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沉没乐园>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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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中没散尽的腥膻味,垃圾桶里的套子,床单上的精斑和水迹,都可以充当罪证。甚至还有性爱过后没有清洗过的身体,昨晚的、今早的,层层叠加的气味,穴里被反复侵犯过的痕迹。

  肇事人无论如何都抵赖不掉。

  那是陈津南第一次见到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

  孟勤脾气好,是很典型的慈母类型,但她又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人赚钱,既要养活自己和儿子,还要定期汇钱给娘家。

  在油田这个事事讲人情,轮资历,排关系的大环境里,她一个寡妇,过得不会太容易。

  她想过带着孩子离开长湾,最近两年,这样的想法尤其强烈。遇到朱建觉,她最先想到的不是给自己找一个依靠,搭伴过后半辈子,而是希望能让陈津南有个更好的未来。

  她很爱自己的孩子,但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未成年。性关系。诱骗。强奸。

  当她用前台给的房卡刷开了那扇门,所有猜测都变成了现实。

  她头发散乱,那只用了很多年,水钻几乎都掉光的发卡松动,滑落在地上。她循声低头看,离着发卡滚落的地方不过几厘米,有一团不知是什么的脏污,再仔细一看,骇然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孟勤刚才已经喊到破音,现在没了力气,一句话要停顿好几次,中间夹着嘶哑的气声。

  “这是第几次了?”

  “你大老远跑回长湾,就是为了骗他做这事?”

  面前的男孩比她高出太多,即便还是个孩子,她也撼动不了分毫,任她如何推搡,打骂,像个撒泼的疯子,都不起作用。

  陈津南吓得脸都白了。他眼睁睁看着孟勤冲进房间,巴掌扇在隋陆脸上,捶打落在隋陆身上,紧接着是尖利的叫喊和哭声,他感觉一切都像做梦,像一场他从未想象过的噩梦。

  怎么在妈妈眼里,他和隋陆好像什么都做错了。

  他拉住母亲的手,嗫嚅着说:“妈妈,隋陆没有骗我,你不要打他……”

  下一秒,孟勤重重甩开了他的手,用一种极其痛苦、极度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嗓音骤然抬高:“我问的是他!是他!他都不出声,你替他说什么?”

  朱建觉在一旁,试图劝解:“小勤,你先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

  “我儿子被人强奸了,你让我怎么冷静?!”

  “你把南南带走,现在立马带走,”孟勤用力抹了一把脸,嘴唇被她咬破了,眼睛通红,“把他锁在家里,等我回去。”

  陈津南急忙道:“妈,我不走——”

  孟勤拎起搭在床边的毛衣,床褥间的混乱不堪再次刺进眼底,搅得她心里翻江倒海。强压住干呕的冲动,她把衣服扔给陈津南,头一次用这种压迫的语气和他说话:“你不走?你不走以后就别管我叫妈。”

  “穿上衣服,走。”

  “妈妈……”

  陈津南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哭得浑身发软,手腕和脚踝瘦得可怜,似乎任何一个比他强壮的男人都能轻易控制住他,对他为所欲为,还骗他这样是对的。

  孟勤心如刀割,根本不忍心多看他一眼。

  被朱建觉披上毯子,强行带走时,陈津南拼命扭着头,叫隋陆的名字。

  事发突然,隋陆只来得及给他套上打底背心,刚刚他又在孟勤的勒令下,慌慌张张地穿反了毛衣。朱建觉架着他的肩膀,他不停挣扎,毛衣下摆滑到腰上,露出底下一截松垮的白色棉质布料,看起来不伦不类。

  一到冬天,陈津南总是想不起来穿打底,每次都要穿走隋陆的,然后下次还是不记得,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穿走的第几件了。

  不过……倒有可能是最后一件了。

  隋陆没有回应他,他看不到隋陆的眼睛,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和隋陆分开。

  其实,在挨孟勤那一巴掌之前,隋陆是把陈津南搂在怀里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他只是本能地护着陈津南。

  在那之后,他松开了手。

  哪怕只松了那一下,陈津南都不可能再回来,和他站在一起,同一立场。

  他有一瞬间是后悔的。

  孟勤扇他那巴掌首先不为别的,最直接的爆发点是因为门开以后,他试图把陈津南拉到身后。孟勤感到不可思议,冲上去扯开他们,朝隋陆嘶喊:“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在保护他?你要不要看看自己是谁?你这个混蛋!”

  这的确说不通,因此隋陆动摇了。

  陈津南最后看到他垂着头,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落寞而无助。然后门被重重撞上,这个房间的甜美温存消失得一干二净,彻底被可怕的噩梦吞没。

  他看不到隋陆了。

  ……

  “我报警了。”

  “也给你父母打电话了。”

  孟勤理了理头发,嗓音仍止不住地发抖,她捂着嘴平息片刻,拉过桌边的凳子,示意隋陆坐下。

  电视还开着,广告音乐十分欢快,她环顾房间,没找到遥控器,直接走到电视机后面,把电源拔了,而后又将窗帘全部拉开。

  日光阴恻恻的,并没能让房间亮堂起来,反而加重了这紧张的氛围。

  隋陆坐下后依旧垂着头,左边脸颊红肿一片。没有洗漱,没有整理,他很少如此狼狈,他用舌尖顶了顶侧腮,感受到细细密密的疼痛。

  “现在说说吧,你都对陈津南做了什么?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孟勤站在他面前,身后即是乱糟糟的大床,隋陆的目光无处可逃。

  “我什么都……”

  他想承认自己什么都做了,然而甫一开口,竟觉得没必要说了——这间屋子里所谓不堪入目的场景,已经将他判了死刑。

  他扯起干裂的嘴角,苦涩地笑了一下:“对不起,阿姨。”

  孟勤深吸一口气,扶住电视柜,强撑着继续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身体不一样的?”

  “大概……很早了。”隋陆下意识顶了一下腮,像自讨苦吃。

  很早,早到他都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小学某一年的暑假,陈津南吵着要去游泳,奶奶本来坚决不同意,可后来实在抵不过他撒娇,只好悄悄告诉隋陆,让他保护好南南,别被别人欺负了。

  或许孟勤至今都不知道,陈津南有多喜欢游泳,多喜欢泡在水里。而他从那年暑假开始,每一次都会尽职尽责地护在陈津南身后,陪他下水,看着他自由快乐的样子。

  “那你应该清楚,在你面前,他是弱势的一方,所以就算你要告诉我,你们是两情相悦,我也不能接受。”

  “更何况你们才十七岁。”

  孟勤试图将视线妥善放置在一个地方,好让自己冷静些,不要带着极端的情绪去和眼前的男孩子对话。

  可这个房间,她实在是无法容忍,每一处都让她崩溃,一番徒劳后,她选择闭上眼睛。

  “我承认,我有不够称职的地方,没有把南南教好。”

  “但你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阿姨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懂事很优秀的孩子,我真的没想过……你会做出这种事。”

  孟勤并非没有见过儿子和隋陆相处。

  印象最深刻的是前年的元宵节,杨老太太身体还硬朗,去医院值班前,她到隔壁给老太太送新开的降压药,还有一箱杏仁露。

  老太太在厨房炸面鱼,俩小的在客厅看电视,她放下杏仁露,进厨房跟老太太聊了会儿,出来时便看见隋陆在掰陈津南的下巴。

  “刚才不是说了最后一个吗?再吃你又要撑吐。”

  “等下肚子难受了,有你哭的。”

  他嘴上毫不留情,手上也没停,掰着陈津南的下巴,想让他把嘴里的炸丸子吐出来。

  陈津南瞪圆了眼睛,呜呜地抗议,结果还是没拗过他,嘴巴一张,嚼碎一半的丸子掉了出来。

  让孟勤惊讶的是,隋陆用手接着她儿子掉的食物,好像完全不嫌弃脏,然后拿出手帕给他擦嘴。

  陈津南皱着眉,起先不乐意到嘴的吃食没了,没过一会儿又忘了这事,去拿杏仁露喝了。不过刚拿到又被隋陆拦下,让他先放到暖气片上,烤到温热了再喝。

  当时孟勤感叹两个孩子关系近,是件挺好的事。

  他们家南南总也长不大,头脑里只装简单的快乐,身边是需要一个早熟些的同伴,平日里照顾他,必要时管束他。

  现在想想,她简直大错特错。

  她是在为自己顾不上关心孩子的成长开脱,更是在助长一个潜在的强奸犯。

  朱建觉和她说,上周好像在长湾大酒店看到南南和他朋友了,她还觉得不可能,肯定是看错了,俩小孩子跑到豪华酒店去干什么,她也不认为南南会撒谎,直到今天亲眼确认。

  “阿姨,我知道不该这样,但是我……”

  隋陆仿佛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焦躁地反复顶弄腮侧。

  最后他只是说:“我没有骗南南。”

  孟勤大概以为他还有很多长篇大论要在自己面前表演,朝他做了一个停顿的手势。

  “你接下来该不会要说,你爱陈津南,你是认真的,你不是只想玩他,跟他上床?”

  隋陆很久都没有答话。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有问题,他没对陈津南说过爱,连我喜欢你,好像都没说过。

  十七岁,强撑出来的无所不能被拆穿。

  他无法妥当处理眼前的情形,向内寻求,觉得自己是错的,向外看,四处都在告诉他,你们做错了,你们必须得停止。

  如果真要让他说爱,他说不出口。

  他感性过度,同时又缺乏自信,担心自己做出的承诺蹩脚难听。他越是急于独立,急于长大,就越是被困在稚拙的形态里,求助无门。

  而陈津南呢,他根本不觉得他们之间要说这个字。

  陈津南迟钝、天真,对他无条件信任,把他当做坐标系,一步步慢吞吞地跟着,爱逃避,只沉溺于当下的舒适,从不主动想以后的事。

  他不懂,他不愿意懂,他只是对性好奇,无法抗拒本能,把上床当游戏。他喜欢好看的眼睛、旧的安全感,和能依赖的手,所以他希望能和自己永远留在童年的乐园里。

  那乐园沉没之后呢?

  更何况,如果陈津南不懂的话,他自己又懂多少呢?

  孟勤见他没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家里条件好,父母能让你到A市上学,将来还有可能送你去更远的地方。”

  “你想过以后吗?”

  “你现在这样对陈津南,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你能做到多少认真?你有这个能力吗?”

  抛出的每一个问句,隋陆都接不住。

  孟勤说,已经给打电话通知他父母了,他无法想象后果是什么。

  他本来就身不由己,什么决定都不能为自己做,连每周末来长湾都要瞒着家里。

  尽管困难重重,但他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当然是想过以后的,还认真想过很多,所以他才怕,他怕从这一刻开始,他再努力,都不会有以后了。

  正当对峙陷入僵持时,门铃响了,外面传来大堂经理礼貌的问候。

  “孟勤女士,您现在方便出来接个电话吗?”

  “是警察打来的吗?”孟勤打开门。

  她没有吓唬隋陆,她是真的报了警。

  不过她现在有些后悔了。

  除了她知道陈津南绝不会作为受害者指认之外,还因为她最后保留了一丝心软,对隋陆,更是对隋陆的奶奶。她想这件事可以私下解决,只要隋陆肯彻底认错,并保证再也不出现在长湾。

  然而经理微笑道:“不是,是有一位姓陆的女士希望能和您谈谈。”

  孟勤没有移动电话。家中不算富裕,她很少为自己添置东西,朱建觉多次想送给她,她都拒绝了。因此这通电话辗转几次,打到酒店前台,大堂经理又亲自上楼,请她接电话。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孟勤捂住脸,强行伪装出来的平静裂开一条缝,并在霎时间尽数粉碎。

  扔下电话,她用最后一丝力气瞥向隋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东西,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