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唱双簧的白了脸,大气不敢喘,喉咙突突地像要卡嗓子眼。

  吴邪觉得好笑,抽动了嘴角,张起灵猛地抬眼看他,吴邪立刻把嘴角放平,低头盯着饭碗,不敢再造次。

  张起灵手中的筷子一紧,熟练地将去骨的鱼肉褪下大半,夹进吴邪碗里,这事做得再自然不过,就像往常吃饭时他替吴邪布菜。但在这个场合,他亲自挑了鱼骨,将置于面前的这盘头菜半数夹给吴邪,显然太过亲昵,更是不合规矩。

  同席的众人都愣了,吴邪也愣住,霍秀秀看看吴邪,又看看张起灵,意识到自己唐突又收回了视线。

  张起灵淡淡道:“先这样去办。”

  那两位半天才反应过来,族长这是应了,连忙堆起笑脸恭维起来,众人继续吃喝,心照不宣地将方才那幕忽略去。

  4.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放在吴邪和张家兄妹的身上还轻了。霍秀秀说,你们哪里是冤家,根本就是命中相克!吴邪不置可否,张海客怎么看他不得而知,张海杏却是处处与他作对,从见面第一天起就对他恨之入骨。

  仔细想来,当年不过是年幼的张海杏被一位婶子带进来,遇到年幼的吴邪,两人争一块桂花糕,那婶子知道吴邪是张起灵养的孩子,就将桂花糕给了吴邪,张海杏当时气白了小脸,哭得雷声震天。那婶子不耐烦,便打了她两下,骂道:“也不看你老娘什么身份,往大院里作威风!若不是看在你那尚有几分孝心的哥哥面上,姑奶奶才懒得带你见世面,疯妮子真不识好歹。”

  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本该听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但张海杏怕是从小尝惯了人情冷暖,那些话她竟一字不漏记了下来。也从那次见面开始,她就恨上了吴邪。

  长大后吴邪再一次见到张海杏,已经是在公学堂了。那妮子教唆了几个爱奉承她的张家子弟对吴邪使绊子,吴邪吃了暗亏,被泼得一身水淋淋,当时他还小,自尊心又强,只以为学堂中的张家子弟不喜欢他姓吴,这种被人欺负的丢脸事更不想让人知道,因此对谁都不说,晚上还特地清理干净才去见张起灵。不料张起灵只看了他一眼,就问他怎么回事。吴邪最不敢对张起灵撒谎,虽然面皮薄,还是把事情交待了,张起灵听完,并没说什么。

  后来吴邪以退为进,小忍不动,学堂中针对他的人渐渐觉得无趣,便都不再欺负他。只那几个想讨好张海杏的子侄辈依旧捉弄吴邪,有时玩闹过头,吴邪也是咬牙忍下,不声张,不闹架。那天以后,张起灵没再问过这事,他也就不提,处处退避,只以学业为重。

  学堂中的孩子总会将新鲜事和房里的大人们说,小孩子们不明就里,大人们可心如明镜。传来传去,欺负吴邪的几家孩子的长辈听见了,好一顿惊吓,立刻把自家的熊孩子叫回来臭骂一顿,问清前因后果,知道是张海杏那丫头搞的事,几房联名要求把作乱祸事的人踢出公学堂,面上也算帮自家娃撇清干系了。

  事情原本到不了这个地步,然而,张起灵活到现在这年纪,统共就养了这一个孩子,就算他姓吴不姓张,那也是族长从小养到大捧在手心上疼的,别说平日里大家看不见,谁又能忘了当年那件事呢?

  那时也是入秋不久,张家生意上出了大纰漏,严重得传到张起灵这里,不得已开了临议族会,一直折腾到深更。面对张起灵面色凝重只待问责的态度,合族长老们大气不敢喘,恰如山雨欲来之兆,刮了大半夜的穿堂风,个个叫苦不迭,只得吊着惺忪睡眼强打精神,生怕一点动静不对,就要回张家族置的外乡田庄颐养天年了。结果一个踏着小拖鞋的奶娃娃跑进来,一头扎进张起灵怀里,奶声奶气地抱怨:“小哥还不睡觉……”

  在场的人全赶跑了瞌睡虫,半数惊得说不出话,有几个反应快的立刻跳起来厉声道:“这谁家的孩子,快抱走!”

  谁知张起灵抱起了那个孩子,淡淡瞟了他们一眼,也不管那几个当下噤声腿软,只语调平淡地对孩子说:“如果你怕得睡不着,明天起一个人睡,什么时候不怕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孩子给他吓着,话也说不出,委屈地红着眼眶。张起灵也不管,轻轻紧了紧孩子身上的衣服,交给低头进来的奶娘带出去。

  这件事第二日传遍了全族,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起灵对人对事极为严苛,如此上心的孩子,怕就只有那一个了。在场的人事后才想起来,几年前的确听说有个九门里不知哪家的孩子被送来了,只是没想过张起灵竟然亲自养着,连当年的张启山,也不过得他一年数次的私下授业,在族中就已声名日俱。

  张家人不禁稀奇,这个孩子有什么天资,竟然能让族长亲自抚养?但那孩子平日都养在族长居所的隔院,从来不见外人,日子久了,大伙的震惊也渐渐消退,只余好奇和观望。

  吴邪进公学堂是按张家子弟的惯例,刚进不久就出了这个事,谁都怕影响自己这一房的前程,是谓“枪打出头鸟”,保不准牵连上,那可就冤枉大了。反观张海杏本就是分家外族的孩子,生母又是个偏房,小小年纪就利用美色做些不正之事,自然令人看轻了去。于是整件事以张海杏被赶出公学堂告终,这却成了张家族史上第一个被赶出公学堂的例子,令她在分家颜面扫地,受尽冷言冷语,一度还影响到其兄张海客的名声。一直到她在外野拔得头筹,才终于扬眉翻身,敢出来见人了。

  张海杏因此和吴邪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吴邪对张海杏的仇恨,始终知其意不解其味,平素能避则避,也无有化解之法。

  霍秀秀劝他说:“这个女人迟早坏你大事,你别指望化解什么仇恨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防备她为上。”

  吴邪思忖道:“可我和她毕竟没什么交情,也犯不着特别去注意她吧。”

  霍秀秀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你太天真了,我前头还想劝你先下手为强呢。你看今天家宴,不过一件小事,她就能当你又和她们兄妹过不去,直接记上你一笔。“

  吴邪苦笑,家宴后他和秀秀刚出外院,就碰上故意来找茬的张海杏,牙尖嘴利的秀秀把人呛回去,拉着吴邪就走,一进屋子便让吴邪交待和张海杏的恩怨。这趟下来,他终究还是连累了旁人。

  霍秀秀继续说:“你现在和她没什么交情,可是将来若有什么牵扯上,她准会把你啃成骨头。这样一个明面上的敌人送到眼前,你竟然还能无动于衷,那也太笨了。”

  吴邪沉默片刻,问:“如果是你和小花会怎么办?”

  霍秀秀冷笑:“如果是我,她现在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看吴邪一脸惊讶,说:“最毒妇人心,你听过没?我也是女人,最明白女人的仇恨可以深刻到什么地步,相信我,吴邪哥哥,你情愿上战场对抗一千个士兵,也不想和一个对你恨之入骨的疯女人纠缠,她会让你下半辈子都噩梦连连。遇到这种极端的人,让她消失才是最好的办法。”

  吴邪感到十分压抑,又问:“那小花也会这样做?”

  霍秀秀摇头:“小花才不会像我这么简单。他会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把那个人放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然后在她以为要成功的时候,将她实施的计划摧毁,甚至让她反噬其身。”

  吴邪笑出声:“你说的小花跟活神仙一样。”

  霍秀秀不同意:“我才不是瞎说,小花哥哥有这个本事。不行……今天的事我得让他知道,你既然被盯上了,我也得罪她了,我们三个也算集体落了水……”

  “等等,”吴邪打断她,“最多我们俩惹的事,何必拖小花下水,他又没得罪张海杏。”

  霍秀秀说:“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我们关系要好,在对方眼里就是一个阵营的。”

  吴邪失笑:“你这也太极端了。”

  “本来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就是互相笼络才成的人脉,凡事都有立场,不是偏这边就是偏那边,要不你说说,如果我和小花被人欺负了,你会站哪边?”

  “当然是你们……”吴邪很快会意,只好叹气,“好吧,你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