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四章

随着那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女士离开,叶谿忽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穆知白当时雇佣她,是出于对人身安全的担心;而现在,这种担心变得没有必要。万一穆知白提出宁愿赔付损失也要和她解除雇佣关系,可怎么办呢?工资虽少,蚂蚁再小都是肉;更何况这里包吃包住,她并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她想起穆知白提到的保洁阿姨,或许穆知白需要一个保洁?


环顾四周,地板干干净净,柜子也干干净净,甚至没有能一眼看见的落了灰的地方。墙角和门口的绿植都长势喜人,大门外挂着的两只灯笼都一尘不染。这家店目前不太需要保洁。但叶谿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觉得悲哀。这种证明将自己异化成了商品,工资就是她的标价。


她问:“穆老板,拖把在哪儿?”


穆知白闻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家很脏吗?”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早上拖一拖地,能起到一个神清气爽的作用。”


“但是现在是下午一点十五。”


叶谿闷闷地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问:“穆老板,需要我帮忙浇花吗?或者别的什么……别的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穆知白放下茶杯,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没头苍蝇似的小姑娘,总算意识到了什么。她的思绪从方才那段有趣的小插曲中抽离出来:“你真的那么想拖地?那就去拖吧。一楼就算了,上楼去打扫吧,拖把和抹布都在二楼的阳台上。但是我需要你想清楚,你来我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叶谿一时语塞。


“我只需要员工各司其职,不需要一个兼职保洁的保镖。毕竟,你的保洁工作想必不如陈阿姨做得到位。跟我说说,为什么突然想着打扫卫生?”穆知白伸出手。


叶谿像是受了蛊惑似的凑到她手边,额头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没去揉,就这么蹲在那儿。她不知道该不该和一个老板说心里话,尤其这个老板还被对街茶余饭后的老板称呼为“老葛朗台”;如果她提出自己的困惑,反而让穆知白想起保镖现在是个多余的职位,把她开除了怎么办?


叶谿咬着嘴唇,直到被穆知白摸了摸头,才抬起眼。


——她真好看。


叶谿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感觉自己脸上在烧,不得不重新低下头去。


“看着我。”穆知白的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叶谿耳中,像是一片羽毛扫过,让她浑身一个激灵,“看着我,然后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叶谿不受控制地看着穆知白,几乎就要把心里在想什么脱口而出,倾诉自己害怕被裁员的心态。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没有思考工作的事,也没有思考医院里的奶奶和她黯淡无光的未来,连近在咫尺的穆知白都变得虚幻,继而响起无数的声音,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在顷刻间将她淹没。她似乎同时成为了一个小孩、少年、青年、中年和老人,她似乎同时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既是白领出入于高楼大厦,又是农民穿梭于田间地头,她似乎在和自己吵架,又似乎在和自己和解。


这种不断的身份分裂和重组让她的自我意识逐渐消失,而穆知白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里,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穆知白仿佛成了她的灯塔,越是遥不可及,叶谿就越想触碰,像沉船之人遭遇海中浮木,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抓住。


忽然意识到自己行为怪异,叶谿“唰”地站起身。


她感到头昏眼花,尽管心跳在慢慢平复,耳朵里却还在怦怦作响。指尖残存着冰凉的触感,整只手因紧张而痉挛,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拧起眉毛甩了甩手腕,为刚才自己这仿佛胡乱吃了野蘑菇一般混乱的神秘行为感到不安。她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穆知白。


穆知白依然坐在那儿,风雨不动安如山,在叶谿站起来以后,端起茶杯,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怎么了?”


“对不起。”叶谿的眉心没有松开,她紧盯着穆知白漆黑的双目,某种异样感呼之欲出,却无法准确描述。她想起昨天那近乎昏迷的午睡,和一场凌乱琐碎的噩梦。在梦里燃烧的合同仿佛是来自深渊的警告,而穆知白就是那个深渊。


穆知白似乎在笑,她始终没放下杯子,微微别过脸,不和叶谿对视:“嗯?对不起什么?你刚才做了什么吗?”


叶谿没有回答穆知白的问题,只是用更愧疚却也更响亮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穆知白总算调整好了表情,她把杯子放下,轻声道:“待会儿再说这个,去楼上换身衣服吧。这个客人通常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半个多小时,我们抓紧些。”她接着话锋一转,仰起脸看着叶谿,笑着说,“你穿那套黑西装的样子太可爱了,不像是我家的员工,倒像是哪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还是换一身吧。我没进你房间,新衣服放在三楼的沙发上,鞋在鞋柜里,你自己换。”


叶谿脸上一热,又怕耽误穆知白见客人的时间,按捺住心里的疑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然后就看见了放在沙发上的一套看起来非常古旧的茶色格子西装,款式并不现代,料子舒服但是很厚重,像是从哪只老古董箱子里刨出来的文物。她拎起衣服看了看,没见到价牌,不知怎么,却比见到那套黑西装的价牌时还要惊恐。要是穆知白心血来潮,要求她为衣柜里的那些衣服付款,她估计是舍不得赔偿的,不如给“老葛朗台”打一辈子工。


但是这些衣服出人意料地合身,合身得让人害怕。


老实说,她很怀疑如果自己亲自去买,能不能找到这么合身的衣服。


合同还在桌上,她拿起来,重新读了一遍。和前两次一样,她没读出任何异常,只能把它收进抽屉。


她下楼来,站在穆知白面前。


这位热衷于换装游戏的老板对这件衣服非常满意,频频点头:“这下看着合适多了。”


“唔……”叶谿不置可否。她觉得穿着新衣服让人打量的感觉过于尴尬,甚至有些如芒在背。她不好意思说出这种感受,只能忍着,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猛灌了几口茶,不太自然地道谢:“麻烦你了。”


穆知白笑着给她的杯子里重新倒上茶水:“客气什么?我是为了当铺的脸面,不是为了你。”


“……那也谢谢。”叶谿说。


她不在乎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有着普通人家能有的体面就好,所以穆知白给她准备什么,她都愿意配合。


穆知白放下茶壶,望向门口:“客人来了。”


“穆老板!不好意思我来早了!之前跟你说的,我下午要去做脸,三点左右会到你店里,结果小王今天发烧没来上班,我就先来你这儿了,哎呀,还好你开了门,这大热天的,看看我这一身的汗啊……呀,你现在有客人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打扰你们吧?”眼前还没见着人,就先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大嗓门儿,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才走进店里。


叶谿想站起来,给客人让座,却被穆知白按住了手腕。她看了看穆知白,又看向门口的客人。客人穿着黑色的裙子和黑色的有点脏的矮跟皮鞋,手里拎着一只小皮包,以她的身材来说,会显得皮包很小,但是她很有活力,可以称得上光彩照人;她戴着耳环和项链,刚做过头发,喷了浓郁的香水,即使隔了不短的距离,依然可以闻到香味。


叶谿想打喷嚏,好容易才憋住。


“不是客人,是来店里帮忙的朋友。”穆知白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休息一会儿,这天气确实怪热的。”


叶谿并不觉得穆知白会怕热,隔着手套和袖子都能感到穆知白手上的凉意。她甚至不太能想象穆知白要怎么过冬。


“呀,是穆老板的朋友,幸会幸会。我是穆老板这里的常客了,我姓钟,叫我钟姐就好,这是我的名片,我现在自己开网店做点小生意,线下在清河巷也开了一家实体店,主要是卖手工艺品,什么毛毡啊陶艺啊手工编织啊,也支持实体店DIY,小姑娘都很喜欢的,你有空的话可以来我这里坐坐!我邀请穆老板很多次了,但是穆老板就是不来,你可一定要把她给我抓来店里!”钟姐朝叶谿伸出手和名片。


叶谿这时才总算得以站起来,接过名片,和钟姐握了握手:“你好,我姓叶,叫我小叶就好,这段时间一般都在当铺里,你来这儿就能见到我。”


“那好那好,我知道了。小叶今年几岁了?”钟姐一坐下,就忙不迭地问。


“二十二了。”叶谿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名片,店名“钟姐手工”,名片制作得非常精致,纸张应该都是精挑细选的,比茶余饭后那沾了几滴油渍的劣质名片看着要高贵得多。她身上没有口袋,纠结了一会儿,毫无征兆地伸手把名片递给穆知白。


穆知白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指尖无声地碰了碰桌面,叶谿才把名片在桌上放下。


“哟,那么小?那你和穆老板算是忘年交了?”钟姐惊讶道。


叶谿看向穆知白——她还真不知道穆知白今年几岁。


穆知白却岔开了话题:“寒暄的话就等正事办完再聊吧,钟姐这次来,是想当什么?”


“这次我来,也是为了老问题,穆老板知道我的,就是想再当掉一些……我的儿子。”钟姐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她像是很努力地在回忆什么,实际想起的片段并不多,但是单单想起把这些记忆给“忘了”,就足以让她惊慌失措,仿佛她的世界轰然崩塌。她拼命地去拥抱那些破碎的尖锐碎片,却只能把自己扎的遍体鳞伤。


叶谿的眉毛纠结起来。她尽量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脑海里飞舞着违法犯罪的画面,以及不知道钟姐到底是有多少儿子,才能“再”当掉“一些”。她天马行空地想到钟姐把小孩交给穆知白,再由穆知白处理的残暴景象,然后,她的腿被轻轻地踢了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此打住,叶谿回过神,收到穆知白无可奈何的目光。


她干咳了一声,为自己罪恶的想法感到羞愧。


“看着就好。”穆知白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指了指门,在叶谿去关门时接着转向钟姐,问,“你确定吗?上周才当过一次。”


“当吧。”钟姐垂着眼,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甲发白,笑容凄凉,“我算是您这儿的大客户了吧?能告诉我,关于我儿子的这些记忆,去了哪里吗?如果我想要,真的能把这些记忆再还给我吗?”


“能。”门关上了,穆知白站起身,指尖点在钟姐的眉心,再次确认似的重复问了一遍,“但是即使还给你,对你而言,这些记忆中发生的一切,会变成‘别人的故事’,如同过眼云烟,像看了一本写实的小说。每当掉一年,这一年对你来说,就彻底消失了。你真的确定吗?”


“我确定。我一点点都不愿意想起他——”钟姐面如土色,她紧紧地闭着眼睛。


“恕我冒昧,我还必须提醒你,如果你以为最重要的记忆,并不是实际最重要的记忆,你就会忘记一些……和你想忘记的事截然不同的经历。毕竟,具体获取哪段记忆,并不是我能控制的。”穆知白眯起眼睛,“事到如今,你的脑海中关于儿子的记忆所剩无几,你真的甘愿承担这个风险,再和我进行一次交易?”


“我确定。”钟姐开始哆嗦。她害怕忘记儿子,更害怕忘记的不是儿子。


“你……真的确定吗?”穆知白的声音愈发轻缓,如同耳语。


“我确定!”钟姐喊出了声,她发狂似的连喊了三遍,“我确定!我确定!”


“那么,开始吧。”


叶谿站在门口,双脚像是生了根,扎在那里,让她哪里都去不了。她看着在大厅里一坐一站的两人,穆知白看着摇摇欲坠,像是风一吹就会倒。抽取记忆?抽取什么记忆?穆知白抽取了别人的“最重要的记忆”?记忆竟然是可以被抽取的吗?它竟然像人体器官一样,是组成有机体的一种零件吗?


没有影片里施法时惯有的特效和七彩光芒,她只看见穆知白指尖的一点点光,但那究竟是真的在发光,还是她的错觉?


整个过程体感并不长,实际却非常缓慢。时间在这里停滞,倒退,再复原。只有座钟不受影响,继续按照机械的设定如常运转,当它咔哒一声指向下午三点半时,穆知白才垂下了手,向后踉跄了几步。叶谿像是摆脱了桎梏,跑上去扶了她一把。穆知白浑身发凉,冷得刺骨——可是她会法术!她能抽取别人的记忆!那她真的会怕冷吗?——不,这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是,这个世界居然有人会使用法术!这是什么?神仙?还是妖怪?神仙会怕冷吗?


叶谿扶她坐下,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脱下了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


穆知白应该是怕冷的,她没有拒绝这件外套,反而拉紧了,把自己裹住。她闭着眼,疲惫至极地靠向椅背,一句话都没有说。


叶谿再去看钟姐。


钟姐委顿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色和穆知白一样难看。


叶谿想要问问钟姐的情况,又不知道这时候能不能打扰她,于是只好小声地问穆知白:“这就结束了吗?”


穆知白没有回答,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叶谿又去看钟姐,钟姐从椅子上跳起来,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刺猬;她的嘴唇翕动着,近乎恐惧地盯着穆知白,一再追问道:“真的吗,穆老板?这是记忆的选择吗?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儿子还在记忆里?那我忘记了什么?我忘记了什么!穆老板,求求你告诉我!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叶谿站在穆知白身前,拦住近乎疯狂的钟姐。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没有厘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也不明白可以怎么安抚钟姐的情绪。她近乎是拖着钟姐重新坐下,再回头时,穆知白已经睁开了眼睛,语气和她本人的体温一样冰冷:


“我提醒过,所当之物,并非全顺应你的愿望。回去吧,过后我会把钱打给你。”


“我不要钱!我不缺钱!我想知道我忘记了什么!”钟姐尖叫着。


穆知白闭上了眼,不再说话:“叶谿,送她出去吧。出去了,情绪就会平静下来。”


——那么神奇吗?


叶谿看看歇斯底里的钟姐,又看看严丝合缝的大门,不太确定是否真的出门就能平静下来。但是也不能放着钟姐不管。她选择履行穆知白的要求,当即把钟姐扶起来:“姐,我们先出去吧。”


“我不出去!穆老板!我们都是做生意的人!我在你这里当过多少次记忆!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我只想知道我当掉了什么……”


门开了,阳光堪堪照在门槛上。


踏出当铺的那一刻,钟姐不再挣扎着要扑向穆知白,她像是失了魂似的,突然间平静下来,四处看看,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随即她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叶谿的胳膊:“呀!小叶!你怎么还扶我出来呢?没关系!我自己能走!哎哟,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热情,我们店里那两个小姑娘也是,想得周到,脑子也灵活……穆老板这里的规矩我都习惯了,不用送,真的不用!我自己回去!你回店里去吧!下次记得来找我玩儿啊!”


叶谿不寒而栗,她忍不住问:“姐,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钟姐眉飞色舞,像是既想笑又想做鬼脸:“哎哟!你这孩子问话问得……穆老板做事,那能不细心吗?规矩我懂,我懂,不能让我记着在里头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姐先回去了啊!清河巷离这里又不远,你一定要记得来玩。把穆老板拉上,我就给你们打对折!”


叶谿大受震撼,她目送着钟姐走远,猛地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在房间里醒来时的状态。


她转身看着穆知白,跨步走近她,不客气地质问:“昨天你是不是……”


她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穆知白没有回答,她裹着西装外套,靠在椅背上,眉心微蹙,不太安稳地睡着了。她似乎比昨天虚弱得多,试图蜷在椅子里,却怎么也睡不舒服,不得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靠坐着。


叶谿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心情变得平静。


最珍贵的记忆才能被穆知白取走,而具体哪段记忆最珍贵,并不受穆知白或当户本人可以决定。尽管如此,无论昨天发生了什么,都不可能会是对叶谿来说“最珍贵”的记忆,多半是发生了买卖以外的事情。


“穆老板,醒醒,回去睡吧。”叶谿推了推穆知白。


穆知白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她松松地握着叶谿的手,轻声笑道:“麻烦你了,能不能扶我一把?”


叶谿叹了口气,问:“我可以抱你上楼吗?楼梯不够宽,不方便扶着你上去。”


“谢谢……麻烦了。”穆知白双手环住了叶谿的脖子,梦呓似的问,“你不怕我吗?”


“怕你什么?”


“怕我是……妖怪?幽灵?恶鬼?嗯……其他一些什么?你不怕我伤害你吗?”


“没关系。”叶谿别扭地打开了二楼的门,再别扭地用脚尖把门踢开,最后别扭地转了个身,以防穆知白磕到头,“我可没听说过世界上有像你这么虚弱的恶鬼……还那么好看……扮鬼也扮得像一点吧?就和清河巷鬼屋海报上画着的那样……你会不会因为不够凶悍,所以在恶鬼里也很没地位,经常被别的恶鬼看不起啊?”


穆知白枕在她肩头,似乎又睡着了,没有给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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