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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国的队伍做了文书的核查交换,约莫停了一顿饭的功夫,长公主的车辇再次起行。她的近身护卫不过两百人,其余人等未得跨境,只能将守护公主的重任交给了她未曾谋面的夫君。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回。

  羌笛胡笳寒日月,天香听到异方之乐悲从中来,从此以后,入耳所闻不再是雅乐汉音,所到之处也不再是故国乡土。

  长公主车辇越境后行出去未得百丈,天香便听到急促的马蹄由远而近。

  来人与近卫似有几声争执,还未等她开口询问,轿帘便被呼啦一下掀开。

  一股寒风猛然灌入,天香下意识抬起手遮挡。

  一位年轻壮硕的蕃人拢着帘幕正探头对她上下打量,见那华美嫁衣的袖摆缓缓放下,露出一张日思夜盼的俏脸,方松一口气展露笑颜。

  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公主殿下,你比画中更加美丽。我,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伟大的赞普,等我们成礼之后,你,就是我高贵的妻子。”

  因他口音浓重,长公主凝神细听,晓得此人就是未来的枕边人,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又因对方炽烈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过久,心中骤然腾起难堪和厌恶之感。

  “谢谢你的赞美,不过按照大明的习俗,我们成礼之前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即便知道,他将会是她生命中无法回避之人,甚至将会是命运与共之人,天香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年轻的赞普闻言大笑,他刚刚兼并了几个部族,是高原上人人拜服的英雄,大明与他对阵亦不曾讨得便宜,最后还不是屈服和亲,因此心底存着些许轻蔑。

  “你们的谚语,入乡随俗。所以,忘了大明吧,你已经属于这里,属于我。”

  天香深深皱了眉,此人如此狂妄,她预感到,以后恐怕连相敬如宾的关系都难以维系。

  赞普看得出来自己并没有入公主法眼,心中反而越发争强好胜,咄咄逼人道,“本王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甚至现在,我就可以与你共乘一车。”

  话音未落,赞普灵活的从马上一拧身,跳上车架就往轿里钻来。他固执的认为,妻子是他的附属,理当对他谦卑恭顺,更是要遵从当地习俗。

  天香来此之前知道蛮夷之地与中原大有不同,却未曾预料自己与他会如此格格不入。见他傲慢无礼,天香勃然大怒,大明长公主的尊严岂容得他肆意侵犯?未曾多想,抽出袖摆下的甘蔗,对着他眉心直刺而去。

  赞普大惊,他哪里想得到柔弱的公主竟用武力违抗他,慌忙侧身躲过。

  天香立刻变招,手腕一转,甘蔗当胸横扫,将他一棒打了出去。好在他身手敏捷,在跌落之前一把抓住马鞍,一个鹞子翻身方才坐稳了。

  赞普扬起马鞭不怒反乐,越是难以驯服的,便越是激起他好胜的欲望,他放声笑道,“果然不一般,那些个庸脂俗粉算得了什么,先生诚不欺我!我已经等不及,要与大明最尊贵的公主成礼了,那时候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蓦得,天香呼吸一窒,他言语中流露出多少侮辱轻慢之意都已不再重要,只有两个字如此鲜明,狠狠敲击在她本已麻木的心上。

  那到底,是谁?

  高原之高,路途之远,这里景色虽美得震撼,但崇山峻岭,荒芜险恶,天香不知多久才能抵达终点,而她宁愿永远就这么走下去。

  来到一处交通枢纽,地势平坦,队伍安营扎寨稍作休整。长公主的近卫仅存百余人。

  “殿下,赞普着人来请殿下一道用餐。”一个近卫在营帐外高声道。

  天香想了想,还是披了一件大氅跟着那人去了。

  赞普的军帐宽敞明亮,天香进去的时候,边上已经坐了几个衣着各异的大汉,营帐中间燃着木炭火炉,上面正架着大块的生肉滋滋翻烤。

  “我美丽的公主,来本王身边坐。”赞普见她进来,举手招了招,像孩子般开心得大笑,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碰一鼻子灰。

  赞普待长公主坐下,就一一介绍了下首的几个大汉,都是归服他的部族首领,今天为赞普的大婚送贺礼过来,与他汇合于此地。

  大汉们自然是笨拙的献上赞美的诗篇,将长公主的美丽高贵夸赞一遍,再借机吹捧一番赞普的英明神武,两人的姻缘是长生天的赐福云云。

  对那些不知所谓的语言,天香听不明白却也大致猜得到,她优雅的拢起衣袖,端起矮几上的马奶酒,客客气气道了谢。

  果然是大明最尊贵的公主,赞普心生赞叹,尊严不容置疑,但却气量宽宏。他听闻公主随行的除了护卫之外,还有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若非真心实意与自己联姻,又岂会苦心孤诣助长夫家的实力。

  思及此,他一时忘情,想要握住她那白皙纤细的手,却遭长公主柳眉微颦,秋波冷横。

  “赞普,我们还有多久才能抵达您的王庭?”天香假意割肉用餐,却顺手抄起了锋利的刀具,一副自己亲自动手切肉的模样。

  赞普惊出一身冷汗,他见识过公主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唯恐再度冒犯了天香,自己难逃血光之灾,便立刻收回蠢蠢欲动的手。

  “哟,公主急了,想早点成礼。”堂下有大汉粗鄙得开了荤段子,周围人闻言哈哈大笑。

  天香听不懂,却看得明白,这些人的表情因这句话变得促狭而猥琐。

  赞普大怒,暴喝一声,原本嬉笑成一团的人都讪讪地闭了嘴。

  “行军几日便到,可公主殿下,你带了好些随行人员,我们走不快。”赞普转过头对着天香解释,倒是面容柔和、低声细语。

  旁人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喝止刚才无伤大雅的玩笑,原来如赞普这般的英雄人物,已拜倒于天香公主的石榴裙下。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大明最尊贵的公主确凿是一位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的美人,灵动脱俗而不失端丽大气。

  有人艳羡,有人嫉妒,有人仰慕,没有一个人不想将她据为己有,因为除了美貌,她代表着一种权力,是大明赋予的对一统山河的绝对实力的默许与认可。

  “赞普,你上次提到的先生,可是姓冯?”

  天香忍了又忍,她不再是青葱莽撞的少年闻臭,向未婚夫君询问一位男子是不合时宜的,若他心胸狭隘未必不会给那个人带来危险。

  可她如何忍得住,当她确认赞普对自己怀有好感后,第一个问题便与此有关。

  长公主这一问转折地过于生硬,赞普明显一怔,不知她所为何事,却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我提过吗?”赞普疑惑道,他与公主总计没说几句话,怎么会提到其他男子呢?

  “……赞普不必想了。”长公主淡淡一笑,闪动着期盼光芒的眼眸浅浅划过一抹忧伤后便黯淡下来。

  现在这种时候、如此境地,还在期待什么呢?是与不是已不重要了,她将要成为的,是面前这位赞普的妻子。

  赞普有些痴了,他从未见她笑过,可刚刚那一笑,不知怎么竟让他心疼了起来,从未有哪个女人能让他产生这种奇异的感觉。

  “赞普,归义部的首领到了。”一个守卫进来通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快请。”赞普闻言大喜,转头对长公主笑道,“就是这个人,第一次让我见识到了公主你的美貌!”

  来人掀开帷帐,步履轻盈地翩然而至。天香抬起头来,见到此人的第一眼,不知自己是喜是悲,还是怒。

  那个曾经耳鬓厮磨的最亲近之人,那个长久杳无音信的最遥远之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依旧是那副雌雄莫辨的模样,俊目修眉,皎如玉树,只是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沉稳凝炼。那模样,熟悉到让她眷恋不已,又陌生到让她芥蒂丛生。

  赞普站起来欢迎来人,足见他的重要。“绍民,你看,公主本人是不是比画上更美。”他像献宝一样,将自己的珍宝骄傲的展示给世人。

  冯素贞对上一双含嗔带怨的眸子,公主在成礼之前与赞普同食同饮,是她始料未及,于是她便如被惊雷震了一般怔在当场。

  讽刺的是,偏偏正是她,为他们的熟悉创造了条件——

  因担心大明皇帝滑头,选个宗室女来冒充天香,她曾反复叮嘱过,接到公主后,一定要比照画像仔细确认方可。

  天香心中五味杂陈,她想抓住她的领口厉声责问她,为什么久不见音讯;又想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把所有委屈都讲给她听。

  最终,她却是放下酒杯,夫唱妇随一般,顺着赞普站起来,噙着笑意迎接她。

  赞普看着公主与他夫妻同心的样子,心里难免洋洋自得,险些就拢上了她的肩头,但想到公主甘蔗的威力,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面对与魂牵梦萦之人的不期而遇,冯素贞片刻慌张之后很快镇定下来,她将一身嫁衣的公主上下打量一番,浅笑着,发自肺腑赞道——

  “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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