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从南到北>第10章 覆辙难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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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上三楼的隔间时,林肆总觉得有些熟悉。

  他一边走一边想,记起他以前年纪更小的时候,住在这楼上,每天回家,面对的就是喝醉的母亲的辱骂殴打,骂累了就让他滚出去跪在门口,一跪就是一晚上,而那个时候,陈楚安便经常不惊动楼梯的声控灯,悄悄溜下来给他送吃的。昏黄的灯光照映着少年的脸,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身后陈楚安脚步轻缓,无声无息,好像和几年前的小孩没有什么不同,林肆恍惚一瞬,抿了抿嘴,站在陈楚安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的下颌线,露出的唇齿,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林肆走到狭小的转角门前,这个单元楼陆陆续续搬走了许多人,此时四处寂寥,天色阴沉没有阳光,林肆把门打开,随意的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陈楚安迈步进入这个他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地方,除了沙发一角,和关上的卧室门,其余地方全都布满灰尘,显然林肆并不打算久留,卧室门露出里面的一角,行李箱正摊开放在地上,而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雕刻拙劣的观音木雕。

  那木雕十分质朴,技巧拙劣,隔这么远也能看得出简陋的模样,偏偏主人还保护的很好,在光线下发出淡淡的光泽,陈楚安的眼睛盯着没放,直到林肆拎了把伞出来,正准备出门,看见陈楚安的模样便顺着目光看过去。

  但他的视角只能看见摊开的行李箱,怕陈楚安多想,便道:“吃完饭再给奶奶烧完纸才准备走。”

  陈楚安的目光渐渐移回,他看着眼前的人,林肆看着他浅棕色的瞳孔。

  “这次会道别。”他思前想后,补充道。

  漫长的学生时代是枯燥而无聊的,自林肆离去之后,陈楚安想过很多次,他会怎样再次面对林肆,真正面对时,抛却刚开始的茫然,心里埋藏已久的藤蔓攀岩而上--他争取去北城大学的名额,打扫这个旧日林肆的住所,甚至攒钱准备买去北城的车票,又一次次放弃,过期的票根铺满卧室抽屉。

  他难以舍弃,认定的事,死也不回头。

  “哥,不用着急收拾行李,我们会过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去的。”

  陈楚安的神情十分自然,仿佛是一件早已认定好的事,林肆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他的私心作祟,对于陈楚安,他总是保留着五年前的习惯——忍不住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导,希望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你还要读书,小安,你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况且今年就要高考了。如果你想要来北城玩,”林肆顿了顿,“我可以在你高考后来接你。”

  陈楚安挑眉,转了转手里的车钥匙,脸庞早已脱离几年前林肆记忆里的稚气,有一种阴郁的,不可质疑的执着。

  看林肆没动,他又眨了眨眼睛,对于林肆,他很少戴上对屈瑶他们的温和面孔面具,也没有这几年在南宛对于其他人而言的不可接近,而是模糊的,林肆居然看不出这个他以为的少年人的心思。

  “好。我们该走了,他们还等着。”

  林肆按捺下心里的疑惑,他总觉得陈楚安对他时而压制着情绪,时而又捉摸不透,想着还是找个机会问问。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让这么一个处在人生关键阶段的少年惦记这么多年——在记忆里,陈楚安再怎么和这里的人相处,却骨子上没有南宛人的血,懦弱的,压抑的,冷漠的血。譬如林肆自己,所以他能狠下心不联系,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陈楚安会记得他。

  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陈楚安的这些捉摸不透的情绪,和五年前变化很大的性情,全都是因他自己而起。

  坐在去屈瑶和陈熊家的车上,林肆推想了一下,这个年纪,大多谈了恋爱了吧,失恋了?快高考压力大?被人欺负了?看见自己来气?他余光瞟了瞟驾驶座上的人,想不出个所以然。

  南宛很小,十余分钟的时间便到了,时间短,路上的两个人没怎么说话,陈楚安似乎和谁打了个电话,林肆余光瞥着,觉着表情有点不对味,于是在心里的“失恋了”那条理由后画了个正字的第一笔。

  画完之后,心里却莫名烦躁,林肆觉得这小孩算是早恋,按理说自己应该掐断苗子,又想起陈楚安已经十九岁了,这个认知让他瞬间清醒。直到车子停在了目的地,林肆才转移了乱七八糟的心情,发现吃饭的地方并不是陈熊家的老房子,而是屈瑶的水果店。

  南宛小,地势也不平坦,屈瑶的店没有开在最合适的位置,而是要过马路,爬上一段斜着的露天楼梯,穿过吵闹的菜贩子摊位,便是不起眼的店面,没有招牌,没有客人,看着十分荒凉。

  让人忍不住感慨南宛真是个万年如一日的地方,只是四处瞧着有些萧条,水果店的卷帘门也被蜘蛛网和灰尘覆盖。

  陈楚安几步走上楼梯,他穿了条牛仔裤和套了件黑色外套,不怕冷的样子,倒是林肆随便的披了一件牛角大衣,面色一如既往的看起来冷。

  他慢了几步,在梯步的拐角往上望了一眼,这一眼,就撞上了陈楚安看他的目光,宛如实质的刺透林肆刚刚一瞬间想要逃避的心情——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林肆的14岁到18岁,多少时候都是在这里,和陈楚安一起。

  后来他在这里打架,维护陈楚安,和陈楚安一起上学放学,最后逃离,被遗忘。经年的大雾弥漫,很难说林肆这么多年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处境,他有的时候觉得很可笑,有的时候却突兀的想,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受过的苦是真的。

  林肆站着,觉得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路,而是重蹈覆辙的死路,寒意爬上他的心头,脑子里无数的声音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谁叫你回来的?看吧!你这就是重蹈覆辙!”

  “当初好不容易摆脱了,现在又回来,真是蠢。”

  “啊呵呵,这里好熟悉啊,可是你还有勇气走下去吗?别犯蠢啦。”

  他慢慢的摇了摇头,摆脱这些声音,手腕却突然触及一个冰凉的物体,林肆抬眼,是陈楚安走了下来抓住了他,这小孩几年不见不仅长得比林肆高,力气也比林肆大,他拽着林肆往上走。

  “就这几步都走不动吗?你在北城都在干些什么?不会是去给有钱人当凤凰男了吧?”

  “……你还在读书,别胡说。”沉默了一会,林肆叹了口气,不痛不痒的下意识训了一句。说完才发现已经走过了菜贩子买菜摆摊的地方,烂菜叶的腐烂味道混合着南宛冬日特有的冷腥气,一种独特的记忆深刻的令人呕吐感。

  自懂事以来,林肆对待自己的情绪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压制,直到难以压制为止,他习惯性的不去理会头脑的眩晕。手指搓了搓,有点想抽烟。

  直到走了两三步,林肆才幡然发现陈楚安拉着他去的并不是屈瑶的水果店,而是楼梯往外走的一个拐角上坡,四处空无一人,水泥路上方的楼房窗户传来里面吱吱呀呀的戏曲声,大概是个老人在听曲。

  陈楚安放开林肆冰凉的手,他停下靠在水泥墙边,从裤兜里掏出一盒杂牌烟,在林肆有些惊讶的眼神里熟练的点上。

  “楚安,你什么时候会的抽烟?”

  宛如五年前,林肆每次严肃生气的时候,都不会叫陈楚安的全名和小名,而就是这样不冷不淡的喊他楚安--这是陈楚安真正的名字,一个被埋葬的名字。

  陈楚安快速地抽完一支,劣质香烟的气味并不好闻,林肆想绕开,陈楚安却又抓住他,嘴里咬着烟,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林肆:“你都可以抽,凭什么我不能抽?”

  “你什么时候看见······你年纪还小,烟会成瘾,你不准抽多了。”林肆想起自己回到这里的第一天在楼梯口抽的那只,心想这小崽子真是精。

  楼上大爷的戏曲断断续续,卡着壳的铿锵婉转声,底下的人却无心欣赏。

  “哥,你看我是不是和以前很不一样?”

  这句话让林肆想起一些叛逆的青春期小孩,他揉了揉眉心,“对,很不一样,你长大了行了吗,别抽了走了。”

  说完便欺身上前抽掉陈楚安手里的烟,还没来得及离开,便见四处还未消散的烟雾里凑过来一个冰凉的物体,下一秒脖颈上传来陌生的气味,对方的气息是冷冽的,唇齿里盘踞着未消散的劣质烟味,呛得林肆别了别头,这便宛如大坝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林肆震惊之中没推开他,心情一时是愤怒一时是茫然,五味杂陈般的体会了个便——他第一次后悔当年不应该走,当初的小安温和安静,同龄人打架都不凑热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发什么疯!?”

  林肆抬脚就想给他一脚清醒清醒,被陈楚安避过。这小子这些年除了学习,打架也很一流,林肆感觉脑子都被气的发白。

  “发疯?对啊,我就是发疯。”

  重话在林肆喉咙里滚了几圈,还是没能说出口,“你最近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还是感情出问题,女朋友生气了?或者谁欺负你?楚安,特立独行并不代表长大,你马上考大学了······算了,都是我的错,我明天就走。”

  林肆转身走远,听着身后没有动静,回过头发现陈楚安已经掐了烟,站在哪里看着他,少年人身量高,唇红齿白冲淡了本身有些寡情的容貌,十二月的南宛寒风中,和林肆比不知道哪一个更萧索。

  “唉,”他叹气,“吃冰淇淋么?哥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