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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女正值初冬时节,温润地区的冬季比北方柔和得多,就连竹叶都未曾全然变色。

  开始时,大意的人们尚不觉得冷,时间一久,带着潮气的寒意便如同一味温柔的毒药,缓缓渗透进肌体,即便裹着大袄也难以抵御发自骨缝的寒凉。

  因招募的女官人选始终未定,永宁尚不知晓她们私下的接洽,在正式提请之前,冯素贞并不希望她从哪里听到一些不利于团结的风声。

  不知苏柒是何来意,冯素贞折好天香为她拟定的随行女官名册,妥善地藏入袖中后方才请她进来。

  “苏大人有事请讲。”

  视线始终落在书页上的冯素贞一手执卷,一手靠近火盆煨着火,任何来者都会从她疏离冷漠的神态中感到明显的不受欢迎。

  苏柒对她不假辞色的冷淡早已习以为常,为达目的她又何尝在乎过用什么手段、要不要放下尊严。

  只见她躬身拱手道,“下官请求与其他女官一道去蕃地任职。”

  闻者惊诧万分,此人不留在东女睡她的高床暖枕,反而要去荒凉的高原躺草席子?

  冯素贞很自然将她的目的与她对自己的妄念联系起来,顿时心生反感厌恶之情。

  就像不愿见到东方胜一样,冯素贞打心底里不愿见到苏柒,可害得她劳燕分飞、家破人亡的东方胜比她可恶百倍,自己还不是在朝堂上与之虚与委蛇。

  她抬起一双沉静的眸子审视着眼前的人,“哦?公主的态度是……”

  “殿下未置可否。”苏柒态度恭敬地回道。

  原本以为公主能拍板做主,谁知被那个一脸狡黠笑容的人一杆子支到了这里,她心里是极为抵触的,因此拖到了敲定人选的最后一刻才候在门外求见。

  又敬又怕,又爱又怯,便是她此刻面对了冯素贞的心情。

  不知天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冯素贞心明眼亮多少看得出来,不同于之前在安定时的剑拔弩张,苏柒在书院与天香相处还算融洽。

  敢情就只有她一个人还在计较之前发生的事?

  想到这一层,冯素贞脸色更冷了几分,她是心眼小,但天香公主心胸豁达的境界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苏大人,永宁将内务都交给你,可见你对东女的重要性,归义部怎会夺人所爱。”

  苏柒反问,“殿下已说服多位女官离开东女,下官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

  明知故问。

  冯素贞蹙眉冷道,“蓝景江是永宁第三子,她不会同意你离开东女。”

  “下官的去留是自己能决定的事,王上若用蓝景江挟制,下官与他和离便是。”

  苏柒一脸无可撼动的倔犟,那个软弱的男人不寻死觅活跟着她,她反倒了无牵挂、自由自在。

  在冯素贞心目中,东女对苏柒有深情厚意,也有知遇之恩。如今她因令人不耻的个人私欲,如此冷血地与东女恩断情绝,简直是……

  “无情无义之徒!”她厉声喝道,修长的手指不由得收紧,将整洁的书页握得发皱变形。

  苏柒闻言抬起头来,看到冯素贞原本淡漠的眸子里燃着怒火,她心底竟生发出难以抑制的欣喜之情。

  先生若是还能恼她,是否说明,先生还愿意教她?

  “苏大人,归义部招募的女官员额已满,即便你能顺利离开东女,归义部却是无论如何收不了你的!”

  冯素贞背身负手说得斩钉截铁,送客的态度显而易见。

  多说无益。

  苏柒苦笑着退了下去,她早就知道会有千百个理由拦在路上。

  为防夜长梦多,冯素贞当日便与永宁商议了随行女官事宜。永宁虽惋惜人才的选择,但东女与归义部早前已有约定,因此她欣然同意且并未放在心上。

  诸事顺利,之后几日,天香在做着离开东女的安排,杏儿开始忙前忙后地收拾,冯素贞正归置随身典籍。

  在冬日暖阳下,一切都那么和谐,直到侍卫匆匆回禀,“殿下,东女的苏大人在府门外长跪不起,不知所为何事。”

  天香自一场白日美梦中猛然惊醒,她抱着甘蔗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回味无穷,心里更是无限遗憾,明明下一刻,她眼前的流苏珠帘正要被自己的良人轻轻挑起。

  她懒懒地打个哈欠,揉了揉迷蒙的眼睛,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才不急不忙啃着甘蔗道,“多大点事儿呀,大惊小怪的……容本公主去看看。”

  日照透过薄薄的窗纸投射在一卷卷书籍上,泛黄的书页都被炙烤得很暖和,明媚的阳光中漂散的浮尘染着墨香。

  冯素贞心情大好,用指尖轻轻地一一拂过书脊,有条不紊地按照门类年代将之放置于木箱里。

  她很享受这样的宁静时刻,直到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然后,书房的门扉被人一脚踢

  开。

  “姓冯的,你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真是气死本公主了,你招惹的怎么都是些油盐不进的家伙!”

  冯素贞被天香携着雷霆之怒的猛然闯入吓了一跳,她抚着心口缓了缓神,睁着一双疑惑的大眼睛问道,“公主,你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惹恼了公主殿下?”

  天香没来得及回味她的话里有话——公主殿下刁蛮顽劣,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她一手掐腰,一手点着正门方向,“还能有谁!?东女统管内务的高官,永宁第三子的夫人,在府邸外跪着不起,本公主拉下脸,苦口婆心也劝不动的死心眼!”

  看着气急败坏的天香公主,冯素贞低头掩唇而笑,略一沉吟道,“那公主定是未能满足她的要求。”

  天香啃了一口甘蔗,愤然道,“那算要求吗?那简直是胁迫!”

  门外含着水汽的寒雾侵入房内,冯素贞走过去费力阖上已经变了形的门,回转身继续整理书籍,口中不以为然道,“苦肉计而已,公主莫要上当。既然公主劝不动,便让她跪着罢了,只要你我不动如山,永宁知道了自会派人干预。”

  天香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停了下来,可这苦肉计也太苦了吧……大冷的天,她身子若是吃不住冻,出了什么事,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无辜的啊。

  “哼,只要你忍得下心。反正,本公主可不伺候了。”天香撅着嘴嘟囔一声,希望永宁赶紧派人将她强行拖走。

  苏柒又不是自己什么人,有什么忍不忍心的?

  冯素贞只当天香在说气话,笑着摇一摇头,手上归置不停,时不时抻着胳膊屏气抖一抖书页,亲力亲为地要把书里的蠹虫清除干净。

  收拾好全部书籍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冯先生倚窗望了望天边越来越近的雨云,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午后大概率有雨,公主还是派人给蓝景川传个话吧,能不惊动永宁自是最好。”

  天香撇撇嘴冷哼一声,呵,这时候倒是不介意她与蓝景川的联系了。

  “杏儿,听见没,驸马心疼旁的女子,教你去传话呢!”

  冯素贞立时白了脸摇摇手,瞪着一双清白无辜的眼睛,争辩道,“怎么能是心疼呢?臣只是不想事情闹大,与东女之间有嫌隙罢了。”

  “哼,就说你是猪脑子了,捅到蓝景川那难道

  就不算事情闹大?”

  杏儿站在旁边一头雾水,公主一会儿让自己去传话,一会儿又说不妥,自己到底去是不去?

  冯素贞问出了杏儿心中的疑惑,“公主,那你说该怎么办?”

  苏柒在寒风中跪了已不止一个时辰,东女虽是大明藩属国,但高官姻亲在宗主国长公主府邸门前长跪不起,多多少少事关国格,并非小事一桩。

  天香暗忖,永宁又不是瞎子聋子,东女早已该知晓了,怎么却半点动静也没有?不会她与东女已经闹掰了,先将自己退路给断了吧?

  可即便如此,蓝景江也不该连面都不露,以他对苏柒的关怀备至,会将有孕在身的夫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吗?

  天香猛地一拍额头——自己不会被她给骗了吧!?

  赞普碰一下自己的手,她都浑身难受泛恶心,苏柒并非真心喜欢蓝景江,又怎会轻易与他亲密接触。

  可他们是合法夫妇,她又能躲多久呢?难道他们之间的相处,一如当年的女驸马与自己一般?

  冯素贞见天香将脑门拍得震天一响,满眼关切地小心翼翼探问,“公主,你怎么了?”

  回忆起自己曾经独守空闺的委屈,天香狠狠瞪了她一眼,“本公主想起一件事,苏柒好像有身孕了,让她这么跪着恐怕不妥。”

  “……好像?”

  “她行事向来真假难辨,本公主拿不准啊……”天香用甘蔗抵了抵太阳穴,头疼得厉害。

  万一她并未欺骗自己呢?总不能真的不闻不问。

  正如冯素贞早前预言,朗朗晴空急速转暗,黑沉沉的乌云遮天蔽日,不等人来得及反应,雨就落了下来。

  不多时,濛濛雨帘已将天地连成一片。

  “你去!”

  天香想求一个明明白白和问心无愧,以她对冯素贞的了解,她若去了,定是会把脉问诊,一探苏柒身体究竟如何。

  苦肉计终究还是起了效,一如那年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的相遇。

  轻叹一声的冯素贞并未多言,她撑开油纸伞,在天香公主的注视下缓缓走入细细密密的雨幕中。

  一把泛黄的油伞斜在上方,撑起一片安全宁静的领域,苏柒抬起头对上一双淡淡的墨瞳,她苦苦等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

  来人不言不语先伸手为她把了脉,又深拧了眉为她点了几处大穴,护住沁入寒凉的心脉和频繁异动的胎儿。

  “苏大人,你何苦如此?”

  撑开的纸伞只有一把,冯素贞的衣裳已经湿透,她却顾不得自己,满心只为苏柒不计后果的行为感到愤怒。

  跪着的人早已冻得浑身发抖,唇色泛青,可她眼中却盈满喜悦之情,唯恐冯素贞冷漠无情地转身离去,堵在心里的话没有任何铺垫地脱口而出。

  “先生,柒娘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愿此生再不与先生相见,只盼先生能不计前嫌,再予柒娘知遇之恩!”

  冯素贞闻言一愕,雨滴凉凉的砸在脸上,顺着她精致的下颌连成断断续续的水线。此生不见……如此说来,揣度她目的不纯,狭隘的人反倒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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