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十一章

不太舒服的梦,尽管是个美梦。


叶谿渐渐不再是她自己,而变成了其他人。


她看见一整年匆匆流淌的时间,隐约地想起这大概是女儿出生后的第一年,爸爸身体健康,每天都是他负责买菜做饭;妈妈会留在家里帮她照顾女儿;丈夫的工作刚有起色,忙得像个陀螺,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当然也没有争吵;至于丈夫的家人,在这段记忆中鲜少出现。


叶谿醒来的时候,回忆起那个梦,还是感到一阵恶寒。


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一样,她对婚姻和生育的态度始终是麻烦和恐惧,这个梦让她感到温馨但是晦气,同时也认出来,梦境的主人公就是住在自家对面的阿英。她的女儿现在上小学,说明这个梦的内容发生在七八年前。


“嗯?阿英的爸爸?”穆知白回忆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阿英的爸爸去世得比较早,我记得是生病走的,当时才六十来岁,非常年轻。之后阿英搬去小吴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放心不下她妈妈,也为了方便孩子上学,还是搬了回来。”


穆知白没有问叶谿为什么想了解这个,就好像她知道叶谿会问相关问题一样。她又开始磨咖啡,大概只有对面那户人家激烈的争吵才能打断这个日常习惯。


叶谿想不明白,这如果就是阿英昨天当给穆知白的记忆,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这与合同有关吗?她坐在桌边,单手托腮,看着穆知白,心里不太服气。这本来都是她应该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反而要费心思来猜呢?


似乎察觉到了叶谿的不忿,穆知白把第一杯咖啡递给她,笑容真诚:“喝咖啡吗?”


叶谿不爱喝,但是不喝白不喝,算是从穆知白那里得到的补偿了。她把咖啡杯接过来,甚至没说谢谢,只喝了一口,被苦得受不了,把脸别过去悄悄吐舌头,暗地了猛灌了半杯水,才缓过神,第一时间去确定穆知白有没有看见自己的窘状。


很遗憾,穆知白看见了,虽然她假装在专心制作第二杯,但是她的笑明显不太对头。


叶谿闷闷地重新端起咖啡,喝药似的吞了第二口,皱着脸想起了一个和咖啡一样令人不适的话题:“对了,昨天晚上那个客人的事情。我不知道她说的‘介绍人’是谁,她自己也说不认识对方,但是我推测,她并不是冲着典当‘最珍贵’的记忆找来的,而是想摆脱以前一些……可能不那么好的事情。”


穆知白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两秒,看了叶谿一眼:“是阿四跟你说过什么吗?”


在背后议论别人的过去,尤其是前任,是人类八卦史上无可厚非的一环,但是在当事人的面前被揭穿,难免会感到心虚和尴尬。叶谿被她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第三口咖啡喝得自然又顺畅,紧接着是第四口,直到为了逃避对话,开始像喝水一样“吨吨”。


穆知白笑了笑:“怕什么?我又不会怪你——我只会怪阿四。”


叶谿默默地为阿四祈福。


“阿四……还和你说了什么?”穆知白问,小心地避免了和叶谿目光接触。


叶谿却是抬起头来看着她:“待会儿如果,那个人想要你拿走不好的记忆,你可以拒绝吗?”


穆知白问:“怎么了?”


“这不是你的义务,不好的记忆对你来说没用还有害,你压根儿都不认识这些陌生人……”叶谿复述了阿四的台词,复述着复述着,自己先义愤填膺起来。穆知白是个好人,是她的朋友,帮了她很多忙。虽然她和阿四都无法帮穆知白做出最终决定,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们认可这种无私奉献的行为,更加无法对这些试图把脏东西丢给穆知白的人抱以发自内心的善意。


这毕竟是一种伤害。


穆知白摸了摸叶谿的头,打断了她的话:“没关系。我知道的。我有分寸。”


*****


那个女人来得非常准时。叶谿这回没有坐着,她一直站在穆知白旁边,保持极高的警惕。但是和昨晚相比,她现在的态度显然更加温和:“阿姨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件事一天不忘,我心里就不踏实。”阿姨走进来。她穿着和昨晚一样的衣服,手里还是捏着那张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见的卡片,犹豫着看看这两人,颇为局促地把卡片再次交给叶谿,“这是我的介绍人说,必须交给穆老板看过的。”


叶谿把卡片递给穆知白,问:“那个,这上面啥字儿也没有,昨天太暗了,我也没来得及看清写了什么……”


阿姨频频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昨晚上字突然就没了。呀,还好我记得来这里的路,不然今天不就找不到你们了吗?”


“我不是想问这个……我是想问,你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吗?”叶谿问。


阿姨指了指卡片:“地址啊。”


“地址背面呢?”


“没字儿。”


——不可能。


叶谿不相信。


她分明就看见了,和地址一样模糊难辨的字迹,多半出自同一人之手。她沉默下去,不再发言,也不再提问。


穆知白凝视着阿姨的双眼,似乎在从对方的眼睛里窥探更深的秘密。她的目光让阿姨噤了声,考虑到介绍人提到的穆知白的能力,她愈发惴惴不安,下意识看向叶谿,渴望得到一点儿安慰或鼓励。


叶谿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已经没有想说的话了,接下来是穆知白的主场。她相信穆知白的分寸。


“说说吧,来我这儿,想当什么?”穆知白端起茶杯,茶叶没了,里面盛着温水。


“额……我是经人介绍来的。我女儿在两个月前出车祸去世了,本来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就非常大……”话说到这里,阿姨几乎就要泣不成声,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但是态度随即又变得暴躁愤慨,“可是那些人!那些人还在消费她的死,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什么意思!就不能让我女儿安安静静地离开吗!?”


没人接话,穆知白和叶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昨晚的辛迪,和节目组做出的在清河巷办综艺活动的决定。


“根本没人真的在乎我女儿!他们只是在利用我女儿的死,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在网络上哭得最响的人,没有一个来参加我女儿的葬礼!是,我女儿的死不是节目的错,我不要求他们给出多少天价的赔偿,但是为什么要装出非常在意的样子来恶心我!还要在这里办什么活动,甚至想邀请我参加,时时刻刻提醒我——你女儿死了!你女儿死了!!你女儿死了!!!”说到最后,阿姨近乎声嘶力竭。


她把脸埋在掌心里,哭得浑身颤抖:“我一刻都不想记得他们。要是没这个节目,我女儿就不会出远门,也就不会死!穆老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穆知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慢吞吞地站起身。


手腕被叶谿一把抓住,她也没有回头,只是在原地站了片刻,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叶谿,放开我。”


阿四不在,凭叶谿一个人,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真的把穆知白禁锢在楼上,不允许她向眼前可怜的阿姨提供帮助。叶谿怔怔地松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阿姨面前,伸出手:“你发誓——绝对自愿,把关于节目组的一切,都交给我。


“把关于河清巷当铺的一切,也都交给我。


“不再记得这里,不再回到这里。


“你过去从没有来过,以后也不会再来。


“这是第一次,我收取你的记忆。


“也是最后一次。”


……


漫长。格外的漫长。叶谿度秒如年。这次收取记忆所消耗的和所付出的,远比前两次更多。阳台上已经没有晾晒第三套床单的地方了,而自己的床肯定会遭到当事人的嫌弃,所以她没带穆知白回房间,只能小心地让她躺在沙发上。


穆知白面如土色,叶谿无法判断她是和前两次一样在闭目养神,还是昏迷过去。她在沙发旁想找点能盖的东西,焦灼地转了个圈,最后想起在自己房间的大衣柜里看到过一条毯子。她看了穆知白两眼,跑回自己的房间,慌乱地打开了所有的衣柜。


放衣服的大格子,没有毯子。


空柜子,没有毯子。


还是空柜子。


第四个空柜子。


她“啧”了一声,总算在耐心耗尽之前,从衣柜最底下抱出了一条小毯子,是她住进来时就放在这儿的。


她抱起毯子,一路小跑着回到客厅,走进灯光下,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


血从沙发上流下来,温热,有些粘稠,浸湿了鞋底,地板上全是血。沙发上的人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她只穿了一件被利器划得破败不堪的单衣,浑身都是被割破的伤口,失血过多,皮肤苍白,头发连着头皮被人扯下很明显的一大块。叶谿双手都开始哆嗦,踩着满地的鲜血,走到沙发旁边,才不得不确认这就是穆知白。


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想找毯子,才发现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她放开,被血打湿了。


她脱下外套,搭在穆知白身上,开始满屋子找医药箱,包扎的止血的、纱布创可贴,什么都好,但是她根本想不到穆知白会把它们放在那儿。


打电话——对,可以打电话。


她要找阿四,或者找楚朝歌,找谁都行。


她站在沙发边,拿出手机,光按“*”号键再按左键,想要解锁屏幕,就重复了无数次,手机无数次发出解锁失败的提示,让她重新操作。


终于解锁成功了。


她开始在联系人里找阿四,衣角忽然被轻轻地扯了一下:“别找阿四……也别找楚朝歌……”穆知白用尽力气,才牵动了这一下衣角,手随即垂落下去。


叶谿慌乱地跪在血泊中,接住她的手,穆知白的手比以前更冷,几乎像是刚从冷藏库里推出来的尸体一样。叶谿的声音都在发抖,根本没听清穆知白说了什么:“你别……你别说话。我、我找人过来帮、帮帮忙……阿四这个时间应该有空……”


“我说……别找阿四,也别找楚朝歌……”穆知白费力地握着叶谿的手,安慰道,“我没事,只要休息一晚上,就会好了。”


“你这是没事吗!?”叶谿差点就要吼她,看着穆知白现在的状况,又实在无法忍心。她有好多问题想问,现在却都不是时候,都可以等以后再问。


“别告诉她们,叶谿。”穆知白的声音越来越轻,尽管视线逐渐无法聚焦,她还是执着地看着叶谿模糊的影子,“你答应我,帮我保密。”


“那你要没事,不然我马上就告诉她们!”叶谿把她的手握紧。


“我当然没事……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你不要怕。”穆知白艰难地笑了一下。


她没有呼吸,没有体温,没有心跳,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叶谿背靠着沙发,脱力地坐在那儿,衣服裤子上全是蹭到的血迹,心跳还是快如擂鼓,手脚发麻。她没亲眼见过父亲的车祸现场,这称得上是她这辈子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具有冲击力的画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恢复思考的能力,转了个身,盯着穆知白看了一会儿,爬起来,捡起地上那条毯子,带去了阳台,扔进桶里,重新抱出一条毯子,替代了自己的外套,搭在穆知白身上。


这之后,她换了一双干净拖鞋,很不礼貌地翻遍二楼和三楼所有看起来可能装药箱的柜子,找到了纱布、碘伏和棉签,又换上脏拖鞋走回去,坐在地板上。


很难分辨哪道伤口更重,哪道伤口更轻,这是单纯的折磨,没有其他目的。


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收取了别人不愉快的记忆,所以反噬了自己?那为什么是这样一副人为伤害的状态,而不是其他的更超自然的呈现?


叶谿解释不了。


她的手还在抖,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蔓延到全身,她自己也仿佛失血过多了似的,全无血色。好几次想给阿四打电话,都忍住了没拨号,只是一点一点把所有出血的伤口用纱布盖住,接着就待在沙发旁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往穆知白的杯子里加了点开水,带回来,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没一会儿,她又站起来,双手叉腰,在三楼大厅里走了一圈,看着满地的血犯愁,不知道要怎么弄干净。


她拿来拖把,却还是无从下手,站在那儿观察了一阵子,观察够了,发现别无他法,还是硬着头皮开始拖地。从受灾最轻的地方,慢慢地向沙发和茶几前进。她中途把茶几搬开又搬回去,还把穆知白转移去了自己的房间,为了移开沙发,收拾沙发底下的血迹。这之后,她就盯着貌似完全不能再次投入使用的沙发犯愁。


——洗洗看?


她用抹布擦了两下,放弃了,任由黑红黑红的沙发鬼气森森地立在那里。


有没有可能……穆知白其实是鬼呢?她现在的样子,就是她死时的样子?


叶谿抓了抓脖子,又摇了摇头。


不管穆知白是什么,好像都和她没关系,她也实在无所谓。穆知白就是穆知白,不管是什么,都是穆知白。


她把拖把洗到差不多干净,不想洗了,晾在阳台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窗,打开床头不算很亮的小台灯,看见穆知白还在睡,便又把灯关了,走出去,在二楼的沙发上坐下,抹了把脸。


她好像受到了精神创伤,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穆知白那副差不多随时可以入殓的模样,顺带睡意全无,精神高度亢奋,恨不得绕着河清巷跑两圈。于是她开始在二楼和三楼来回移动,一点都没有想休息的意思,每到一趟三楼,就看一眼穆知白,想第一时间确认她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后来索性哪儿也不去了,焦躁不安地坐在床边,十指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她知道为什么阿四对那位穆知白的前任那么不满了,也知道了楚朝歌在担心穆知白什么,并且她不出意外的和她俩统一了战线。


这种无异于自我毁灭的善举,只因为披上了善举的皮,就让朋友失去了反对的道德立场;但是凭什么善举无法降临在穆知白身上?凭什么是穆知白承担“善举”的后果?


叶谿安静地吐出一口气,不知怎的,突然很想哭。


穆知白醒了,她的手轻轻地落在叶谿的头发上,摸了两下,在黑暗中有气无力地问:“吓到你了吧?”


叶谿抿着嘴,保持安静。


“我以为……你会很害怕。抱歉,我本来没想过会让你看到这种事。害怕吗?”穆知白的笑声也是虚弱的。


“怕。”叶谿终于说。


何止是怕?她都快被吓死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小灯。她看见的穆知白脸色依然很差,然而在穆知白眼中,她的脸色也很不好。她伸手碰了碰穆知白头上的那一小块纱布,忽然感到了和之前穆知白昏迷时一样的焦躁:“我当然怕!我都快被吓死了!你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是拿走了那些不好的记忆以后,就会出现的后遗症吗?你说你有分寸,我当时真是信了你的鬼话,还真的以为你有分寸!我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你难道和我一样是个新手小白吗?你要真的不想让我看到这种事,不想吓到我,就别去接这个活儿啊!你难道欠了这个陌生人什么吗?我不是说帮助别人不好。我知道帮助别人是个美德。但这也是量力而行的事情。如果你根本不会游泳,就不要下水救人了,不然不是给真正的救援人员增加负担吗?你明知道自己拿走别人不好的记忆会有这样的后果,就别拿啊!”


穆知白沉默地听完,声音变得更轻了:“我没问这个。你……不怕我吗?”


叶谿被气笑了:“我刚刚说了那么多,别告诉我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啊!怕你干什么?是!我怕你!我怕死你了!满意了吧!?”


穆知白望着叶谿,接着问:“我现在这副样子……你不怕吗?”


叶谿没反应过来,她的脑海里像是长出一团乱麻,没能体会到穆知白的情绪:“怕啊!你知道你这些伤口,我处理了多久吗?干脆吓死我算了!直接把你打包扔去楚朝歌的鬼屋,说不定她家的店盈利能翻一番!”


穆知白笑着从被子里伸出手,递给叶谿。


“干什么!?”叶谿凶巴巴地问,和她击了个掌。


穆知白趁机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什么。”


被握住手的叶谿瞬间没了脾气,她重新坐下,心情渐渐平静:


“会很痛吗?”


“不会。”


“我不信。”


“那就别问。”


叶谿回头看了她一眼——有力气呛声了,大概是恢复了不少。绷紧的弦放松下来,叶谿靠着床,仰起脸,望向天花板,保持着这个姿势,呆呆地望着:“睡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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