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关绪的场景，裴断以为自己不会记得，可每当回忆起来，却发现比很多重要时刻都清晰得多。
那是他高二的夏天，他回国不久。
七月流火，夏蝉叫嚣，云城如同一个大火炉，长久地燃烧蒸腾、咕噜咕噜冒着虚度的白烟。
高三七班的教室里充斥着嘈杂无力的早读声，突然，声音轻了下去，同学们伸长脸脖子，好奇地往后看。
女生领着裴断走进教室，把他带到靠近窗边的最后一排，指着教室里唯一空着的座位，温和地笑着：“你先坐在着吧，班主任这两天在外出差调研，我是班长，就坐你前面，你有事可以问我。”
他的座位旁有一个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男生，一截白皙的后颈露在外面，起伏平稳。裴断对女生笑：“谢谢。”
女生道：“他叫关绪，他……”她卡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介绍人，“他不太搭理人，你别管他就好。”
“好，谢谢。”裴断礼貌道，“请问你是？”
女生笑道：“我叫谭尚竹。”
裴断把书包放在桌上，淡淡地扫了一眼偷瞄他的同学。他想转学的事情班主任应该早就通知过班级，他们看他的眼神有好奇和探究，但是没有惊讶。
距离高二上学期开学过去一周了，他本不是这个引人注目的时间来的，奈何他出发之际签证出了些事情，便拖了些时间。
同桌安稳地睡着，脸埋进臂弯，从校服里透出的肩胛骨形状，看得出来他很瘦，也很白。裴断扫了一眼他，拿出手机给父母报平安。
早自习很快结束，铃一打，班级哗啦趴下去四分之三的人，教室里蓦地安静下来。
裴断没见过这阵仗，觉得有些好笑。
就在这时，身边那位长睡不醒的人却动了。
他在校服下发出动物呜咽似的呓声，蠕动两下，半张脸朝向裴断。
皮肤很白，但不只是白，还很透亮，从内而外透出血色的光泽，脸上有几个小痣，长而密的睫毛耷拉着，丰润的唇微张。
哪怕仅仅是一个侧脸，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好看的人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醒了，似乎还没完全醒，眼神失焦，满是困意。
过了一会，视线移到了裴断的身上，于是裴断亲眼看见他从迷茫到清醒的眼神变化。
他缓慢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裴断，把裴断都快看得不自在起来。
于是裴断主动对他打招呼：“你好，我是插班生。”
关绪蹙了蹙眉，但不是不耐烦的意思，倒像是疑惑不解。
“你为什么坐这？”他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哑和黏。
“教室里只有你旁边没人，我就坐在这里了。”
关绪垂下眼，抿了抿唇思索了一会，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似乎要出去。
“陶玲出差去了，你找不到她的。”谭尚竹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适时插嘴。
关绪停下动作，看着她，露出一个五雷轰顶天都塌了的表情。
裴断有些好笑，至于么。
“他就暂待两天，你不愿意，等陶玲回来再调位置，行吗？”谭尚竹似乎和他关系不错，见他这个神情于心不忍，耐心哄道。
关绪看向裴断，似乎在挣扎：“就两天？”
“两天是个虚词，意思就是陶玲回来的时候。”谭尚竹无奈道，“不过估计也就这两天。”
关绪低头忖度。
裴断想到她说的“不爱搭理人”，也开口承诺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找我，我一定不会多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关绪很小声地说，上课铃响了，他叹了口气坐下，似乎妥协了，“好吧。”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面了。裴断扫了一眼他又趴下去睡成一团的背影，想这人真有点特别。
-
上课的时间于裴断很快，上午两节数学课过去。倒是没有人来主动和他说话。因为到了下课班级里一般人都趴下去睡觉了，教室里比上课还安静。
他记得自己转来的这个班是恒北高中最好的几个班之一，而恒北高中又是云城最好的高中，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氛围？
第二节大课间是周一例行的升国旗，教室的人都走光了，剩下裴断，和他呼呼大睡的同桌。
裴断靠在椅背上专注地看生物教材，抽屉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妈妈给他打来电话，说这个周末他们来云城看他。
他父辈一家都是首都人，但是他奶奶是云城人，嫁到北方生活了几十年，前几年爷爷去世，奶奶身体变差，于是有了落叶归根的想法，回到云城。
裴断正敲着字，关绪忽然坐起来，垂着头呆了一会，转身戳了戳裴断的肩膀。
裴断会意，站起身给他让路，目送他摇摇晃晃走出教室，转身消失在转角。
后来他就一直没回来。没有同桌，也没有人来打招呼，裴断乐得清闲。
一直到中午午休，裴断走出教室的时候差点撞上一个男生，往旁边让了让，但是男生反应不及踉跄一下，裴断环着他肩膀托了他一把。
那男生比他稍矮半个头，留着中国男生惯有的寸长短发，仰着头眨巴眨巴眼睛，就直勾勾盯着他，看着有点憨。
裴断道：“小心。”
“……噢，噢。”男生可以意识到自己盯人家太久了，忙撇开目光，尴尬地挠了挠头，“谢谢啊。”
裴断笑了一下：“没事。”
男生看着他憨憨地笑了两下，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好帅啊。”
裴断愣了一下，笑道：“谢谢。”
这个对话就像一个开关，那个男生似乎是个自来熟，绕着他说话，连带着新同学们迟来的热情好奇一股脑全涌了过来。
后来裴断知道那个男生叫方一涵，在班里几乎一呼百应，属于上课被点个名一堆人起哄的角色，他一来，其他人也跟着来，男生女生、内向的外向的，全凑在他座位旁寒暄打招呼。
同学们似乎对他有无限的好奇，他们问什么裴断便回答什么，各种天马行空的话题，却丝毫没有让人感到冒犯。
他们围着他聊天的时候，关绪原本还趴在旁边睡觉，后来可能是被吵得心烦，坐起来让裴断让路。
这一群叽叽喳喳的人忽然就集体噤声了，一直到关绪走得没影了，还在望着他背影面面相觑。
裴断觉得他们的态度很有趣，于是问：“怎么了？你们很在意他？”
一个男生说：“那倒不是，我可不敢在意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有什么好在意的。”
裴断挑了挑眉：“哦？”
另一个男生说：“我偷偷跟你说，关绪这个人吧，不简单。他高一进来的时候学习成绩特别好，基本没掉出过年纪前十，后来成绩越来越差，而且经常逃课，一逃就是大半天，最开始班主任还找过他，后来就放任他去了。据说，有人看到他和隔壁职校的混混一起从酒吧出来，有还有人说他和很多女生暧昧不清。”
女生说：“裴断，你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传闻多得数不过来，真真假假的，怎么说也不可能真就清清白白，不管怎样，你远离就是了。”
裴断没当一回事，只是笑笑。
一天下来，他们似乎已经把他纳入七班这个集体当中，放学时路过走廊还有几个女生活泼地和他挥手告别。
裴断笑着和她们挥挥手，走出校门，门口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幻影，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为他打开车门。
云城地处南方，沿海，一条汤汤大江从中分割，江是长江支流，名为烟柃江。
恒北中学在江北，裴断为了上下学方便，住的公寓离学校不远，和学校隔江相望，不过十多分钟车程。寸土寸金的江景地皮，高楼林立，围成一片，定位成高档公寓，取了个文雅名，叫西崖苑。
裴断头靠在椅背，阖着眼睛长呼出一口气，一下午的社交让他的脸快笑僵。隔音性极好的车隔绝外界一切喧闹的人声，司机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受过良好培训的他不会在雇主没有主动开口的时候多话，这样安静的环境让裴断神经微微放松下来。
他撑着脑袋往车窗外看，夕阳在高楼之间穿梭，车辆平稳前行，树影在匀速向后退，下一刻豁然开朗，高楼和树影消失在道路旁，取而代之的是波光粼粼的江，太阳悬停在江面之上。
这一块几乎没什么行人，因为江的另一边不是商圈，而是被栏杆高墙围住的西崖苑，买断江色。
在流转变换的风景中，裴断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人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走在半人高的石壁上，背后是壮阔波澜的江水和石礁，江风下他衣袂翻飞，而在他脚边跟着几只小猫，有的只是跟在他身后，有的蹭到他脚边。
车辆呼啸而过，他不经意地转了一下头，露出一张漂亮干净的脸，和隐蔽车窗后的裴断目光相交一瞬，接着就远远落在后面。
裴断收回视线，手臂从车窗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