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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天清气朗,满目繁星闪烁。

  抬头仰望着深邃的星空,细碎的光影在天香澄澈的眸中摇曳,像一朵朵淡莲盛开在一泓清池。

  “德不孤,必有邻。”

  她在心间默默重复,冯素贞的文治武功无懈可击,她的仁者之心无可挑剔,天香坚信将领们终究会谅解她的无可奈何。

  是什么逼得冯素贞不得不隐瞒身份才能成就一番伟业?

  天香心下一阵冷笑,男-尊-女-卑的所谓“正道”才是罪魁!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迥异众生尚且平等,怎的你我人物却偏偏要分个尊卑贵贱。”

  天香在风中喃喃低语。

  她想起来皇陵里与冯素贞对“正道”的对谈,千百年来所谓的“道”无非是人为的择选,是刻意地施加于被损害者的枷锁。

  一如辗转于人贩之手的苏柒,一如失去半生自我的易佰发。

  一如许许多多身陷泥沼中,或生不如死或浑浑噩噩的女子……

  想起律令疏议赋予杏儿自由之身,一滴清泪自天香眼尾缓缓滑落,冯素贞一片苦心孤诣,何忍将之付诸东流。

  所幸,掌握权柄的将会是自己,而非旁人!

  晃动的星光逐渐汇聚成坚定的冷芒。

  眼底的霜色愈凝愈深,她东方天香,如今便誓要人为地粉碎这违背天理的伪道。

  一剑飘红站在她身后,抿紧嘴角沉默着。

  他陪着天香已经造访过几个将领,以他的观察,驸马这一次,恐怕躲不过反噬的人心。

  看着为驸马奔波整夜的天香,冷酷无情的杀手一声缄默的叹息。

  李天渊见天香深夜驾到,赶忙穿戴整齐出门礼迎。

  示意他屏退左右后,天香开门见山径直发问,“李将军,本宫问你,该如何处置冯素贞为好?”

  这句话,她今晚已经问过十数次,每问一次她都忐忑不已,惟恐听到对方讲出一个“杀”字。

  李天渊大惊失色,“什么?殿下欲处置冯先生?”

  天香微微一愕,冷若冰霜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李将军只管言明自己的态度。”

  李天渊一介武夫,却是心明眼亮的一个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反了虓山。

  唯恐天香公主被冯素贞隐瞒身份一事气急了,当真下了狠手,他鼓了鼓勇气劝解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与冯先生之间,情深义重不似作假,若殿下爱之深责之切,理应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此乃末将粗鄙之见,望殿下见谅。”

  “之后呢?”

  天香攥紧了袖角盯死了他的眼睛,希望能从中读出更多信息,毕竟,这是第一位愿意对冯素贞从轻发落的将军。

  “之后?”李天渊瞪着茫然的眼睛,无措地挠了挠头,“之后……末将没想过。”

  天香无声地翕动双唇,之后,婚礼照常举行,这样石破天惊的话,不仅难以启齿,也可能鲁莽冒进地将他推向反面。

  “本宫知道你的态度了,李将军,请随时待命,听候调遣。”

  李天渊躬身称诺,恭敬地将天香送出门。

  这一次,敲响的是薛斐的门扇。

  白面小生应声打门,看到天香公主与冷面杀手一道站在夜风中,忙将二人让了进来。

  天香来不及坐下便急切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该如何处置冯素贞为好?

  薛斐偷眼瞧见天香满目霜寒之色,后面跟着个冰块脸的剑客,怕是对冯先生欺瞒之举极度憎恶。

  他殷勤地满上茶,建言道,“冯素贞在军中地位举足轻重,随意处置可能引起手下兵士的不满甚至哗-变,依末将看,殿下不如革去她的军职,以观后效。”

  “只是如此?”

  薛斐闻言心里一沉,公主竟不打算就此作罢,原来,之前的浓情蜜意可以于一夕之间化为云烟。

  “其实,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讲!”

  “请殿下为末将指婚,我愿娶冯素贞为妻。”

  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冯素贞欺骗了天香公主,伤了她的心,怎么可能毫发无损的渡过这场危机。

  而公主身兼大明宣慰使,手持归义军兵符,大权在握,只要她想要降罪冯素贞以讨回公道,便无人有立场置喙,亦无人有能力干预。

  薛斐独自一人时思索了良久,似乎唯有此举,方可将先生纳入自己保护之下,至少真到了打杀冯素贞的地步,公主也须顾及他这位得力干将。

  “放肆!”天香一声厉喝,“本宫的驸马岂容旁人觊觎?!”

  趁手的无辜茶盏被甘蔗直接拍碎在案几上,青瓷碎片迸裂飞溅,滚烫茶汤恣肆流淌,无可避免地伤到了天香因大发雷霆而颤抖不止的手。

  可公主震怒的缘由,却令人始料未及。

  薛斐懵怔半晌后,满脸错愕地率直问道,“殿下,莫非对先生痴心不改,依旧欲与她结为…结为……”

  见他一张润白玉面涨的通红,期期艾艾说不下去,天香眯着狭长凤眼冷笑着没有否认,而是迅疾地一伸手将甘蔗抵在他的脖颈。

  “薛将军,是本宫看错了你,冯素贞待你亦师亦友,倾囊相授,你呢?乘人之危、见色忘义,此种行径,绝非大丈夫所为!”

  原来公主并不打算对先生兴师问罪……

  大水冲了龙王庙,薛斐松了一口气。

  “殿下息怒,末将怎敢对先生起非分之想,不过是怕殿下一怒之下对她责罚太重。”

  天香冷嗤一声,“这么说来,是本宫冤枉了你?”

  薛斐耷拉着脑袋,委屈道,“是末将误会殿下在先,可末将、也只是想保护先生。”

  “却是以那样一种方式。”天香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何女扮男装?有没有问过,她想要的是什么?没错,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女子,可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伟丈夫,何需你那所谓的保护!在归义军中,你与她最为亲近,却也最自以为是!”

  薛斐内心的震惊无与伦比,天香公主此番言论,摆明了她早知冯素贞真实身份。

  那她与先生之情……

  此时此刻,他才恍然了悟,既然如此,还有谁会比天香公主更有资格、更有能力护先生平安无虞呢。

  撤后一步对天香毕恭毕敬施军礼,薛斐朗声道,“末将愚鲁,为了先生安危,殿下差遣无有不从。”

  天香见他如此表态,方缓缓点了点头,浑然不觉脚底尖锐的刺痛,她踩着遍地碎瓷走到薛斐身前,抓紧他的臂膀,结结实实将他扶起身来。

  抬头望进他清亮的眸子里去,天香在寻找一个坚定不移的眼神。

  “本宫不得不将冯素贞移送有司,薛将军,你不会怪本宫无情吧?”天香哽咽着道出残忍的现实。

  薛斐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退后半步。

  冯素贞现在的身子哪里经得起刑狱的折磨?

  他忽然单膝跪地,俯首恳求道,“殿下,请三思!”

  “薛将军,本宫求你一件事。”

  天香的眼泪滚出眼眶,九天骄阳放弃了她全部的骄傲。

  冬夜里的军镇肃杀沉凝,在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有暗流涌动。

  天香写下几个人名给薛斐默记,然后将之置于烛火上付之一炬。

  那天深夜,薛斐一反常态没有恭送公主殿下,而是在她离开之后喝了个酩酊大醉。

  门外的卫兵听到了酒具碎裂的声音,也听到他们的薛将军在醉卧中肆无忌惮地念着先生的名讳。

  一剑飘红从未如此最距离的观察过,从前那个纯粹而快乐的闻臭大侠,如今事实上的大明长公主东方天香,是如何在重压之下有条不紊地处理棘手难题。

  她步履匆匆地回到将军府,捧出几千页的律令疏议,依着编纂法典时的记忆准确找到了一项罪名,又逐字逐句研读了几遍十恶不赦之罪。

  廷尉执掌天下刑狱,廷尉左卿是一位来自东女的女官,名曰蓝景云,因熟练运用新颁行的法典而被委任该职。

  蓝氏景字辈的女子在东女未必都是高官厚禄,但至少生活优渥,此人不好生待在温润怡人的东女享福,却万里之遥追随了大明长公主,来到贫瘠荒凉之地奉职,亦非庸碌寻常之辈。

  “左卿怎么看?”

  天香面无表情地啃着甘蔗,青葱般的指尖卷了卷鬓发,暴露出她囿于心间的惶然。

  一脸倦容的女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得眼睛睁也睁不开,眼角不合时宜地挂满了泪珠子。

  “四更天了啊,殿下。”

  蓝景云被天香公主从温暖的被窝里无情地拔-出来,此时又冻又困,想抱怨却不敢大声,尤其睡眼迷蒙瞧着公主神情凉凉的,让人一时间琢磨不透。

  “本宫是让你说说冯素贞的案子。”

  “殿下,你和冯素贞乔装改扮跑去东女,她那时候可是着女装,你现在这个假装无辜受骗的态度很异常啊。”蓝景云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双眸立时炯炯放光起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难道说,你在配合冯素贞演一出好戏给我们看?”

  “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天香压着嗓子龇牙。

  “咦?不是殿下要我说说的?”

  天香额角顿时崩出几根青筋,可她如今有求于人,只得用甘蔗抵了太阳穴,无可奈何地深叹一声,好言好语道,“本宫只问,若是在左卿手里,冯素贞的案子该怎么判?”

  “殿下,你可找对人了,律令疏议上没有规定军队仅限男子,且归义军有女子参军先例。”蓝景云支了腮笑嘻嘻,“而婚姻家事编可没写明结发夫妻必须是一男一女。”

  开始时天香还在频频点头,听到后面惊得差点把眼珠子掉下来,瞠目结舌道,“……谁、谁问你这个了……”

  “不问这个?”蓝景云歪着头眨巴两下眼睛,疑惑道,“那冯素贞不是白白受刑吗?”

  “……”

  好你个蓝景云……

  原是想着过来摸个底的天香公主,面对着审犯人向来明察秋毫的廷尉左卿,反而自己被摸了个十足地底儿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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