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悬鸟>第15章 手链

  第二天早上关绪的位置是空的。裴断问了谭尚竹,她说关绪请了半天假。

  上午的化学课裴断不断走神,这对他来说是很稀奇的事情,但是他不受控地不停回想起关绪昨晚的模样。

  “我们知道,能量变化是以物质变化为基础的,其形式可以表现为……”

  “你为什么像人一样硬邦邦的?”

  关绪抱着他,仰头看他时眼睛浑圆明亮,眼下还含着湿意,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尾音上扬。

  “化学键断裂,会吸收能量,化学键形成,会释放能量,这样就形成……”

  “我的手链……找不到了……嗷呜呜呜……”

  关绪坐在空荡的路旁,缩成一团,哭得像个小孩。

  “中和反应、燃烧、多数化合反应、铝热反应、自发的氧化反应等,都是放热反应……”

  “姐姐说的对,失去……比拥有更长久。”

  关绪闭着眼睛陷在松软被里,昏黄微光映着半边侧脸,他的声音平静而喑哑。

  “啧。”教室里无人看见的最后一排,裴断将指尖飞速旋转的笔砸进书本,扶额叹出一口气。

  下课后,裴断直奔学校后门——他记得没错的话,当时关绪睡觉的地方就在这个方位。

  这个地方因为和教学楼离得远,平时几乎没人来。裴断找到那处小树林,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果然看见咪老师趴在草地上舔毛。

  “咪老师。”裴断轻声唤,咪老师瞬间耳朵竖起朝他看来。

  裴断轻柔地半蹲到它面前揉它的下巴,把咪老师揉得舒服后问道:“成精的咪老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咪老师忙着抬下巴呼噜呼噜,没空理他,裴断便继续道:“和你关系很好的关绪,他的手链丢了,你能帮他找到吗?你不是一般的小猫咪,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对吧?”

  说完这话,裴断忽然觉得很荒唐,自己大概是被关绪带偏了,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竟然妄图让猫听懂人话,还帮他找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疯了。

  谁知咪老师却喵了一声,张开漂亮的蓝眼睛,一个打滚站起来,往外走去。

  “你听懂了?”裴断迟疑道。

  咪老师回头又冲他喵了一声,似乎在催促他跟上,裴断将信将疑地跟上。

  咪老师一边像狗一样低头在地上嗅着什么,一边弯弯绕绕地走,过了一会把他带到了正门附近一处外表陈旧的低矮建筑前。

  它轻巧一跃,跃上墙头,转瞬消失在二楼窗台后。大概过了一分多钟,它的身影重新出现,一跃而下,嘴里叼着个白色的东西,吐在裴断脚边,他蹲下身拾起一看,竟然真的是一串白玉菩提手链。

  这下裴断看它的眼神彻底变了。

  “做得好。”裴断揉它的头,“他肯定会开心。”

  忽然咪老师的耳朵动了动,朝大门看去。裴断回头,见侧门的自动铁栅栏打开,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走进来。

  裴断一眼看出那是关绪,低下头对咪老师笑着说:“咪老师,去给他看看。”

  咪老师便撒腿朝关绪奔去,裴断慢慢地朝他走去,远远见那个身影蹲下来,轻柔地抚摸小猫,从他嘴里接过手链,接着便愣住了。

  裴断走到他面前,从上至下俯视他:“看出这是什么了吗?”

  关绪缓缓地抬头,眼神里还透露着难以置信:“是我的手链……你找到的?”

  “是咪老师找到的。”

  关绪将手链紧紧攥在手里,又低下头看咪老师:“……谢谢你。”

  裴断俯身:“又哭了?”

  “没有。”关绪仰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我好开心。”

  裴断一直觉得他是个漂亮的男生,但是漂亮这个词太宽泛,也不够贴切,直到现在,裴断忽然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干净。

  从皮肤、五官,到眼神、气质,无一不透露着他与常人的不同,世人经过世俗的熏染难免产生烟火气,可关绪却好像周身笼罩一个厚厚的保护罩,不接受别人的情绪传递,也不散发任何情绪。

  他看人的时候时常透露出一股缺少人味的无情,虽然无情让他看上去更加干净剔透,却让人感觉他很空,只有哭或者笑的时候,那层厚厚的保护罩才会消失。

  裴断忽然想让眼泪和笑容都在他脸上停留久一点。

  关绪回教室后从抽屉里拿了一瓶旺仔牛奶给裴断,裴断不经意扫了一眼他的抽屉,满满当当全是零食,几乎看不到一本书。

  “谢谢你。”关绪把旺仔牛奶放到他桌前,神色变得别扭,“谢谢你帮我找回手链……还有昨天晚上送我回家。”

  裴断接过牛奶:“你天天都喝酒喝到这么晚吗?”

  如果天天一两点才宿醉回家,那白天这么爱睡觉的理由就找到了。

  “也不是天天。”关绪小声说,“这是我的工作,一般不喝酒,昨天是例外。”

  “工作?”

  “我在酒吧工作。”

  裴断点点头,点到为止没再追问别人隐私。

  -

  放学铃响起时关绪早早没了人影。他一直如此,没有老师的管束他来去自如。

  街上车流匆匆,裴断撑着头往窗外望,忽然目光一滞。

  川流不息的道路上,一个身影突兀地立在中央,不断有车子从他身边绕行,却无人为他停留。

  关绪跪在地上,背挺得很直,旁边一只猫对着他喵喵叫。

  车在绿灯亮起的瞬间往前,周围景色缓缓加速向后退,裴断也在远行中看清——他抱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小动物。

  衣服上沾着鲜血,可他浑然未觉,一手轻柔地抱着它,另一只手在手机上快速点戳,也许因为手上的血打了滑,他的动作看上去有些急躁。

  “停车。”裴断对司机道。

  司机迟疑的声音响起:“少爷,这里是禁停区……”

  “我说停车。”裴断打断他,冷冷道。

  轮胎“嚓”一声在喧闹的街上响起,接着就是车门被打开,鞋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裴断撑着车门,俯视这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关绪闻声抬头,满脸无措,眼底蓄着一汪眼泪,嘴唇细微地颤抖着,在他的注视下张合,发出低哑的呢喃:“它……”

  “上车。”

  关绪眨了一下眼睛,珍珠大的眼泪便簌簌滚落下来,他敛去目光,毫不犹豫地站起身,钻进车里,裴断抱起一旁着急叫唤的猫,关上车门。

  关绪递过来手机,显示地图。

  裴断稳稳接过,在沾满血痕的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锁了屏抬头对司机简洁地吩咐道:“往前过两个红绿灯,然后右转,去xx宠物医院。”

  关绪怀里的猫突然颤颤巍巍地“喵”了一声,紧接着就呕出一口血,在他腿上晕出一片鲜红,他拍拍它的身子,微微放松手臂,试图让猫躺得更舒适,然而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手指在细细颤抖。

  裴断扫了一眼,对司机说:“尽快。”

  裴断怀里的猫挣脱他的怀抱,蹲在关绪身边用舌头不停舔舐那只奄奄一息的猫,他的脚掌在昂贵的皮革上落下一串印子。

  裴断从车上拿了包纸巾,连手机一起递过去。

  关绪接过纸巾擦了擦车座,垫了几张在腿上:“对不起。”

  “不重要。”裴断问,“这是威士忌还是伏特加?”

  “威士忌。”关绪深吸一口气,用手背囫囵擦掉脸上的泪水,反而蹭的脸上都是血,“可能是被车撞了。”

  流浪猫被车撞死是常有的事,幸运的猫被人爱到老,不幸运的猫注定会死于颠沛流离。

  不幸运的小猫闭着眼露出尖尖的牙齿,关绪晃晃它,轻声唤道:“威士忌。”

  它在他怀里艰难地睁开眼睛,小声“喵”了一声,算作回应。

  裴断摸了摸伏特加的背,算作安抚。

  威士忌始终安静地躺在关绪的臂弯,闭着眼睛,如果他晃晃它叫叫它名字,它会微睁眼看着他,然后张张嘴回应,有时候能发出声音,有时候不能。

  任谁都能感觉到在这个小家伙身上,生命在快速流失。

  火急火燎进了医院,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会,然后用手在威士忌肚子上轻轻按压,威士忌立马抽搐两下,又呕出一口血。

  医生摘下听诊器,摇摇头:“内脏破裂严重,救不了了。”

  裴断站在一旁,看见关绪怔愣好几秒,突然皱着眉露出迷茫、荒唐的眼神。

  他一身血污,垂着双手,像个突然丢了玩具的无措的小孩:“那、那……”

  关绪欲言又止,最后也没“那”出个所以然来。

  还能说什么呢。

  “它是你家的猫吗?”

  “不是,流浪猫。”

  医生“啊”了一声,露出一个习以为常的表情:“流浪猫太容易遇到危险了,旁边这个是它的同伴吧,可惜了。”医生怜悯地垂头看了眼威士忌,“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喂它?它一直看着你,应该很舍不得你,你好好和它告别吧。”

  关绪抿了抿唇,走到手术台旁边,轻轻抚了抚它的耳朵。

  在经过关绪的同意后,医生最终决定给威士忌打安乐针。这期间他一直陪在威士忌旁边,抚摸着它,回应它湿润的眼神,听它发出的呜咽与悲鸣,感受它强烈的不安、不舍,以及在手中渐渐干涸的生命。

  伏特加像是感受到同伴的远去,开始大声叫唤,急促不安地用脑袋顶威士忌。

  但是有什么用呢,小猫的生命如流沙,哪怕是紧紧抓在手中,被风一卷,就零散地飘散在空中。

  医院最后主动帮忙联系宠物殡葬机构,签署火化协议时护士问它叫什么,关绪说叫威士忌。

  关绪抱着伏特加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无声地哭泣,泪如雨下,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裴断坐到他旁边,轻轻拍他的后背。

  回程的路上他还一直在哭,头靠在窗户上,整个人侧背对着裴断,瘦削的肩颈蜷缩颤抖,车厢内只听得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和伏特加时不时的叫嚷。

  很快,裴断发现了不对。

  车辆在关绪的楼下停着,裴断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而他恍若未闻,依然缩在角落哭泣。

  裴断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下车绕到关绪的那一侧,轻轻地打开车门。

  伏特加从车上一下子蹿下来,朝外奔去转瞬消失不见,而裴断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它了,因为关绪看上去很不对劲。

  他此时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簌簌抖动,小脸上仍然挂着泪痕,面色却苍白无比,嘴巴微张着大口呼吸,一只手攥着胸口的衣服,看上去很不舒服。

  裴断俯身:“关绪?”

  睫毛扇动两下,缓缓睁开,他眼神失焦地望向裴断。

  裴断看了他一会,立马直起身,面色凝重:“我送你去医院。”

  他正要后退一步关上车门,关绪突然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角:“不需要,我要回家。”

  他起身下车,却在脚踏上地面的那一刻朝地下栽去,裴断扶住他:“你这样子,我不可能放你回家。”

  裴断感觉到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正剧烈颤抖,连带着整个身体都以不正常的幅度发颤。

  “没事。”关绪大口喘气,“家里有药。”

  看他的样子,这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裴断思忖几秒,还是扶着他上电梯,同时叫司机在楼下等着。

  关绪进家门后从茶几下面抽出一个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盒药,但手抖得太厉害,半天没能打开包装。

  裴断半跪在他面前,接过他手中的药替他掰出两片,又在桌上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他吃下药,擦掉下巴漏出的水,冲裴断扯出一个无力的笑:“谢谢……你可以走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扶着墙壁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但是他虽然这么说,裴断却不敢真就这么走了,在门口听了一会,没听到房里传来任何动静,于是拿起关绪刚刚吃的药盒,上面写着:奥沙西泮片。

  抗焦虑药。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紧闭的房门终于传来咔哒一声,被打开,关绪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走出来,缓缓和守在沙发上的裴断对上视线,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渍。

  关绪仅仅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脚步缓慢地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声音沙哑:“你还没走啊。”

  “我不放心。”裴断摁熄屏幕,搜索框里“焦虑症”几个字便沉寂在夜色。

  外面的天几乎完全黑了,屋内没开灯,只有一点微弱的城市灯光照进来。

  关绪的身影陷在黑暗中,只听见咔哒一声,火光短暂照亮他平静的脸,火星明明暗暗,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他走到窗前,安静地抽了会烟,忽然开口说:“抑郁加焦虑,刚刚只是躯体化症状,我现在好了,你可以走了。”

  裴断静静地看着他。

  “干什么?”关绪嗤笑一声,“想说我是个神经病,还是疯子?”

  裴断不语,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轻轻地牵起他的手,拉开袖子,里面盖着几张纸,甫一拉开便坠到地上,上面浸满血。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见他手腕内侧深深浅浅遍布疤痕,有几条还在渗着新鲜血液,将白玉手链染红。

  裴断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到沙发,声音放得很轻:“来。”

  关绪没有骨头似的刚坐下便瘫在靠背,冷眼看裴断给自己消毒包扎。

  关绪不愿开灯,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裴断借着弱光细细地给他涂碘伏,彼此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关绪小声说,“吓到你了。”

  裴断将绷带剪断,拉下袖子,轻声道:“没事。”

  他看向关绪。关绪仰靠着沙发,身上裹着厚厚的外套,像裹上一层具象化的保护罩,垂眸时就好像一只即将破碎的蝴蝶。

  裴断伸出手,指腹擦过他浮肿的眼皮、脸颊上的泪痕、干燥的嘴唇,温和而坚定地说:

  “没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