏钺这可笑的执迷,而是由于她这一个多月来勤勤恳恳布下的局。


这便是最后了。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


而苏钺……她也给苏钺编写了合适的剧本。


苏钺用她的血写下契约,面色兴奋而疯狂。就快得到穆知白的力量了。不是虚无缥缈、当事人自己也无法解释原因的长生不死,而是那能攫取他人记忆,为己所用的强大力量。


穆知白不愿意把它们用在该用的地方,那就让她苏钺取而代之,拿走这份力量,使用它,操纵它,用它赢得更多的权力、名誉和财富。


只是,她也有一瞬间感到狐疑,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穆知白,笑着问:“怎么回事,穆知白?多年不见,你有在好好修炼吗?你有在好好地收取别人的记忆吗?这就打不过我了?当年,你可没现在这样憔悴啊。”


穆知白也在笑:“说不定,你来晚了呢?”


苏钺拉下脸,面部抽搐着,牵动出一个诡异的笑脸:“心机和花招都是没用的,你能想出什么和我同归于尽的法子,我都能想到对策。别死了,穆知白,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啊,对了,真遗憾啊,你根本死不了,虽然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穆知白没有应声,她能感到生命在迅速流逝,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


在生命的尽头,会迎来什么呢?


苏钺费尽心思布下的天罗地网,在一阵炫目的白光后消散了,穆知白还清醒着,能看见苏钺激动到扭曲的脸。苏钺惊喜地叫着,伸出双手,试图感受那操纵记忆,涉及灵魂的强大力量。但是没有。


她怔怔地盯着掌心,再三试图召唤出穆知白能轻易使用的能力,却什么也没感觉到。她还是垂垂老矣。身体机能在不断退化,她只是个和杨老师别无二致的老人家。甚至于,她的双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干枯、褶皱,手腕、胳膊、躯干……她在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也在以惊人的速度走向死亡。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苏钺抢步上前,跌倒在穆知白身边。


她挣扎着爬起来,揪起穆知白的衣领,怒吼着质问道,声音都变得苍老沙哑。


穆知白却只是笑,笑得没力气回答。


苏钺惊恐地把她扔开,似乎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通常温温和和的家伙并不是人,而是死了上百年的冤魂,被牢牢地钉在棺材里,故意制成恶鬼,本是为了养在那落魄贵族的家里,为他消灾解厄;她师父留了个心眼,费这么大劲儿把活人制成家养的鬼魂,与其便宜了那什么都不懂的贵族,倒不如为他留条后路,便偷偷地将恶鬼效忠的对象改为自己。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在师父留下的剪报上,报道着当铺着火的消息,烧死了一个留洋归来的女学生。女学生家里很有些财势,为了女儿的死,举家回国,追着师父报了十多年的官,直追得他们师徒二人东躲西藏,如老鼠般偷偷度日,一直到师父郁郁而终,自杀谢世,这才罢休。


师父被烧怕了,说是河清巷日后定会出现两个恶鬼,他道行不够,一个都除不去。等苏钺来到河清巷,却一个厉鬼都没有看见,虽然确实有一个被烧死的小鬼,和一个被人害死的冤魂,但是那冤魂终日昏昏,不寻旧仇;那小鬼胆小如鼠,不成气候。


师父竟然会被这两个家伙吓破了胆,再也没回过河清巷,郁郁而终,辛辛苦苦得来的一世英名,就此付诸东流。


苏钺自信,自己能弥补师父犯下的疏漏。穆知白是师父造出来的鬼,是为了他们师徒二人才得以苟活至今,她要从穆知白身上,把本就属于她的那些力量统统拿到手里,以证明师父的真才实学,以证明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不该落到如此下场。


“就算杀不死你……我也可以再次把你封印!你就该待在当铺的地下室里!你就该待在那里!当铺是我的!是我的!你的力量也是我的!”


穆知白闭上眼睛。


不必了,不必那么麻烦。


她就要彻底消失了。


虽然比预想的要慢,但是应该差不多到头了,眼前已经放起了走马灯。


她仿佛再一次看见了起火的地下室,黑色的浓烟呛得人说不出话,也什么都看不清,她被从棺材里放出来,而河清巷多出了一条不知来路,也没有去处的亡魂。那天是初五,她管这只亡魂叫小五。


小五绕着当铺活动,穆知白观察了她很久很久,终于能够确定,她不记得自己,而且很害怕自己,怕得不敢靠近。


既然她害怕,穆知白就没有主动靠近果她,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报答。她默许小五靠近当铺寻求庇护,在小五争抢供品失败时,也会偷偷地在某个十字路口留下新的食物,然后回当铺唾弃自己——为什么要“偷偷地”?


苏钺出现了,她带来了很多东西,穆知白很喜欢看着小五偷偷摸摸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把东西拿走的倒霉模样,直到苏钺带来了一只盒子。


这是穆知白生前见过的东西,她恍惚间记得,好像是有个小妹妹给过她这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小玩意儿。她破天荒没有再纵容小五,而是自己拿起了盒子。就算小五委屈地打转转,她也没有放手。鬼对生前用过的东西似乎总是很执着。


信纸泛了黄,落款看不清了,信上提到写信的人不日就会回到河清巷,信中说给她带了一份礼物,但是盒子里什么都没有。


她以前认识苏钺吗?


苏钺约她出门的时候,是个下雪天。她以为那只小五会追出来,但是没有——她在以为些什么呢?小五明明根本不想和自己打照面,也不想和自己说话。穆知白心想,其实自己大概也许同样不想搭理她。


苏钺说:“姐姐,我喜欢你,我能和你交往吗?”


穆知白总算放弃了等小五从当铺里出来,她没听清苏钺说了什么:“嗯?”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可以和你交往吗?”苏钺的眼睛亮亮的,穆知白盯着她看了许久。她刚拒绝过一个学生提出的交往要求,那是个比苏钺顺眼得多的女孩;她不知道交往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只是互相帮助,住在一起,不交往也可以达成目的;如果交往是为了更成人的目的——那她是一只鬼啊,不是么?


年轻人的爱好真奇妙。


“你别急着拒绝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苏钺打了包票。


穆知白笑了。


那就试试吧,试试又没有关系。


当然,阿四和楚朝歌是非常反对的,用尽了浑身力气在反对。毕竟苏钺是个术士,还是奔着杀死穆知白才出现的术士。不过,这对穆知白来说可谓正中下怀,她这不也是本着一心求死而应下这段感情的吗?


她和苏钺试了无数种方法,没有一种能将她杀死。而每次回到河清巷,她就开始急切地想看见小五——有时候被其他鬼打了,没吃到东西,坐在当铺门口生闷气;有时候睡在当铺一楼的地板上,只要苏钺不在,小五就睡得很踏实。


苏钺总说,小五像是被自己捡回来的流浪狗。穆知白却不这么认为。退一万步说,哪怕小五真的是流浪狗,那也是为了救自己才变成了现在这样。小五在视线范围内的时候,她偶尔会想多活一会儿,要不就别寻死了,毕竟,她的命称不上是她的,是小五救回来的。只是,“彻底消失”带来的诱惑实在太过巨大,她无法拒绝。


这天,苏钺来到当铺,给出了一项新的提议,即让穆知白开始拿取别人难过的、尴尬的、愤怒的记忆。穆知白想要往生,苏钺想要现世的福报,等穆知白足够虚弱了,苏钺再想办法杀死她。说着说着,苏钺就开始动手动脚。穆知白想,苏钺想要的“现世的福报”里,估计有不少成人向的内容。


小五随时会回来,她不想被小五撞见这样不雅的举动。


“我到处都贴了符咒,她进不来。流浪狗罢了,她重要还是我重要?”苏钺问。


穆知白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看看,小五有没有受伤?是在屋子外面转圈,还是发现进不来,就一走了之了?她脑袋里空空如也,正想着,小五跳进了屋子,她的一颗心落到实处,发现苏钺被她推到了地上——还挺活该的。


小五打架的方式很笨,只会龇牙,发现打不过,就会往穆知白身后躲。


真的好像一条流浪狗。


如果自己消失了,她该怎么办呢?会在河清巷被一直欺负下去吧?会一直抢不到吃的,隔三差五饿肚子吧?刚安定下来的心里忽然窜起难以忍受的烦躁,穆知白第一次和小五说话,就是骂她:“松开。你身上脏。”


小五伤心了,把她的袖子甩开。


穆知白心想,这样挺好,万一哪天她消失了,小五也不会难过。


到了晚上,她假装把一条毯子落在二楼,第二天起来,毯子被小五抱走了。这不算是接受道歉,以她的观察,小五变成鬼后心智退化,现在这情况,只会为运气不赖而欢呼雀跃,像个小傻子。


次日,她第一次收取别人不好的记忆,带来的反噬比想象中严重得多。她躲进自己死去的地下室里,浑身都疼,打摆子,被潮湿发霉的气味熏得反胃想吐。她变回了躺在棺材里的模样,余光瞥见小五在门口徘徊,闪回了当时这个人冲进地下室,把自己从封印中释放出来的惨状,更不想让小五看见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她急得满头是汗,口不择言地喊她“滚”,没用,小五根本不听她的。


她只能哀求道:“你别进来……”


——别管我,别救我,别搭上你自己。


小五的脚步略一停顿,接着还是把她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带出地下室。穆知白想哭,她又想到了放弃,不再寻死,想办法和小五修复关系,在河清巷当铺就这么不人不鬼地活下去。但是又舍不得这项尝试,毕竟已经开了个头。


终于,苏钺大概是觉得万事俱备了,找到了她。


这天离开当铺时,穆知白最后看了小五一眼。小五在她平时待的地方发愣。接着,穆知白和苏钺一起出门,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你要带我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你不叫我滚就行了。”苏钺哼了一声。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


“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放心,你养的小狗绝对不会找来打扰我们!”


穆知白想说,小五不是小狗——哪有和主人那么疏远的小狗?但是不重要了,都要结束了,苏钺未必会放过小五,但是小五很怕苏钺,如果自己不在,她一定会忙不迭离苏钺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束手就擒,等着苏钺杀死自己。


“啧!那条狗……”苏钺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


穆知白从近乎昏迷的状态中惊醒,她一眼就看见了小五,完全忘了小五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下意识地喊:“你别过来!”


小五还是那么吃软不吃硬,她听见穆知白叫她别过来,竟然还是二话不说就乐颠颠地跑过来。她像是很熟悉苏钺的套路,几乎能躲开苏钺所有的攻击,顺便再咬她两口——这是小五唯一的攻击方式。


穆知白终于发现束手就擒不是什么好事,想反悔都要更困难些。


她拼命试图挣脱符咒的束缚,却总是在失败,直到小五倒下的前一刻,还颇为骄傲地撕下了贴在她身上的符咒。


“回……家……”小五被火烧坏的嗓子艰难又含糊地发出声音。


穆知白紧紧地抱住她,世界阴沉沉的,阳光再好也没有用。


这之后,她封住了地下室,把小五常待的地方用柜子占满,继续待在当铺里,日复一日,直到那天,她在马路边看见了走向自己的小姑娘。


“我来接你回家。”小五忽然开口说话,顺畅,温和,有点潇洒,有点骄傲,似乎正在为自己竟然能把苏钺打退感到兴奋。


穆知白缓缓地回过神,满眼尽是叶谿的脸,忽然感觉无比地释怀。


——我带你回家了。


一把黑色的画满了符文的长柄伞被撑开,但是叶谿显然不知道该怎么用,撑开了又怕晃到穆知白,合上了又怕没有杀伤力,不停地收伞开伞,自动开关的按钮好像都被按得冒了火花。她一手抱着陷入沉睡的穆知白,一手举着伞,指着垂死挣扎了一阵子的苏钺,刚才她挥开了苏钺手里的桃木剑。


阿四和楚朝歌从门后赶过来,比叶谿赶来的速度要慢许多。


这是一场消耗战,从阿四和楚朝歌,到穆知白,再到对战斗的激烈程度几乎一无所知的叶谿,总算,把苏钺的生命耗到了尽头。她躺在那儿,去向该去的地方,没能得到她心心念念的力量,没能证明自己有多强,也没能杀死她想杀死的任何人,她的寿命走到了尽头,于是她死了。


“她……死了?”叶谿问,声音有些哆嗦,“啊……不是我!我没、没杀人!”


“就凭你?……咳,我是说,老人嘛。她的本来阳寿八十有四,偷了十几年,该满足了。”阿四叹了口气,说,“你带知白先回去吧。苏钺现在也算不得人类了,我们会通知相关工作人员帮忙处理。”


“那不行,你们仨没一个好胳膊好腿的,我就在这里陪你们一起等那个相关人员。”叶谿把穆知白背起来,扶了一把一直在跳门槛的楚朝歌,把这位受了重伤的僵尸小姐带进现场。


阿四指了指穆知白:“你把她放下来吧,这样背着累不累啊?”


“不累。”叶谿眨了眨眼。


一点都不累。


她可以一直背着,一直一直背着。


她还要在河清巷当铺待着,一直一直待着,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直待到很久很久以后,来弥补很久很久以前。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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