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沉没乐园>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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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

  “1999年……”

  “1999年,即将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是一个光明的、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一道模糊的声音落在耳边,忽远忽近,掺杂着老式功放机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几次卡顿后,终于清晰起来。

  陈津南翻过身,肩膀压到了什么东西,硌得慌,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手指抽动,呼吸染上几分不安和急促,似乎即将转醒,又似乎快要陷得更深。

  “下面有请长湾油田事业装备部带来合唱曲目,《我为祖国献石油》……”

  大礼堂的红色幕布缓缓拉开,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藏在其中,轻而易举将他拖了进去。

  ——他醒不来。

  画面是模糊的,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唯有声音越来越真实,一段段切入,形成白描式的叙事片段。

  先是99年那场合唱比赛,迎接新千年的串场词颠来倒去地念,关于石油行业的歌曲一首接一首地唱,直到油田厂区传来的整点报时打断了这一幕,音画开始不同步,他从大礼堂,一瞬间回到了奶奶家的小卧室。

  菜刀剁在砧板上,形成密集而规律的响声。

  收音机旋钮转动,数个频道被短暂地略过。

  有人正拥着自己,浅浅的呼吸声扑在耳边。

  屋子里的家具、墙边的灯绳、门上的布帘……分明是无比熟悉的场景,却被无端加上了一层毛玻璃似的滤镜,害他什么也看不清。

  片刻后,收音机不再调台,老歌的旋律静静流淌出来。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

  应该是夏天的傍晚,陈津南似乎嗅到了一股儿时夏天独有的气味。

  锅碗的碰撞声、收音机的音乐,还有身旁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织叠加在一起,虚幻又真实,他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在床上,喘不过气,也醒不过来,只能在梦中徒劳地挣扎。

  想抽离出来,又想永远留在这里。

  ……

  “陈津南——”

  “醒醒!别睡了。”

  姜奇在下面摇他的床:“你不是说两点钟要出去找实习?这都快三点了。”

  胳膊被硬物硌了不知多久,陈津南在痛感中惊醒。四肢还麻木着,像在梦中一样不听他使唤,他头疼欲裂地坐起来,咣当一声,刚才硌着他的东西从床缝掉了下去。

  姜奇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趴在床上,用衣架往床底够:“又摔,你这……你这老古董,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捡起随身听,他吹了吹上面的灰,按下开机键,半天没反应。

  “完了,这回好像真打不开了。”

  他抬头看,陈津南还呆坐在上铺,一副正在神游的样子。

  大学宿舍是六人间,陈津南只和姜奇关系近。除了他的名字和发小江祁读音一样,自带亲切感之外,还因为他的性格也和江祁十分相像,为人直爽,爱交朋友,讲义气,虽然人长得壮,但相处起来没有丝毫压迫感。

  “哎,你别听这些了,”姜奇大大咧咧地拉开陈津南的抽屉,翻着他那些旧磁带,“我靠,怎么还有这么多英语听力啊,你魔怔了?”

  “等下个月我有零花钱了,送你一盘周杰伦,现在可流行了。”

  “我不要。你每个月零花钱都不够花,还是省着些吧。”陈津南坐在上铺,慢吞吞地套衣服,叠被子,顺便拿起枕边的白色打底背心,准备晚上带回家洗。

  他爬下床,不太稳当地踩在运动鞋上,然后坐到下铺系鞋带。

  “你听听,好听不?”姜奇也拿着自己的随身听在下铺坐下,分给他一只耳机,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哼:“漂亮的让我面红的可爱女人,温柔的让我心疼的可爱女人……”

  姜奇穿着短裤,腿就这样大喇喇地挨过来,陈津南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听完了,说:“好听。”

  “那我下个月……”

  “不要,”陈津南打断他,“你每天吃那么多,还是把多的零花钱充到饭卡里吧,不要送我东西。”

  姜奇越听越觉得他在嘲笑自己,顿时提高了嗓门:“你干嘛?我吃得多怎么了,那是因为我个子高,浑身都是肌肉!”说着便撸起袖子,展示了一下大臂,“怎么样,还行吧?”

  陈津南:“厉害。”

  姜奇高兴了,从他抽屉里拿了个沙琪玛,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剥开吃了。

  “哎,你去哪找实习?”

  “今天不去了吧,”陈津南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说,“反正已经晚了,先去修随身听。”

  “又修啊?”

  “你直接换一个吧,这个都用了多少年了,上个世纪的老古董,早该报废了。”

  陈津南摇头,仔细将随身听的耳机线缠好,装进包里。

  这个随身听年头确实久了,还总是被他冒冒失失地从上铺摔下来,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但他很执著,每坏一次都要拿去修,这款随身听市面上早就没有了,只有一家百货商场能给更换零件,离学校很远。

  和姜奇道别后,陈津南背着书包下楼,拉链上挂着的冰淇淋钥匙扣一晃一晃。

  走到一楼大厅,他习惯性地望向墙上的电子挂钟。

  显示屏上,红色的横竖条拼出今天的日期和时间:2004年3月19日,15:15。

  *

  最近北京沙尘暴严重,空气中飘散着土腥味,天空被滚滚的沙尘染成深橘色,颇有种末日将近的既视感。

  外出的人大多带着口罩,公交车上贴着“今日已消毒”的字样,还有没撕干净的“万众一心,抗击非典”标语,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去年春天,虽没有沙尘暴,但有非典。

  13号线建成后,陈津南不用先坐十几站公交去找二号线了,学校附近即可搭乘13号线。

  地铁即将抵达知春路时,陈津南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朱语童大学毕业后,回到北京工作,前段时间刚刚辞职了,准备休息一阵再考研。陈津南无论如何都和继父朱建觉亲近不起来,但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姐姐,平时也很乐意帮她跑腿。

  “南南,晚上回家顺便帮我租个碟呗。”

  “好啊,你要看什么?”

  “你随便选吧,反正我最近无聊,看什么都行……只要剧集够长……”

  地铁进站了,开始减速,陈津南的手机在地铁里一向信号很差,朱语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加上列车运行的噪音,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车还没停稳,他刚好站在门边的位置,视线自然而然地投向站台。

  对面的反方向列车刚刚开走,站台上人不多,一个穿着麦当劳工作服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那人高大挺拔,红色条纹衬衫和红色帽子在他身上丝毫没有快餐店打工仔的廉价感。

  他似乎是刚下车,正在确认地铁出口,转身往楼梯走时,正脸有一瞬间正对着陈津南所在的这节车厢。

  和所有人一样,他戴着口罩,只露出眉眼,还有一半被掩在帽檐的阴影里。

  “……南南,听得到吗?”

  信号恢复,电话那头朱语童的声音变得清晰。

  陈津南神情呆滞,不知不觉紧紧贴在门边,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接着,他手腕颤抖着挂断电话,在门开的那一瞬间冲了出去。

  然而步子太急,他刚下车就被绊了一跤。

  这个位置刚好挡住了路,许多赶时间的人骂骂咧咧地绕过他,还有人踩到了他的衣角。

  肋骨一阵闷疼,他抬起脸,看向不远处的楼梯。那个穿麦当劳工作服的人就快要消失在楼梯尽头,身影被人流挡住了大半。

  那个人是隋陆。

  他不会认错的,就算只能看到眼睛。

  因为隋陆的眼睛是全世界最漂亮的,独一无二的,他曾经住在里面,像住在远离所有伤害的乐园。

  “隋、隋陆……”他艰难地爬起来,朝那个方向喊道。

  一开口,他才发现这个名字停留在舌尖上的感觉是如此陌生,陌生到他自己都没有底气,声音小得可怜,怎么可能被听见。

  等他一瘸一拐地追上去,那个身影早就不见了。

  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仔细想想,隋陆怎么可能穿着麦当劳的工作服,出现在北京的地铁站,他应该在国外念书,或者在某个南方城市,体面漂亮地生活。

  可能是午睡做了梦,一直到现在都没清醒,陈津南低头摆弄着麦当劳钥匙扣,越发确定这一点。

  花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辗转到百货大楼。

  电子专卖店的学徒已经认识他了,二话不说就拆开了随身听。

  一番检查过后,学徒放下螺丝刀,挠了挠头:“唉……这回好像有点难搞啊,里面有个电子管碎了。”

  陈津南顿时紧张起来:“是修不好了吗?”

  学徒知道他很在意这个随身听,没有直接把话说死:“这样,你先把东西放在这儿,等师父回来了,我让他帮忙看看。”

  “好,谢谢你。”

  “不过你还是考虑换个新的吧,这个随身听实在是太旧了。”学徒从柜台里取出一款今年新上市的摩托罗拉彩屏手机,见缝插针地向陈津南推销道:“而且啊,以后用手机也能听音乐了,你看这一款……”

  从百货商场出来时,沙尘又刮了起来。

  地下通道里,有个老奶奶在卖手工制作的香囊。去年非典期间,有一种类似的中药香囊随处可见,散发着浓郁苦涩的中药味,有人说对病毒管用,有人说纯属是心理安慰。

  陈津南在小摊前停了下来。

  他总觉得眼前的老人长得和自己的奶奶有几分相像,没办法若无其事地路过。

  但他身上实在没有多少钱。下学期就大四了,原本他计划今天去投简历,找实习,结果也没能成功迈出第一步。他好像做什么都很慢,总是出岔子,刚上大学时听到最多的评价就是:“陈津南,你好呆啊。”

  最后,他买了两个香囊,劝说老人早点回家,不然等风沙刮起来,路上就不好走了。

  傍晚,天色暗下来,同沙尘一起,给整座城市蒙上泛黄陈旧的面纱。

  陈津南去音像店帮姐姐租了碟,回到家洗去一身尘土,窝在电脑前登录了QQ。

  江祁和姜奇都在线,一个给他发来一张照片,是油田中学2001届同学聚会大合影,另一个则一连分享了好几条歌曲链接,都是周杰伦的歌。

  陈津南戴上耳机,随手点开一首,刚好是下午听过的《可爱女人》。

  江祁发来的大合影里有五十来号人,陈津南认出十几个同班同学,剩下的则对不上名字了。

  半晌,他将视线转向旁边的相框,换成最有安全感的姿势,蜷起双腿,踩在椅子边沿。

  陈津南不听最近流行的歌曲,不用新款的电子产品,好像活在上世纪,所有人都在劝他扔掉旧东西,他却充耳不闻。

  此刻他听着流行歌曲,用指腹摩挲着旧相片,浅蓝色衣衫的少年白皙英俊,叫他全然看不到其他人。其实他有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一直忘了送出去,到后来没有机会了,只能留在他自己手里。

  或许是看照片的附加感受,他竟发自内心地觉得这首歌好听起来了。

  歌词唱的是爱情、心动和怜惜,他听着听着,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最终还是聚焦回照片上浅蓝色衣衫的少年。

  每天每天每天都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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