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蜉蝣症【完结番外】>第44章 43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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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离南北的两座城,在同一个十一月中时空错位。

  今年入秋早,气温在这天已跌破了十五度。给她做登记的那位守陵人,制服都换成了加厚的款式。

  天公不作美,遣下霏霏淫雨,霜冻江南的小桥流水。

  墓园的石阶遭了雨,表面湿滑,有碍来访者的脚步。

  何夕打着伞,走得很慢。

  凭空吹起一阵风,令雨丝脱轨,打湿了风衣领口,顺带晕渲她失意的眸。

  黑伞停于一座墓碑前,下降至低空。

  细雨蒙蒙,一再洗刷遗像四周的斑驳。

  “好久不见,何年。”

  何夕蹲下身,与那张无色照片暄寒。

  “临时起意绕过来的,忘了买花,但愿你不会介意。”

  少年人的笑容镶嵌在石碑上,意气风发。即使毁了容,他面向镜头的那刻,仍然笑得自信且璀璨。

  何夕小时候最不能理解的事,就是哥哥的笑。

  是怎样强大的信念,才能将“温良恭俭让”刻进骨子里,使一个人能够笑对数以万计的嫌隙与偏见?

  “抱歉啊,哥。”

  “我又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

  她不自量力,想学着何年那样笑一个,但怎么也笑不好看。

  她果然不如哥哥有天赋。

  接二连三地闹出事后,何夕选择向成见妥协,请了一周的假回故乡休养。

  前天飞到杭平,再坐大巴回剡里,她孤零零地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活像条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

  整两天,她闭门不出,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然后照例和父母在饭桌上闹翻,两败俱伤。

  何夕坚决不肯去看心理医生,觉得爸妈不信任她,宁愿听信谗言。

  “我很清楚,我没病!”她差点掀翻了碗筷,“你们和那帮人,一丘之貉,都盼着我早点进疯人院等死!”

  何浔安怒斥她的白眼狼行径,说他们特意调了班来照顾女儿,还要被甩脸色受气,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没病没病,你说说有什么用,人家信你吗?不然学校为什么不让你念书?!”

  “你看看你捅的篓子,还嫌我和你妈不够累啊!?”

  若没有傅璟这个中间人,只怕父女俩掐起架来,能把房子拆成一堆砖。

  妈妈知道,何夕从小最抵触正儿八经的促膝长谈,因此退而求其次,采取了放养政策。

  早上离家前,她编辑了一条苦口婆心的长留言,发到何夕枕边的手机里,告知她父母去上班,时间都交由她自行安排。

  “何夕,妈妈相信你。”

  她正午方醒,瞌睡懵懂地浏览完长篇大论,只记住了结尾这句。

  知女莫若母,早午饭并作一餐,备好在锅里。何夕糊里糊涂吃了一点,回房间闭关。

  窗帘绝缘的不仅是自然光,更是她与外界和解的欲望。

  何夕仰瘫在木地板上,回看木兮写过的每一封信,聊以慰藉。

  “木兮不会丢下我的。”她向空中抓了把灰尘,自言自语道,“他不会的。”

  何年意外离世后的那个暑假,何夕就像得了躁郁症一样,每天动不动发火怄气,离家出走。

  何家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管又管不住,总不能大义灭亲把独生女送去少管所。后来他们放宽了标准,只要女儿不夜不归宿,便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了,权当散散心。

  少女以叛逆为荣,游荡在她的剡里。

  何夕模仿信中的内容,骑过几个小时的自行车去追赶雨的边界,坐过深夜的末班公交以丈量城市的周长,整天出入于现实与空想间,疯狂成瘾。

  极致的放纵,也没能帮她忘却心伤。

  那段时间,包括她自己在内,似乎全世界都已放弃了这个无药可救的怪小孩。

  除了木兮。

  他写了信来,说他还在,永远都会在。

  有时候,救赎只是简短一句话的事。

  小城依山傍水,子月时节,气候往往湿冷。

  何夕在房里闷着,无所事事,乍然想到妈妈的叮嘱,希望她有空能出去走走。

  她透过帘缝看了看外面,正在下雨。湿漉漉的天际线,和工业社会的人造边陲混作一谈,如胶而似漆,好不真实。

  很久没见过这儿的雨天了。

  那就……去走一走吧。

  她想着,从衣柜里捣出件厚点的风衣,因为懒得熨平,皱巴巴的也就穿上了。

  钥匙转过两圈半,何夕锁上家门下楼,和对门邻居碰个正着。

  男人同丧葬公司打着电话,咨询葬礼的相关事宜,见何夕出门,冲她礼貌地笑了下。

  何夕认出他,是李奶奶的小儿子。

  老人年事已高,几个月前住进了医院。何夕假期里去探望过一次,当天日薄西山,病房的窗外停泊着凄冷的云霓。

  奶奶眼里有泪,唇齿含糊地叨了半天,凑成一句兑现不了的“小夕爱吃油麻精团,奶奶病好了,再给你做”。

  何夕木讷地握着老人干皱的手,始终开不了口。

  她二十岁,而非十岁。那道本地小吃的味道,经久未尝,早记不得了。

  街上空旷静谧,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何夕单手撑伞,信步闲庭。

  直行五百米,红绿灯右转,继续向前走一小段,靠左停。这烂熟于心的路径,她就算闭着眼,也不会偏航。

  小铺的招牌没拆,卷帘门却紧闭,将她拒之门外。

  何夕犹疑,向隔壁卖春卷的大妈打听店主的下落:“阿姨,在这儿做饼的叔叔现在不干了吗?”

  “你说老金啊,他家里上个月出了变故,缺钱用,这店的生意越来越差,他索性就给盘出去了。”

  “那……他本人呢?”

  “带媳妇孩子回老家了,本来也不是本地人嘛。”

  何夕盯着门柱上,那张写有“本店转让”的A4纸,默默地想念家里的残羹冷炙。刻意空出来的肚子,得饿到晚餐时候了。

  上天像是成心与何夕开玩笑。

  她难得有兴致出来一趟,却诸事不顺。

  童年常去的儿童乐园,不知何时摇身一变成了市民公园,不复从前样貌。何夕的实地考察计划,胎死腹中。

  她坐公交去市郊陵园,忘了核对更新过的线路信息,下错站台后嫌等车麻烦,徒步绕了个大圈子,才步入正轨。

  去年以来,市政组织修路,用以改善市貌。地面开膛破肚,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就积起涝水。车子开过,随机挑选一位幸运的行人遭殃。

  何夕一瞥湿透的裤脚,身上冰凉,心里拔凉。这样脏兮兮地回家,又得被爸妈一人说一顿。

  扫墓结束,她打了辆车,请师傅慢慢开。

  天落雨,人归家,整座城的作息,趋于一致。

  妈妈发来微信,喊她回家吃饭,说是家里来了客人,晚上要好好招待。

  何夕没多想,直接回复收到。

  雨点噼啪叩击车窗,乱中有序。她鬼使神差地打开天气预报的应用,向右划,将城市切换为穗州。

  湿度百分之九十九,有中雨,幸好最低温尚有二十度。

  这个天淋雨,会感冒吗?

  深思熟虑后,何夕打消了百度一下的想法。

  ……白痴,想什么呢。

  哪怕她今天出去淋个痛快,也轮不到我管。

  心绪险些误入歧途,何夕在岔路口截住那颗泛滥的同理心,扼杀掩埋,以绝后患。

  她乘着车,穿梭在仅仅阔别两个多月的城市,许多风光,看着目生。

  不论何夕承认与否,她记忆中的剡里,都在日渐消亡。

  所以到头来,她什么也没能留住。

  “我回来了。”

  何夕抖去伞面上的水,收伞,换鞋,进屋。

  傅璟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看来是亲自下厨做了顿大餐:“饭做好了,快去吃吧。”

  她春光满面地推着何夕往餐桌走,像是去迎接一桩喜事。

  “妈,不是说有客人吗?”

  “别急,里面等你呢。”

  “……等我?”

  何夕讷讷地将视线转向里间。

  不速之客笑得温婉,和她打招呼:“何夕。”

  名叫惊喜的芽,萌发即枯萎,光速腐朽成一团难以名状的易燃物。脑海里时序紊乱,估算着今夕何年。

  她想下逐客令,刻不容缓。

  何夕冷颜,寒气直逼眼瞳:“……谁让她来的。”

  “我给的地址。”妈妈不知晓她们冷战的事,半拉半拽地把女儿安排到了时雨的邻座,“时雨说,想来剡里旅旅游,正好你闲着没事,给人家当几天导游。”

  桌子一震,何夕怒火中烧:“你问过我的意见……”

  “你妈妈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何浔安出声呵斥,恨铁不成钢,“你不和别人交往,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基本的社交都不懂……”

  “你懂什么!”

  “我是你爸,当然比你懂得多!”

  傅璟坐镇两人中间,一边摁住一个,说:“都少说两句,一家人聚一起吃饭,翻什么脸。”

  家中总司令发话,底下二位多少得给面子消消火。

  “时雨,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就这样。”傅璟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事的阿姨。”时雨噙笑,帮何夕摆正她那套碗碟,“我来之前没和何夕商量,是我唐突了,不怪她。”她略一抬眸,眼神柔和似水,蕴藏一丝感伤。

  何夕冷冷别开脸,避免对视。

  她坐在她左侧,像隔着整个宇宙。曾经咫尺毫厘的心间距,大于百亿光年。

  晚餐开场尴尬,过程平平淡淡。

  爸爸妈妈和时雨聊得欢快,有说有笑,独她一人游离于融洽的气氛外,事不关己。

  余光不时扫到严父严母的笑颜,何夕晃了神,木木地提着筷子,却怎么也咽不下这桌她最爱吃的菜式。

  他们,以前也笑得这么开心过吗?

  她明知故问,答案可想而知。

  新闻联播跃上电视屏幕,播报国泰民安。城中小雨未歇,淅淅沥沥地奏着离歌,守望一方浓墨重彩的夜色。

  俩夫妻开车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留她们独处。

  客厅里嗅不到火药味,气氛凝固在冰点,平和而诡异。

  连吵都吵不起来,所谓“友人”的关系,名存实亡。

  干坐了十几分钟,何夕首先破冰,唤了声对面沙发上的人:“时雨。”

  目光相抵的瞬间,何夕淡淡道:“我们出去谈谈吧。”

  “……雨里吗?”看她走去拿了把伞,时雨留心问了句。

  何夕背对她打开门,弱声道:“对。”

  巷陌沉寂黯淡,稀灯残火隐于夜雨,点不明房檐的廓影。

  曾几何时,文人墨客都喜欢写雨,写绵绵不绝的愁绪。雨天是个不错的时间节点,雨势大起或大落,都适合别离。

  伞架不够宽阔,容不下二人并行。

  何夕的一只肩膀出露在外,被秋雨洗濯得湿凉。

  时雨朝她挨近,握住伞柄上段,向彼方回倾,遮蔽执伞人那一侧的风雨。

  “何夕,你想和我说什么?”她平心静气地问。

  伞缘上滴下水,正往时雨头上落,何夕下意识抬手接住,思忖一刻后说:“你先告诉我,你来剡里的根本目的。”

  “旅游呗,看看你的城市,长什么样。”

  “……我不信。肯定和我有关。”

  时雨收了收嬉笑的神色,缓缓掷声:“我来求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一个能让我认命的答案。”一行哀色在她眸底漪开,悲如秋水,“得到了我就走。”

  “而且我猜,你想对我说的,和我想问你的,是同一件事。”

  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很累的。

  窗户纸摇摇欲坠,她们任意一个轻轻吹一口,都能把话讲明。拖了几天,无非是彼此拉扯,剪不断,理还乱。

  何夕注目她的眼睛,欲语还休。许久,她顺着时雨的意思,着了道似的说:“……也许,是的。”

  微雨飘泠间,她声色愈凝。

  “时雨,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你说。”时雨静待她倾诉。

  “我爸的心脏,每年体检都能查出点小毛病。那天他去参加一个酒局,半夜才回来。我睡得晚,听到他进门,然后客厅传来一声巨响,还有人跌倒在地的声音。”

  “我开门,看到他倒在茶几前面,热水壶摔碎在脚边,水流了一地。妈妈冲过去把他扶到沙发上,慌兮兮地喊他名字,拍他的背,怕爸爸没了意识,睡过去,醒不来。”

  何夕惶惶然垂落目线,生怕被时雨洞悉她粗制滥造的心。

  “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害怕吗?”

  “虽然我和我爸总合不来,放在一起很容易吵起来,可是,那一刻我真的害怕,害怕得要死。我不明白为什么,但这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它不会说谎。”

  她抛出这件陈年旧事,为的是铺垫接下去,她最言不由衷的部分。

  “如你所见,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胆小鬼,所以……我恳请你离我远一点。”

  “时雨,我受够了。受够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忍不住想到你的日子。我变得,变得太奇怪了。这不对,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何夕试着笑过,可她终究不是强颜欢笑的那块料。

  她紧紧揪住左心前的衣襟,微微摇头,自欺欺人地否认她们曾共度的每分每秒。

  “时雨,我认输,好不好?”

  “请你别在我的世界里逗留了……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失去,那我宁可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求你了,不然……我真的会受不了。”

  何夕完全搞不清她在干什么。

  一边用最绝情的口吻试图把时雨推离自己的身边,一边又唯恐她伤心透顶而胡言乱语地解释。

  这副拼图将要落成,图案是纸裁的夕阳,美轮美奂。但当中缺失的一角无时无刻不在给她暗示,它注定残缺,毫无拯救的意义。

  冥冥之中,那与日俱增的危机感,就像有一双手,把原属于她生命的一部分生生抽离。

  再不止步,她终有一天将二次经历那种钻心剜骨的痛楚。

  “时雨,对不起,求求你……”

  两个月里她求过时雨太多事,主动或被动,既真情实感,又缝场作戏。

  何夕也不想服输。

  可事实就是,从她将对方的名字当作口头禅开始,从贪恋朝夕与共的温存开始,从时雨对她说第一句话的那刻开始,她就丢失了获胜的资格。

  她不勇敢,不坚强,不会爱人更不觉被爱。

  她是永无岛上的流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那一纸契约的游戏,到此崩盘。

  时雨淡然扶正何夕手中的伞,五指轻颤,松开她们相叠的手。

  她慢慢往后退,混淆泪同雨的区别。

  远游人初来乍到,怎知淮水之南的深秋,雨落之寒,比肩冬雪。冷雨淋漓直下,蚀骨那般难捱,叫人止不住地打颤。

  “没关系的。”

  她竟还强撑着一抹微笑,哪怕神色早被雨水氤氲得零落不堪。

  “反正我对你来说,也只是工作而已,不是吗。”

  “对不起。”何夕低眉顺眼,无济于事地重申她的歉意,“你就当,你要找的那个何夕,已经死了吧。”

  幸存的幻想分崩离析,时雨笑容微苦,斩断她不切实际的奢念。

  “我要走啦,何夕。”她佯装轻松,尾音囫囵不清,“闭上眼数一百下,之后就回家去吧。”

  “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雨幕中的秀目泪光潋滟,与晕染着红色颜料的眼廓相衬,越看越凄美。

  “我……也从没来找过你。”

  脚步声轻缓,像一片无家可归的梧桐叶,身负悲凉,漂泊向远。雨巷里风过留痕,顷刻寂寥如初。

  何夕按脉搏的频率,心神不宁地数够节奏对半的一百下,睁眼,茫然四顾。

  冻僵的手撑不住伞,恍一卸力,寒雨乘虚而入。

  好冷。

  她冒着雨走向家的方位,心念离人的去向。

  今年的冬天……提前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