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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来过,春天便不会远。
开学季的地铁,总是挤满了行囊,像一场小规模的春运,搭载一波接一波的返校潮。
背双肩包的女中学生,独自忍受着闷浊的环境,蹲在车门旁等列车停靠。
“快到了快到了……”
她自说自话地从袖口摸出一株沾了晨露的四叶草,小心呵护着捧在双掌间。
“很快就能许上愿了。”
少女喜盈盈地说道。
两分钟左右,地铁到站,车厢中部涌出十几人,连推带搡。
“啊!”
鞋后跟不知被哪只行李箱的轮子压到,她一下失衡往前栽。虽然人平安无事地站住,但四叶草却掉在了车门入口,惨遭进进出出的乘客轮流践踏,死无全尸。
少女直瞪瞪地盯了几秒地面,在车门响起关闭提示音前,忿忿地把最后那个踩她草的肇事者揪回了站台。
“赔我,赔我的草!”她气晕了头,半点道理都顾不得,怨愤不平地索赔,“她还没许到愿望呢!”
后半句重重地升调,几乎是用吼的,吓得周围人抖个激灵,速速逃开。
被迫错过车的“替罪羊”愣了一愣,问:“额,谁?”
女生斜背吉他,手上提着一家糕点店的纸袋,口罩上方的那对秀瞳里仿佛漫着稀浅的雾水,看上去甚为困惑。
“我朋友!”
少女越说越激动,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洒落。
“她生病了,没有药治!我好不容易找到能许愿的幸运草,要送给她的……”
两人都低头望向脚边,见四瓣草叶已不知所踪,只剩点点青汁残留在标识线上。
按说冤有头债有主,正常人被这么无理取闹地碰瓷,早就喊站内的巡警来处置争端了。再不济,也得骂两声“神经病”泄泄愤,甩身走人。
但那大学生样貌的女青年一没动嘴二没动手,反对女孩子的敲诈勒索表现得有些唯唯诺诺。
“小、小妹妹,你先冷静下……”她应是急着赶下一班车,索性决定花钱消灾,“这样,你说赔多少钱吧,我转你。”
少女含怨,一扬手,险乎打掉对方的手机:“谁要你的钱啊!你赔我草,四叶草!”
眼看她要搭乘的地铁即将进站,瘦高女生无可奈何地浅叹了声。
“……要实在不行,我赔你这个吧,也能许愿的。”她翻翻夹克衫的外兜,掏出一枚金橘色的叶子,“还有,要不要稍微往边上让让?会挡到人的……”
高峰时段的地铁站攘来熙往,她们两个大活人一直占着上下客的通道,涉嫌扰乱公共秩序。
经人提醒,少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失体统,而被她迁怒的陌生人不但没斥她乱发脾气,还好心地给了个台阶下。
她泪涟涟地收了赔偿,嘴里仍碎碎叨念着:“这不是梧桐吗,能有什么用?你是不是骗小孩啊,我又不上幼儿园大班……”
女生眼泛笑意,声言如惠风般和畅。
“我不骗人的。”她指了指别在胸前的金属胸针,“我们这行,最讲求诚信。”
少女揩去一脸的泪水,凑近了端量。
“遗愿……代理人?”她逐个读出白船徽标下的小字,疑云满腹道,“那是干什么的,游戏NPC吗?”
听着像是中二病会自封的头衔。
女生微微拱眼笑,故弄玄虚地回答她。
“是魔法师的一个分支。”
新一趟的列车开了门,她背着吉他上车,向少女招了招手。
“再会了,小妹妹。”
“祝你所愿成真。”
医院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刚在隔壁的病房还完书。
女人站在门口,目光煦暖地唤她乳名:“阿巧,出院的手续都办好了。你说今天有个朋友要来家里做客,我们早点回去吧。”
“嗯嗯,”女孩笑着跑向母亲,没忘了告别,“姐姐再见!”
病床上的人礼貌地报之一笑。
阿巧啊……这名字真好。
取来保佑孩子“无病无灾”的吧。
神思恍然间,心脏又开始隐约绞痛,像玫瑰树的尖刺扎透了夜莺的胸膛,汲取生命的鲜红染一朵美艳易逝的花。
不剩几天了啊……
她把玩着桌板上,如糖豆一样五颜六色的药片,笑容慢慢变得愁淡。
何夕来时刚好是饭点。
“吃过了吗?”她放下左肩的吉他,摘掉口罩透了透气,又迅速戴好,接着拿起床头的酒精喷雾对准自己消了消毒。
春季将近,她的顽疾旧病复发。昨天陪时雨来住院,何夕提着箱包一路走一路咳,差点让负责的护士长抓去隔离,排除肺结核的隐患。
“没,空着肚子等你呢。”
盒饭还是热的,时雨一口未动,就怕吃不下何夕专程为她去买的“好运铜锣烧”。那是某个知名糕点品牌推出的新品,求签绑定点心,每人每日限购,最近正卖的火爆。
“看看抽的什么签。”何夕迫不及待想看时雨的签运,“不好的话我再去排,抽到你满意的为止。”
时雨展开附赠的签纸,称心道:“还行,是个小吉。”
“……够好了吗?”何夕正犹豫明天还定不定凌晨的闹钟。
她笑,咬一口红豆馅的铜锣烧,说:“够了。”
饭后至午休,时雨习惯读书看报。
视线沿报纸右上角的娱乐版面延伸向外,抓获伴读书童开小差的身影。
“在和谁聊?”
时雨眯笑着俯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新欢?”
何夕冷不防被抓包,当忙挺直腰板,上交微信聊天记录洗清嫌疑:“公司新来的小后辈,今天要去找委托人签字把合约结了,临时有事抽不出身,问我能不能帮个忙。”
“哦……原来如此。”时雨瞧她紧张得冒汗,忍俊不禁道。
“可能会去得比较久。”何夕乖乖请示,“你批吗?不批的话我就让她另谋高就了。”
时雨油头滑脑地笑了笑:“当然得批了,大、前、辈。”
何夕:“……”
“哎哟,脸红啦?”
口罩都掩不全她的羞。
“……瞎说,”何夕小声抵赖道,“是过敏。”
时雨就着一杯温水吞下睡前服用的药丸,侧目打量着身旁似被六耳猕猴调了包的何夕。
她那表情一看就心不在焉。
《千千阙歌》的谱子只弹了一小段,失误百出,硬生生弹成贯耳魔音。
时雨:“何夕,你的徽章怎么不戴了?”
银舟周年庆,发给全体员工的纪念品,何夕从领到手的那天起就一直戴着显摆,说这和哈利波特的魔杖一样,是身份的象征。
“有点难受,暂时不想戴它。”何夕胡乱拨着六根琴弦,眼神少许涣然。
“怎么了?”时雨问,“是下午的委托出岔子了吗?”
何夕怃然地垂下眼帘,默了默说。
“我碰到他们了。”
“……谁?”
“江蓠的父母。”
她去另一家医院交付委托书回执,看见有人在人行道上跪地募捐,哭喊着哀求路人为他们身患脑瘤的小儿子凑一点治疗费。
巨幅照片里的小男孩七八岁大,脑袋光秃秃的,身形羸瘦,靠一台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貌似已时日无多。
出于怜悯,何夕扫了付款码,捐下了本想拿来买杯奶茶犒劳自己的二十块跑腿费。
“谢谢,太谢谢了,好人一生平安呐!”男人边谢恩边抬起粗黑的脸,无意瞥见何夕的胸章,电光石火间,惊喜反转为惊愕,“啊,你、你是不是……”
何夕认出他也不过花了零点几秒。
这张沾满涕泪的,像青面兽般的面孔,令她浑身犯恶。尤其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脑海瞬间被一阵狂轰滥炸夷为了平地。
“等等,别走!”
男人用一双蟹钳般的手拽住她的手腕,如同想拉人陪葬的溺水鬼,整张脸的肥脂横肉都在颤栗。
“你、你们不是帮人实现遗愿吗?能不能救救我儿子,他想活下去,他只想活下去……”
他的妻子捏了串佛珠,膝行过来,入邪似的把头往地砖上猛磕,神叨叨地念着何夕听不懂的经文。
“你们那个公司,什么愿望都能接的对吧?求你,救他,我儿子,他、他就一个愿望,他想活着,活着!”
“求你们想想办法,救救他,多少钱我都出,真的!”
“他才八岁,他想活啊,想活……”
……
何夕很久没用那样冷酷不仁的眼神看过谁。
那时因为她坚决不签谅解书而当庭暴跳如雷的夫妇俩,却在这天抛弃了一切为人的尊严,下跪行乞。
此前,她只觉得命运是个皂白不分,藏污纳垢的暴君,但这一刻,她切真地感受到了“恶有恶报”并不只是一句无力的心理慰藉。
他想活下去。
那她难道不想吗。
有谁,会不想活着呢……
搜肠刮肚想着用女儿换钱,砸锅卖铁也要保儿子性命的父母,称不上半点可怜,只让何夕感觉可恨至极,该下地狱。
“……卖她的钱,用完了是吗。”
男人在她低寒的嗤笑声中哑然,浓浊的瞳仁不由放大,像面脏污的镜子,映出她万分鄙弃的神情。
“你们,活该。”
她以报警做威胁,逼男人松了手,再搡开挡道的女人,而后跑进附近的一间公共厕所,在盥洗台前止不住地干呕。
用掉半瓶洗手液,皮肤搓得失血泛白,她也没能洗净手腕上那股透骨的恶心感。
“时雨,我很差劲对不对?”
何夕摩挲着取下的纪念章,情绪低落地问。
“我给那个男孩捐了款,但有一瞬间,竟然希望他不要得救。他有遗愿,我却咒他死……这好可恶啊。”
她看了看泊在手心里的小白船,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把它戴回去。
“也许这种事以后会更多。时雨,我可能……做不了太久的代理人。”
时雨微笑着望她,安慰道:“做不了就换一份职业呗。”
何夕垂眼自怜,嗓音低不可闻:“可我什么都做不好,毕业就失业了。”
期末分数擦着及格线飘过,曾经的骄傲片缕无存。
“那就不想将来的事。”时雨缓声捞起她的目光,“想想你十四岁的时候,许过什么愿。”
十四岁……
回忆像走马灯般流转过眼前,何夕沉思良久,开口道。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书店。”
她说。
“然后养一只猫,放一把吉他,买一屋子旧书和太阳的光。”
她打开备忘录,一笔一画地为自己的白日梦添砖加瓦,不禁勾起了唇角:“再有个小花园就更好了。”
“种点什么?”
“还没想好。”
“那要不种洋桔梗?”时雨弯弯眸子,道,“我想我的墓碑前面,应该放点鲜艳的花。”
她说菊花太素,看久了总要生厌。
何夕噙笑颔首,欣然应许。
“到那时,我会带整个院子的春天,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