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舞坐上了一辆渡轮, 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偶有白鹭飞过,伴随轮船的鸣笛和清风,一切犹如做梦一样。
公寓里, 心血来潮来探望的宋鸿芸看着屋内打扫干净的房间,铺得整洁的床单, 就跟没人住过似的。
她拨出号码,机械式的服务回答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该找的人已经彻底离开。
拖着行李走在解放大街,途径一家颇有年代感的小小面馆,宋舞被吆喝声吸引,走进去歇脚。
店家上来一碗小馄饨, 客少人不忙还跟她搭话了, “妹妹瞧着像是第一次来苌州?”
宋舞的行李箱多少出卖了她旅客的身份。
店家自以为猜的八.九不离十,不想下一刻这桌椅子上柔弱得像一阵风,皮肤白得像从未出过温室的漂亮女人当面朝他说了句家乡话,店家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诶, 是我眼拙, 原来是本地的嘛?刚旅游回来?”
这种情况,千年前的贺知章也曾遇到, 并在《回乡偶书》中写道: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宋舞虽然没到垂垂老矣的地步,某些方面也大同小异。
她笑笑:“回来探亲。”没说五岁后,被接到梅鹤年身边的她, 总是跟着姨婆到这家面馆吃馄饨。
不用穿过这条大街, 只要转角绕几条小巷, 梅鹤年家就到了,那也是宋舞曾经栖息过的地方。
只是到了日思夜想过的房门口,面对陌生的两张脸,宋舞嘴角悬挂的微笑缓缓回落。
“梅老师去养老院后,她的大儿媳就把房子租给我们住了。”
“这离诚安小学近,工作方便接送方便,租金还算合理,我们一家还跟她签了五年期限。”
“对了,你是哪位啊?”
对于梅鹤年与几个成年子女的家庭关系,宋舞其实毫无置喙的资格。
亲人呢,再亲只要隔代基本就淡了,不像正常的亲生父母那么为子女着想,更何况她还是个外人。
宋舞知道她那几个姨舅姨母彼此之间都有矛盾,但在梅鹤年康健的时候,这些人从来不会当面闹到她跟前去。
前几年梅鹤年一退休,不再返聘就被大儿媳接到家里住了,其他妯娌默认了大哥大嫂赡养老人的义务责任更重,并没有因此起争执。
没想到这回一回来,却是得知梅鹤年被转移到养老院去了。
以前的房屋成了别人的临时居所,宋舞来不及惋惜遗憾,没有久留,打听到了地址,将行李送到酒店就去探望梅鹤年了。
人到晚年,不管曾经有多计较,都会被无法阻挡的时光慢慢冲散那些偏见和固执。
梅鹤年出身教育家庭,她跟宋舞的外婆是常人说的正反教材,她是正,她那个姐姐是反,作为女儿宋鸿芸就很好地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
叛逆、狂傲、自以为是,不走正道。
梅鹤年已经不想再看到悲剧上演了,她可怜她姐姐,也可怜她姐姐的女儿,轮到她姐姐的外孙女,梅鹤年便想好好养着,别重蹈覆辙了。
可天不遂人愿,宋舞还是走上了那条路,说不生气是假,为了把人拉回正道梅鹤年还威胁过要断绝关系。
没想到那孩子也是个死脑筋,做错事不敢面对,自觉愧疚对不起她,年年打钱送礼赎罪,就是没回来过一次。
她有个学生姓姜,姜闻,家里挺有本事,人品也不错,想请他找个人,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等了一年,才听到点消息。
说她挂念的人在建海过得挺好的,有人照顾,他不便打扰,后来就没信了。
梅鹤年也不知道是怎样个好法,她老了,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一面都是问题。
将面前的棋子一粒一粒捡回盒中,独自下棋的梅鹤年准备坐上轮椅,从老年娱乐室回她自己的房间了。
“梅老师。”
养老院负责照顾的护工把她叫住,“梅老师,有客人来探望你了。”
“谁啊?”梅鹤年回头。
就在那一刻,她怔住了。
宋舞不知打哪儿跑来的,弯着腰手放在膝盖,那么喘,呼吸急促,面红如血激动地看着她。
就如小时候接宋舞放学,声音嫩嫩的喊姨婆等等。
梅鹤年遍布皱纹麻木且严肃的脸出现久违的笑容,“瞧瞧我看见谁了,谁家小姑娘啊?”
宋舞平缓了气息,害羞地笑了。
苌州是座小海滨城市,距离单位房两三百米就是一个大型菜市场,不光蔬菜瓜果多,海产同样多得眼花缭乱。
宋舞手腕上垮了个菜篮,在摊位上熟练地挑拣新鲜小菜,隔壁杀鱼的阿姨今天休息,来开档的是她儿媳跟孙子,“姐姐,鱼片好啦,要不要小荤葱呀。”
小学就读,经常给家里帮忙的男孩子隔着一两米的距离喊她,“我妈让我告诉你,都是自家种的喔,我奶奶一大早送来的,新鲜的不得了,免费送你啦!”
“臭仔别叫了,谁不知道你家卖鱼还送葱姜蒜,广告不要这样打,犯规啦!”
哄笑声一片,菜贩子三言两语逗得小男孩白净的脸面涨得通红,宋舞在对方慌乱张望找帮手求援中伸出援手,“谢谢,我马上过来。多少钱?”
“十二块……”
宋舞从小钱包里掏出零碎的家用,小孩目光好奇,从她的脸到现金上来回打量,“姐姐不用扫码付吗。”
宋舞笑着回道:“姐姐不太会,用现金就好了。”
小孩似是不能理解在扫码支付这么广泛平常的情况下,宋舞还在坚持用零钱散钱的习惯,“那姐姐下次再来的时候,我教姐姐怎么扫码……”
宋舞点头。
就在她走远时,小孩还把手放在嘴边喊:“不会也没关系,我会给姐姐准备一盒散钱和硬币哦——”
宋舞嘴角的笑越拉越大。
她回苌州后,除非必要情况下联系谁,宋舞能不碰手机都尽量不碰。
平淡的日子让她觉得自己正在朝着一只背了壳的乌龟进化,步履慢吞吞,迎着日出,随着夕阳,度过这一日三餐,三餐四季的生活。
炉灶上的鱼片粥咕噜咕噜冒出白泡热气,鲜香的味道从屋内飘出窗外。
再过一会时间,宋舞从一帮老太太身旁退出去,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梅鹤年身边坐着跟她差不了几岁的老人,都端着碗望着她,“小宋怎么不吃呀?”
不吃她们都要不好意思了。
看出老人们的局促,宋舞直接将手放在腹部上解释说:“小宋一点也不饿,奶奶们不用担心我。”
“那怎么行……”
梅鹤年打断她们,“她那点小鸟胃能吃多少,我们舀出了一份给她留着就好了。”
“你不是有事?快去忙你的。”赶走宋舞,梅鹤年扭头转告其他人,“我们宋宋啊,一大清早就去海鲜市场买的鱼,特意片来煲粥,都尝尝味道怎么样……大家可得吃光光啊。”
宋舞关上房门,身边空气一下变得清冷安静。
从屋内带出来的包包里,手机不停振动。
李玠:“怎么这么久才接?”
宋舞不知道他什么事找自己。
长话短问,李玠道:“就知道你不看金融财报。”
宋舞本身就不是这行业里的人,不关注是正常的,但李玠下一句话说:“宋舞,季骁虞进去了。”
是真进去。
根据李玠传来的照片,不知道是谁偷拍的,泄露了法庭上穿着一身囚服的季骁虞的照片。
男人似有所觉,眼神冰冷,威慑而警惕地盯着镜头。
“回来吧,宋舞,以后这些人都难为不了你了。”李玠轻描淡写,对这种结果,说是某人恶有恶报,让宋舞不要有心理负担。
梅鹤年偷偷从门缝后探出头的小动作,不小心被宋舞抓个现行。
见被发现了,也不进去,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把糖果,悄悄往宋舞的方向塞,“这是你蔡奶奶的,医生不许她吃,让我帮忙监督,我都拿来给你了。”
“乖乖,你忙完没有啊,阿婆去给你把粥热一热。”
李玠仿佛听见了梅鹤年的动静,在电话里叫宋舞的名字。
宋舞的怔然从梅鹤年的出现开始停止。
“宋舞。宋舞?你有没有在听,人呢。”
嘟的一声,电话断掉了。
宋舞平淡地回应,“走吧姨婆,我们回去喝粥。”
“乖乖,不说话了?”
“说完了。”
李玠的提议,宋舞的反应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是只乌龟,也是只蜗牛,遇到事了喜欢往柔软的壳里钻。不管晴天还是下雨天,顶着那坚硬的能保护她的壳,不参与是是非非,就能避开纷争慢慢吞吞过完一生。
两年后。
初春的街道旁绿毡铺地,林木上还挂着节日结束没被卸走的火红灯笼,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艳,正对着汉林学馆的窗户,从办公室里稍一抬眸就能看见。
正在经历实习期未能转正的助理小赵欣赏了好一会,才迟疑地道:“那梅花枝跟主任办公室的长得好像……”
同期同事:“就是从那摘的,今天一早就摆在主任桌上了。”
“诶?”小赵立马恍惚了,他想起他刚来的那天人事主管特别交代过一句,“外边的花草一律别碰,卖了你都赔不起。”
汉林学馆虽然是一个刚新起的公司,可但凡打听过这家公司信息的都是能了解到其雄厚的资金背景。
而且这家学馆不光身处城市金融中心,还拥有属于自己的园区、职工公寓、商店、游乐园,怎么会为了一点花花草草,还要单独列出一条工规。
管理部的徐总:“刨去修护费,植物本身就贵嘛,就靠小池塘边的那颗粉枫都六位数了,得小赵你多少个月的工资才买回来一颗?”
“这,这么贵?”
“这还是年份不大的呢。”
年份不大可是小池塘那就有将近几十株!
徐总淡定道:“校长办公室后边还有一颗移栽过来的百年中华木绣球,经过几轮拍卖,都到上百万了,不是还上过最新的社会新闻吗。”
两个实习生一脸惊愕地张大嘴,把护手霜丢回抽屉里的徐总怜悯地笑看着两人,顺便替他们把嘴合上,“乖啊,只要别手贱,就不会让你们赔得倾家荡产。”
“可,可是今天就有人摘了外边的梅,梅花。”
预料之中的惊讶没有出现。
“你说那个啊。”
实习生们茫然地望着显得十分无所谓的徐总,在对方平淡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个堪称爆炸的秘密,“整个园区都是她的,几支梅花算得了什么呢。”
打发了初出茅庐备受震撼的实习生们,徐总身姿摇曳地走向一间身处最里位置的办公室,敲了敲门,“老板。”
里面没声儿,徐姐轻轻按着把手推开。
装修简洁高雅的办公室内,桌子上趴了个人,身影一如白净瓶身里安静挺立的重瓣梅花,率先吸引目光。
徐总先来到其身旁,才发现对方真的睡觉了,初春的天气还不够暖和,整座城市进入阴雨天的阶段,纵然窗口的采光不错,可天色明亮中混合了灰蓝色。
桌上的人双颊红红的,像被火烫般有一股炽热,一摸额头,果然不对劲。
徐总正打算将人叫醒开车去医院,不小心碰到台面一旁的鼠标,登时眼前黑屏的电脑瞬间闪亮,恢复之前打开没来得及关闭的金融网页。
上面赫然闯入一家集团公开申明的黑色大字,看清楚标题和内容的徐总渐渐脸色微怔。
宋舞睡得气息粗沉大脑发胀,她想睁眼,却觉得眼皮上仿佛压了一个秤砣,怎么都撑不开。
门外隐约传来交谈声,听着像是徐惠之在跟周采采抱怨什么,大概是因为她发烧的事,责怪她没有注意身体。
“苌州市离我们建海不远吧,休个七天假又怎么了,总好过两头来回奔波吧。”
“现在这季节也不是暖春热夏,回南天啦,阴雨多,碰上流感或是让人传染了,不感冒发烧才怪。”
徐惠之的态度就跟家里大姐似的,气场足,平常管财物管公司,很多大事小事都听她的,周采采跟宋舞都是被她管习惯的,这种时候也不敢嘴硬。
周采采狗腿地点头,“对对对,徐姐你说的都对,等宋宋醒了,我帮你一起说她!”
徐惠之被一通殷勤吹捧,看周采采那狗腿的样皮笑肉不笑地道:“还是别了,你跟咱们宋主任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她冷不丁叫了声“周校长”,作为汉林学馆名誉校长的周采采整个人就结巴了,“啊……怎,怎么了徐姐。”
徐惠之凑近了一阵低语,周采采顿时慌张起来,“不,不是我说的啊,真不是我透露的。”
徐惠之将信将疑盯着她问:“你哥跟那位那么熟,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你不知道?”
周采采小鸡啄米地点头,然后又鼓起勇气弱弱道:“我哥找了女朋友好久没回家了,徐总你男朋友应该比我哥知道得更多吧。”
徐惠之抱着双臂,没有反驳,“他没告诉我,我也没问。”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
最终下定结论,徐惠之:“算了,你跟我都别在她面前提,不管宋舞是怎么知道季骁虞出狱了的,她不说我们就装不知道。”
这两人要是不在门口正大光明地交谈就好了。
因为发烧,宋舞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根本忆不起事,现在倒好,经过徐惠之的提醒,宋舞想不忆起都不行了。
季骁虞出狱的事十分保密,外界基本听不到任何风声,唯有透过季氏集团官网所发的任命书能窥探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消息。
如今季氏站在幕前当家做主的人,已经被更换成了季书汀,曾经所有与季骁虞有关的过往都被删得干干净净,就像季家没有这个人一样。
而季骁虞本人,也不见影踪。
徐惠之在下班之前晃悠到了宋舞的办公室里,在面面相觑下,掏了两张游园票拍在她桌上。
徐惠之:“周末出来玩玩?”
从阴雨天到彻底放晴,宋园竞相开放的樱花林成了网红打卡地,因为太过火爆还上了热搜,园区为此搞了许多挣钱的游玩项目,每天预定入园的人数都达上万了。
宋舞一扫到票上浮夸而惊爆眼球的宣传语,就能想到年会前在她面前哭诉财管不是人,经费不够用的宣传部长。
不知道这么大张旗鼓地营销,这位部长又在徐惠之那吃了多少苦头。
“还是不了,要回去陪姨婆。”宋舞回过神来应道。
徐惠之:“老人家不是被你接来建海小住了么?”
上回宋舞发烧,就是因为过于频繁往返两市,天气不好,气温低,路遇人流量密集就被传染了病毒。
得知她病倒了,梅鹤年就不让她来回奔波,这次还主动提出要过来陪陪宋舞。
徐惠之:“正好办活动,去哪不是玩,园区还是咱们的地盘,带老人家过来逛逛,多好的事。”
她说得有道理,宋舞几乎都要被说服了,不过还是要看梅鹤年的意思,本来约好去建海的景点逛逛,徐惠之这么一讲就得改变路线了。
徐惠之:“明天我有空,陪你们一起走走?”
宋舞点头,“我考虑下。”
能考虑也好,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强得多。
宋舞病好后身体上没什么问题,心理上却一直被医生叮嘱要对她多关心多注意,徐惠之知道她一直在吃治抑郁的药和做治疗干预,身边没烦心事和烦心人,又有梅鹤年作为精神慰藉整个人都相比以前开朗多了。
显然宋舞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游园那天在约定好的地方徐惠之表情微妙地见到了出现在她跟前的两人。
“阿婆呢?”
宋舞扶了扶头顶鲜艳的小红帽,“就在这呢。”
旁边玩偶招了招手。徐惠之:“……哈哈哈,这是阿婆呢?”
比起有心理问题的宋舞,老人家的状态明显超乎徐惠之预料了。
宋舞拿出游园票解释:“游园有个COS活动,玩家与官方COS一起集齐跟路人的十张合影,就能在小熊屋兑换糖果。”
梅鹤年套在玩偶服里看不出真容,但还是能听得出她精气十足,“冲冲冲冲冲。”
徐惠之:“……”
小熊糖屋的附近,排队的小孩形成一条长龙,梅鹤年被交代站在原地,徐惠之帮着排队,宋舞在去买水的路上。
塑胶的汽水瓶在地面上被来回踢踹,垃圾桶旁几个年纪不大的围绕着一个园区的工作人员嬉笑挑衅。
“野人。”
“来啊,打我啊。”
“臭捡垃圾的。”
下一刻瓶子被踢溜了,正好落在宋舞脚尖处,众人的视线随之转移。
宋舞正好看向他们,很难想象这种年头了,还有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的事发生。并且,宋舞的目光缓缓游动,在触及被围攻的工作人员时露出明显的迟疑。
对方身穿园区里的清洁工的制服,蓝色的帽檐压得很低,加上周围脏乱的头发很难看清他戴了口罩的脸。
但对方的体型大概是整个工作人员里的异类,宽大的衣服令其显得高大清瘦,藏在帽檐下和发丝间的眼睛黝黑麻木得像一滩死水。
尽管面对一群劣童的挑衅逗弄,男人都保持着不动的沉默姿态。
宋舞弯下身,将汽水瓶拾起,朝着众人的方向移动。
一群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举动,直到亲眼看见水瓶被眼前这个COS马里奥的奇怪女人丢进了垃圾桶里。
劣童们撇了撇嘴,无趣的一哄而散。
宋舞扭头跟身后一动不动注视她的男人对上目光,片刻后,高大的清洁工平静地拎着扫把,拖着他的垃圾袋慢慢离开了这,朝与宋舞过来的反方向走去,直到背影隐匿在人潮中,彻底消失。
后来根据信息部的统计,游园会当日的入园人数,破了前年的观光记录。
宋舞听着会上报告,眼睛不大专心地盯着大楼外擦玻璃的工人,好危险……仅凭着一根安全绳,有着孙行者七十二变腾云驾雾般的勇气,冒着生命危险上下左右地滑动,只为挣笔辛苦费。
下属报告完毕,会议上安静无比,多数人的视线集中在宋舞身上,然后顺着她挪到大楼外。
徐惠之扶额,心里叹了口气,下一刻代替宋舞做了最后的结束语,“这次活动做得不错,年底奖金有望,大家继续保持,散会。”
一道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出现。
徐惠之对着宋舞的脸打了个响指,逼迫她回神,“怎么了,开个会都能走神?在想什么。”
她朝窗外看看,十分习以为常地收回目光,“高空作业是很危险,但挣的就是这种钱,他不做还有其他人做,这世界上从不缺少打工人,全都是上赶着前仆后继的工蚁。”
宋舞刚一皱眉,徐惠之便伸手撑在她眉间,用指腹一点一点揉开,然后柔声道:“好了,别想了,这些工人清洁公司都有购买人身保险。”
万一出事,还能赔点钱给家里人。
宋舞:“我也是工蚁。”
徐惠之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你是大老板,工蚁是我们这些人,忘了这地方叫什么了?”
徐惠之:“宋园。宋舞的宋。”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宋舞老实道:“季骁虞在入狱前赠予我的分手礼物,你跟何同为了让我答应收下这份大礼连翻往苌州跑了十几趟,园区说到底是他的产业,我什么都不用做就白白占了这样一个便宜。”
“话不能那么说。”眼看宋舞又要将话题扯回到从前,徐惠之赶忙想转移其注意力。
宋舞:“你跟采采早知道他提前一个月出狱了,却因为怕影响我,暗地里约定好谁都不说,装不知道。”
徐惠之明显未曾预料宋舞会突然直接提起这事,反应全无掌权大局那般从容镇定,面上闪过一丝心虚慌张,“这,这个,宋舞你听我说……”
宋舞:“我发烧那天,你应该看到我电脑上显示的资料,季氏集团最新发布的任免书,免除季骁虞前执行总裁一职,新接任人为季书汀。那么季骁虞呢?他在哪。”
被免除职务,不亚于被家族除名。
显然季骁虞坐过牢的经历,引发了季氏集团某些人的不满,趁此人事变动直接将人抹杀。
高贵的天之骄子本就在监狱里遭受磨难,不知道那样尊贵的躯体是否还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园区的清洁工有自己的休息室,福利待遇好点,在一楼的公用卫生间里面,还有供人取水的洗澡间。
张林今年五十二岁,离退休还得再干十几年。
做清洁工人他不觉得羞耻,反倒想在宋园风雨无阻的一直干到底,没别的,就是薪资待遇各方面的福利比较人道。
在这环境好,歧视少,反正比市政那些环卫工人干的活强得多。
像张林这样干惯的,其实觉得这样就很好,但让他最近感到唯一很奇怪,甚至是不太能理解的是,居然会有比他岁数小太多的人加入他们。
还是个很奇怪的怪人。
洗澡间里的淋雨声让张林陡然回神,他敲了敲门板,“你个野汉,今天怎么想起来要洗澡嘞?快点快点,你都洗多长时间了,水费不要钱啊。”
水声瞬间停了。
张林还没反应过来,里面的人就将门打开,他被对方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疯子居然连洗澡都穿着衣服。
男人浑身湿透,像只巨型落汤鸡,可看人的眼神,平静而又阴鸷。
这滑稽又渗人的一幕,让仰望他的张林一时忘了淋浴室一直被男人霸占的不满,心中只有数不尽的畏惧和古怪。
对,这就是他觉得相当奇怪的地方。
好好一个大男人,年轻、身强体壮,四肢有力,做什么不好,偏偏跑来跟他们一样做清洁工。
听说上午还被拉去擦玻璃,那么高,真是只要挣钱不要命了。
张林一反刚才不耐烦的态度,“洗,洗好了,老弟?”他怕惹得对方不快揍他。
男人面无表情充耳不闻,“滚。”
男人被投诉了。
他的存在让清洁工人感到不安,开始集体排斥他。
带头的人是张林,他拖着受到惊吓摔伤的腿,一瘸一拐跑到宋园总部大楼,找管理层投诉,期望上面能管管男人。
他就是个异类,跟他们不是同类人,倒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眼神总透着冰冷的凶性。
他也从不跟他们交流,独来独往,如同游走在边缘地带的人物。
最主要的,张林怕被他报复。
是他整日在清洁工里,唉声叹气,时不时露出伤口,一到男人露面的场合,就做出寒蝉若惊的样子,久而久之其他人受他影响都害怕男人,对他敬而远之。
“领导,您可得帮我们想想办法,这主一看就不是善类,我们都是一帮老骨头,老胳膊老腿的,根本不禁他折腾。”
徐惠之抱着双臂,听着面前清洁工的哭诉,她想告诉对方找错人了,可这人就是不听。
那姓朱的人事经理拉肚子,没说完三两句话就跑去厕所了。
徐惠之一想到对方那憋得难受的猪肝色脸,大发慈悲地没为难人家。
“你说的‘坏蛋’是谁啊。”
徐惠之耳朵快起茧子了,人事经理还没回来,干脆顺手替他将这事解决了。
“叫什么名字?谁招进来的。”
“名,名字……不知道啊。”
徐惠之挑眉,稀奇地笑了,“你说这个人恐吓你们,给你们造成很大的心理影响,现在却告诉我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这还能是同事?
张林意识到不说清楚,这事可能就难办了,可他也糊涂了,仔细回想这么多天了,那怪人不跟他们打交道,连称呼都是“诶”“那个谁”“你”这么叫,习惯了谁还计较他真名叫什么啊。
“这,要不我我,我跟您形容一下他长什么样?”
“真的,瞧着像混混出身,不像好人……长得牛高马大的,还老用帽子遮住脸,那眼睛啊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跟要索命似的。”
徐惠之觉得离谱,下面人再怎么不懂事,姓朱的再怎么不靠谱,也不应该招个这种类型的进来。
“朱经理,朱经理来了。”张林眼尖,远远看到一个人。
徐惠之的注意力却放在朱晃身边另一道人影上,“宋舞?”
从被徐惠之挖过来做人事起,朱晃从没觉得他这小小办公室这么热闹过,甚至连大老板都没见过几次。
可就是这天,精明厉害的徐惠之,低调不轻易露面的宋总,一个两个都来了,而且是没事先商量好的凑在一起。
徐惠之是公事。
宋总的就奇了怪了。
宋舞:“我来查个人。”
闻言徐惠之脸色变得疑惑微妙,当前大老板发话,朱晃自然紧着身份最大的来。
根据宋舞的要求,朱晃将宋园的工作人员名单找出来,然后又调出今年新招的后勤部的人员资料。
徐惠之到这时已经明白了宋舞这么做的意思,她凑到宋舞身旁轻声说:“你想查人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代劳啊。怎么还在怪我跟采采隐瞒季骁虞出狱的事?我不让她说,是为了避免你多想,心生压力。”
“他不来打扰你,你也不想见他,互不相干不好吗。”
宋舞没吱声,直到朱晃按着鼠标在电脑上一点一拉,一张人事档案被调动出来。
入职时的蓝底一寸照还没映入视野,就被从刚才起就充当隐形人的张林惊叫一声,指着屏幕,“是他,领导,就是这个混混!”
男人厌世而清冷的视线,如锋利的刀尖般透过屏幕朝电脑前的人袭来。
这不修边幅又恍若被流放的模样,令徐惠之下意识想去观察宋舞的反应。
真是季骁虞,看来被季家出名后,这位现在的地步比在牢房还不如,要让从前那些跟他混在一起的公子哥看见,保证不出一个小时流言就能满天飞了。
宋园在动工前就是按照未来文化科技园建造的,分东南西北四个区域,投资上亿,是季氏的一个大项目,未规划建造的面积还有四百多亩,可想而知后勤保洁队伍有多大。
人多龃龉多,没有张林,还有其他人排挤,季骁虞被分派干的活一点也不少,甚至其他人还会集火起来把更脏的活给他干。
而善于给人造成心理恐惧的男人居然选择逆来顺受,没计较半分。
傍晚下班时间,黄昏当头,男人带着一身臭汗灰尘回到工人休息室,在他之前里面就已经有人了。
从男人进来那一瞬间,气氛瞬间安静,清洁工们看向他的眼神畏惧微妙,如今又多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味道。
张林瞪着男人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宽大的清洁工马甲在对方身上一点也不显得臃肿难看,尤其等他将外套一脱,露出宽阔雄厚的背脊,那种宽肩窄腰螳螂腿的匪气犹如皮革的辛味直冲面门。
张林冷哼一声,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不多会休息室里的议论声又恢复了。
“听见没有,说是要裁员了。”
背后的议论并没有引起男人的太多关注,他似乎根本不关心其他人说了什么,更似乎这些人还不如他脚上的这双脏了的塑胶筒靴重要。
“某些人啊,要遭殃喽。”
“宋园是什么地方,人家是正经公司,不是哪方牛鬼蛇神都能进来。”
“像那种混混出身,不学好的,这次裁员裁的就是他!”
这时刻了,再不明白被人针对那就是傻子。
男人把杂物塞进保险柜动作一顿,就在旁人感觉到危险不妙时,突如其来的铃声打破了突如其来的沉寂。
电话来自宋园人事部。
男人心念一动,默了片刻才接听,“什么事。”
“是季骁虞季先生吗,我这里是……关于你的去留问题……”
就在上午。
人事经理办公室,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
宋舞看着屏幕上属于男人的一寸照,直接对朱晃吩咐,“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