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收拢了余辉,黄昏的风为漂浮的云彩送上了温暖的浅红色。
顾冬带着旧床铺离开了,路珂在蒸安跃家带来的腊肠,林泽抱着笔记本电脑回房间捣鼓新曲。
沈夕然独占沙发,嘴里喝着奶茶,怀里抱着小黄鸭,翘着腿看灾难大电影。
电视投屏里,冰川融化,洪水滔天,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转瞬被淹没,镜头再一转,地球的另一端,极度严寒,一阵寒潮经过,所有活人都冻成了冰雕……大场面那是一个接一个,看的人毛骨悚然。
安跃瞥一眼心里就不舒服,以前他陪柳斯淇去电影院看灾难片都当科幻电影在看。此时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灰蒙蒙,雾沉沉的,犹如电影中的场景,代入感极强。
“大晚上的喝奶茶,”安跃说,“小心睡不着觉,而且你没看新闻吗,奶茶喝太多血管里流的都是白色液体了。”
沈夕然抗议:“不许冤枉人,我喝的这叫红茶拿铁,什么奶茶啊,人老外天天喝咖啡,也没见血管里是褐色的。”
“再说了,”他一本正经地胡扯,“我是在学习,查漏补缺,艺术源于生活,观察生活中见不到的大场面,激发创作灵感。”
“就你歪理多,”安跃摇摇头,“别看太晚了,早点睡觉。”
沈夕然敬礼:“YES,SIR!”
安跃老妈子式叹气,回到房间,只见另一位网瘾少年也在看电视。
安跃好奇柳斯淇在看什么,走过去一听——
“小美的脸上有一颗绿豆大小的胎记,因此被周围的人骂作丑八怪,某一天,她的胎记忽然消失了。小美变成了一个绝世大美人,原来小美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
安跃: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美是谁?她到底有什么身世?
一瞬间,安跃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
那时候,他作为一个小学二年级的新丁,尚且不知道天高地厚,对自己有着盲目的自信。
他在柳斯淇家玩的时候,听到柳妈妈抱怨辅导孩子做作业太心累了,便自告奋勇地揽下检查小伙伴作业的活计。
彼时柳妈妈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你确定?”
小学生安跃:确定,肯定,一定!
能有多难嘛。
第二天,踌躇满志的安跃按响隔壁的门铃,首先迎接他的便是小伙伴兴奋的声音。
“跃跃、跃跃,看我的画,我的画!”
安跃放下小书包,接过柳斯淇的画纸,定睛看向那一个圆、两个圆、三个圆……
“松花蛋、烧饼?”安跃沉吟道,“不,根据昨天的零食,应该是饼干曲奇之类的吧。”
柳斯淇听得小嘴一瘪,大声道:“我画的是我、跃跃和皮球!”
大椭圆的是他自己、中椭圆的是跃跃、小椭圆的是他们的皮球,多么形象生动啊!
沉默。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默在玄关处蔓延。
半晌,安跃开口道:“抱歉。”
毕竟他从幼稚园毕业以后,再也没见过如此高度概括的画作了。
有那么一瞬间,安跃对自己的选择持以怀疑的态度。
柳妈妈明知故问:“后悔了?”
安跃嘴硬道:“没有,怎么会!”
小学生的自尊不容践踏!
柳斯淇看看安跃又看看妈妈,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咕噜噜。
柳斯淇抱住肚子说:“我想吃松花蛋和烧饼。”
柳妈妈答应周末带他们两个去下馆子。
柳斯淇知道有安跃在的时候,妈妈都极好说话,于是立刻追加菜单:“还有跃跃想吃的饼干和曲奇。”
安跃:我不是,我没有。
在柳斯淇报出更多菜名之前,安跃连忙打着小伙伴跑进房间,一起写作业。
安跃坐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写作业,一扭头便见柳斯淇在玩小恐龙。
安跃好声好气地问:“你今天的作业做完了吗?”
柳斯淇自信满满地回答道:“早做完了!”
肉嘟嘟的脸颊随着他用力地点头而晃了晃。
“真的吗。”安跃惊讶地打开柳斯淇的作业本,然后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长长久久地沉默。
只见,柳斯淇用歪歪扭扭的字体赫然写着——
问:为什么我们只看的见太阳的外面,而看不见太阳的里面?
答:(因为眼睛里有屎。)屎字还写错了,尸下面没有米只有大。
问:为什么要用人的红细胞来取细胞膜?
答:(因为人最好找。)
问:powerfailure是什么意思?
答:(肌无力。)
安跃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上作业本,抱着一丝希望打开了数学习题本。
——瞬间绝望。
问:全班42人,小明买了4盒牛奶,每盒12瓶,他自己喝了3瓶,分给同学每人1瓶,还剩几瓶带回家?
答:0!因为我把剩下的全部喝光了!
问:2、4、6、8、10……的变化规律是什么?
答:越来越大!
问:24÷4+19=?
答:24/23
安跃:(⊙_⊙)?
他颤悠悠地问柳斯淇:“你已经做好补考的准备了吗?”
柳斯淇:补、补考?!
柳斯淇困惑地眨眨眼睛,却发现好朋友仿佛受到了重大打击,精神恍惚,根本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柳斯淇只好自己来揣测对方的心意了,他不确定地说:“我做好留级的准备了。”
毕竟老爸总说“你是要念一辈子小学吗”。
留级——比补考更考验心性。
如果自己连留级的压力都能顶住,安跃一定会放心吧。
放心是不可能放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安跃目光一转,移开手指,转而抽出被柳斯淇压在脸下的课本。
打开第一页后安跃便不禁肃然起敬,一页一页地快速翻看——
他居然给课本上的每一个人象都画了胡子,甭管男女老少!
不学无术到令人发指。
默默地合上课本,默默地走出房间,安跃默默地与守在外面的柳妈妈对视。
柳妈妈:“感想如何?”
安跃小小的人儿,皱巴着脸,认真道:“叔叔阿姨努力赚钱吧。”
儿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柳妈妈:“噗。”
“别担心,”她反过来安慰小朋友,“淇淇聪明呢,老师说他其实都会,就是不好好写。小孩调皮,以后懂事就好了。”
安跃心想,也是,长大了,就懂事了。
*
一转眼,小伙伴柳斯淇成年了,长大了,工作了……
“年轻的王子因为违抗包办婚约而被赶出家门,落魄中的他无意间在画展上看到了一副少女的肖像。那一刹那王子的心仿若被闪电击中,他为那幅画神魂颠倒,发誓要找到画中的少女。命运偏偏要和他开玩笑,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失望……王子为了梦中的少女终身未娶,他的一辈子都因那幅画而改变……”
小美的秘密还没揭露,又来了一幅被诅咒的画。
偏不知道这个短视频戳中了柳斯淇哪根神经,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
听着发小狂放的笑声,安跃心道,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
真愁人。
他低下头,目光擦过柳斯淇的发旋,投向手机屏幕,终于看清了画布的全貌:
一个圆圈,两个点再加一道弧线。
幼稚园小班级的绘图水准。
安跃:“嘎嘎嘎嘎嘎!”
柳斯淇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头顶磕在安跃的鼻子上,两个人同时发出悲鸣。
安跃痛苦地捂住鼻梁:“幸亏当初没整容,不然假体得飞出来。”
柳斯淇捂着脑袋抱怨:“你怎么走路没声呢?”
安跃无语:“是你看得太专注了。”
柳斯淇立刻举起手机:“你看这个短视频,太逗了。”
安跃附和:“是的,美术水准和你齐平。”
柳斯淇反驳:“胡说八道,我幼稚园画的都比这好。”
安跃心道,你才是在篡改记忆,小学了还在画圆。
他有时候觉得很神奇,明明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偏偏柳斯淇像是等比例拉长,还是小时候的那个他。
安跃和他念的是同一所学校,不同的班级,柳斯淇因为长相出众,从小就被老师抓去当校园活动主持人,算是半个风云人物,安跃经常听到同学夸他帅。
当安跃决心成为偶像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柳斯淇,倒不是为了有个伴,而是由衷地相信柳斯淇天生适合吃文娱饭。
尤其是,小学时代柳斯淇的作业本给他的冲击力太大,导致安跃总认为柳斯淇文化成绩不好,高考堪忧。
直到柳斯淇陪他去学唱跳,考艺术高中,安跃才在某一次闲聊中,从母亲口中得知,柳斯淇原本是想考航天大学,当飞行员的。
那句话其实一直压在安跃的心中。
他问过柳斯淇还想当飞行员吗,柳斯淇不以为意地说梦想不就是变来变去的吗。
不是的。
安跃的梦想从未改变,他要站上最高最大的舞台。
因此,出道名单上出现“柳斯淇”三个字时,安跃比见到自己的名字更加激动,终于如释重负。
他很怕,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篡改了柳斯淇的梦想。
收回思绪,安跃推推柳斯淇:“你真的不想当飞行员了?”
“你还在想那件事啊,”柳斯淇放下手机,“不是说过吗,我是看他们制服帅,而且当初我看中的是空少,根本不是驾驶员。”
制服都能弄混,谈何执念。
安跃轻声道:“我不是怕你在安慰我吗?”
柳斯淇啧啧:“你把我想得也太好了吧。”
他伸手去拨弄安跃的眼皮:“你眼睛里不会自带圣光滤镜吧?”
安跃拍开他的手:“自带猪头滤镜。”
柳斯淇揉着手背对安跃说:“小然说过一句话,虽然挺中二的,但我觉得可以转送给你。”
“哪一句?”安跃坐到床沿。
夕然说过的中二台词可不少。
柳斯淇目光低垂,透过安跃温润的眼眸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走过的路,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