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悬鸟>第17章 小病

  不知道睡了多久,关绪是被渴醒的。

  厚厚的窗帘拉着,屋内只亮着盏床头灯,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关绪脑袋仿佛被碾过一般剧痛,醒了以后半天缓不过来劲,嗓子里干得能着火,咽口水都疼,身体也没力气。

  哪都疼,哪都冷。

  关绪费劲地伸手去够床头的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上大大地亮着8:39。

  裴断永远比关绪更了解自己,他还是发烧了。关绪有些自暴自弃地扔开,手机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他又兀自躺了会,实在渴得不行,爬起来去倒水,下床的时候脚步发软,险些跪下去。

  被窝被他烘得暖乎乎,一离开才发觉外面有多冷。他晃晃悠悠去了客厅,从茶几上拿起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水,仰头哐哐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身体里,微微缓解身体因过高温度而产生的燥热。

  关绪背靠沙发端着茶杯,望着明亮的天发愣,四肢酸软得厉害,仅仅是把杯子放回茶几就花了他不少气力,他顺势趴在桌上歇了会。

  冰凉的桌面抚慰滚烫的躯体,关绪闭了闭眼,想着歇一会,再起来。

  歇着歇着,突然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眼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房间的天花板,月亮型的顶灯。

  关绪迷糊了好一会,他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一时分不清现在是不是还在做梦,他不应该趴在茶几上睡觉吗?

  接着他眼皮一动,看见了他床边竖着根陌生的架子,挂着吊瓶,安稳地滴水,关绪顺着那根管子往下瞅,看见自己手背上插着针。

  “醒了?”关绪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循声望去,竟然是裴断。

  裴断坐在他常坐的懒人沙发里,合上笔记本电脑,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脸:“要喝水吗?”

  关绪没力气说话,就点了点头,于是裴断拿过床头的杯子,扶着吸管凑到关绪嘴边。

  关绪咬住吸管喝着温热的水,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裴断的脸色,而裴断根本不和他对视,脸色说不上难看,但是关绪就是感觉紧张。

  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半杯温水,躺在床上干笑道:“渴死我了,哈哈哈。”

  裴断不理他,自顾自地甩水银体温计,掀开一点被角塞到关绪腋下。

  关绪继续说:“我渴一晚上了,做梦都跑到茶几那里喝水,你可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喝水的嘞?”

  裴断淡淡道:“因为不是做梦,是我抱你回来的。”

  “……”关绪简直不敢想。

  要知道,在某些时候裴断在他身上会有应激反应,比如他趴在除床以外的地方,或者长时间联系不上。

  裴断抽出体温计,仔细地看了看,随即皱起眉:“38.7,这就是你说的没关系?”

  关绪悻悻道:“我以为我断药这么多年,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前几年的病对他身体损伤太大了,他落下严重的胃病,加上吃药时期强烈的副作用,他常年反胃、头晕、心悸,即使后来断药了,但是副作用仍像陈年旧疴一样跟在他这具残缺的身体里。

  “身体是要爱护的,不是说好就能好,你天天熬夜,不吃早饭,总是吃些乱七八糟的零食,是指望发生奇迹么?”

  关绪见了他这模样,心里害怕的要死,手从被子底下钻出去,握住他温凉的手指,嘀咕道:“不要说我啦,我真的很难受……”

  裴断垂眸盯了几秒他们交握的手指,不吭声,但是脸色渐渐没有这么可怕了。

  关绪乘胜追击,晃了晃他的手指:“别生气了。”

  裴断沉默几秒地盯了他几秒,像是认输一样叹了口气:“关绪,世界上不是只有开心、难过,和生气三种情绪的。”

  他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离开房间,没一会进来时提了一个袋子。他把床上桌摆好,从袋子里依次拿出水饺、粥、小笼包。他轻声道:“先吃点东西,过会吃药。”

  关绪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听话地撑起身体,接过裴断递来的勺子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

  裴断坐在床边就这么看着他乖巧地吃饭,伸出手抚了抚他烧得通红的脸,声音很温柔:“很难受么?”

  关绪点点头:“头晕,没力气。”

  裴断又呼出一口气,看他的眼神很深很沉,这下关绪看懂了,这个眼神是心疼。

  “下次他们再让你下水,或者室外脱衣服你就直接拒绝,你不需要这点流量,公司给你的底薪已经足够你生活了,Zora手上有不少资源,等后期你们适应公司,她会给你们的。”裴断说,“我也会和向念好好聊聊,她不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以后你们有什么拍摄我都会先过目。我早说过你不需要,不需要博人眼球,不需要追逐热点,不需要吃苦,想要什么就和我说,和以前一样,我什么都会满足你,知道吗?”

  关绪垂着头,一下一下舀粥送进自己嘴里。

  “回答我。”裴断理了下他的头发,“知道吗?”

  关绪点了一下头,左眼啪嗒流下一串眼泪。

  裴断擦去他下巴衔着的泪滴:“不哭。”

  关绪右眼又划下一行眼泪,裴断去擦他右边的眼泪,无奈道:“你真的应该改改总是这么爱哭的习惯。”

  关绪闻言拿衣袖狠狠地揩了一圈脸,吸了下鼻子,嘴翘的老高,看上去很不服:“你知道我泪失禁体质。”

  裴断笑了一下,揉了揉他的耳垂:“那就哭吧。”

  人在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没能建立起语言系统,因此哭嚎就是他们与世界唯一的语言纽带,饿了、困了、伤心了、想要什么,哭一哭,大人就会给。后来好多年的成长中哭泣永远是一个有力的武器,直到他们发现用哭拿来的东西不体面,好好和人沟通也能得到想要的,于是大多数人便退化了眼泪这一功能。

  但是关绪无法达成语言上的坦率,在他不完整的“想要”教育中他得到的是“即使说了也得不到”的反馈,所以他一直停留在用眼泪表达感情的阶段,因为没人在意,他就小声哭。

  有些人撒娇的方式只能是流眼泪。

  吃完药,关绪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四周一片安静,他感觉有点心慌,掀开被子赤脚走出卧室。

  客厅也很暗,开了盏夜灯,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裴断在沙发上坐着,笔记本电脑的光打在他沉静俊美的脸,在这一刻消弭关绪所有的不安和害怕。

  裴断听见声响抬头,从关绪脸上移到他的脚,把电脑随手放在一旁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拖鞋脱给他。

  裴断直起身,手在他额头试了下温度:“不怎么烫了。怎么出来了?”

  关绪看着他摇摇头,踌躇了一下道:“我以为你走了。”

  “为什么觉得我会走?”

  是啊,裴断怎么可能走啊。关绪回想起前几年自己每次生病的时候,都是裴断一直在旁边照料,但是不妨碍他每次醒来都要没有安全感地找人。

  关绪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又摇了摇头。

  裴断很温柔地笑:“饿了,还是无聊?”

  “又饿又无聊。”

  裴断把他牵去坐着:“先量一下体温,我来点外卖。”

  关绪拿着遥控器心不在焉地点着,身上裹着裴断拿过来的毯子,偷偷地用余光瞄裴断的侧脸,他正给餐厅的人打电话,让他们送清淡的菜品。

  关绪的视野里忽然亮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裴断却忽然伸出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脑勺,手掌捂着他的耳朵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接着影影约约传来轰鸣雷声。

  裴断依旧神色自若地打电话,等雷声过去他便松开了手,仿佛这个举动就和吃饭拿筷子一样顺手。

  关绪却没坐起身,反而双手搂住他劲瘦的腰,把脸埋进肩窝。

  太坏了,偏偏挑在他生病了心理防线最低的时候做这些让人感动的举动。

  裴断话音一顿,抬手抚上关绪的脑袋,对电话里留下一句“就这些吧,麻烦你们尽快送到”,便挂了电话,对关绪轻声道:“怎么了?”

  关绪脸埋在他薄薄的毛衣里,说话声音闷闷的:“好吧,我原谅你了,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后脑勺的那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过了几秒钟裴断道:“你是想,我们回到过去,和以前一样吗?”

  关绪仰头看他,目光明亮:“可以吗?”

  裴断垂眼笑了一下:“取决于你。”

  裴断在厨房洗水果,关绪在沙发上隔着玻璃门看他修长的背影,手指无意摩挲自己手腕内侧极不明显的凸起——那是他以前生病时自残留下的疤,但是现在淡的几乎看不见,只要没有人用放大镜盯着看,没人会发现他曾经热衷于伤害自己。

  这很大归功于裴断,他天天给他抹进口的一小管就五位数的祛疤膏,抹了整整一年,用金钱堆砌和无限耐心把他全部的痕迹抹平,连带着他自认为永远好不了的抑郁症。

  初见的那时候算是他状态最差的一年,重抑郁重焦虑,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一辈子都离不开药物,也有很多人自发地死于药物。

  关绪深知自己是个短命鬼,注定与魔鬼相伴短暂一生,然后在人生中的一天平静死去,这是他给自己设想的最完美的结局。

  直到裴断的出现。他告诉他正常人是怎么生活的,督促他按时吃饭,想尽办法让他睡个好觉,带他结交朋友,说他值得被爱。

  他以为他们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现实与理想总是差距很大。关绪还是不能明白为什么当初裴断要远离自己,而现在又回到自己身边,他一面不安,一面忍不住回应。

  张爱玲说,人家撇下你的那一刻,一定有某个瞬间觉得,没有你,他会生活的更好,那一刻,一辈子都不值得原谅。

  关绪深以为然,在他生活中出现过又以各种理由离开的人从来不会让他回头,但是他无法以同样的果断和坚决对待裴断。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关绪不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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