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宝玉因她的质问愣愣出神, 脸上的神情似迷茫似羞愧,探春猛然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三哥哥, 是我情绪太激动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探春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是太平盛世,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我只是……只是……想要寻找更多的认同而已。”

  女子为官虽然有当今圣人的支持,但世俗的舆论和压力往往是无形而有质的,心志稍微软弱一些的,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探春固然心智坚定,却也并非是无坚不摧。她一边在世俗的混沌里逆向而行,一边还想要实现自己的志向。时间久了, 她也是会觉得累的。

  不管如今这个世道改变了多少, 毕竟男权至上的风气存在得太久, 朝廷推动的移风易俗,总共也没有多少年。

  因而,探春不自觉就想从男性身上寻求一份认同。

  而她之所以会选择在贾宝玉面前爆发出来,也是因为潜意识里就知道, 这世间男儿, 再没有哪一个比宝玉更加尊重女子了。

  哪怕前世的宝玉少了张夫人的管束, 因自己放纵的行为害死过不少人。

  但金钏和晴雯死后,唯一能想起来特意祭奠一番的,也只有宝玉了。

  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不过是两个奴婢而已,死就死了, 主家已经给了银子了, 还想怎么样呢?

  所以探春下意识就冲宝玉爆发了出来。

  好在她很快就清醒了, “三哥哥,你不用在意我说的那些。无论是我、林姐姐还是宝姐姐,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志向在努力。哪怕忍辱负重,哪怕负重前行,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方才……是我失态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圣人已经给了天下女子一个机会。其余的所有权益,就都得她们自己争取过来的,才能长长久久。

  若是一切都靠别人施舍,别人既然能给,自然也能轻易收回去。

  “三妹妹,我……”

  探春猛然起身,“三哥哥,你先休息吧,我暂时不想面对你。不过,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想走哪一条路,作为妹妹,我都会支持你的。”

  她快步走到门口,却又停步回身,回眸笑道:“其实有时候想想,许多许多年后,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可能会在这条路上变得面目全非。若是还有一个你始终如一,我们看在眼里,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

  宝玉维持着目送的姿态许久,才有些颓然地坐了下来,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出头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窗棂映入的光影从这一端滑到了另一端,又渐渐隐没在夕阳的余晖里。

  宝玉才猛然吐了一口气,神情也逐渐坚定了起来,“既然众生皆苦,那我就略尽绵薄,试着去渡这众生吧。”

  等到第二天,他和探春说一声之后,就自己出了门,去寻找前几天给他讲经的法师——智空。

  智空法师肯放弃中原的优渥生活,孤身来到扶桑传道,自然不是那种老虎和尚。

  虽然王子腾征辟了一座寺院供他修行传道,可智空法师并不喜欢盘坐在大雄宝殿里空念经文。

  他更喜欢外出,替人化解执念、烦恼与劫难。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扶桑这块地方,虽然只有巴掌大,可留存下来的鬼神却一点都不少。

  而且扶桑的鬼神和中原的一点都不一样,是靠吸食凡人的恐惧来维持自身法力的。

  这类玩意若是放到中原,还有一个更恰当的叫法——邪祟。

  佛家超度邪祟,那可是专业的。

  唔,道家也有他们自己的法门。

  因而,自从中原的和尚道士来了之后,扶桑的原住民们就猛然发觉,以往那些令他们恐惧不已,只敢送各种祭品祈求平安的鬼神们,原来这么脆皮。

  扶桑神明敢用万为计数单位,却挡不住几十个和尚道士两三年的清剿。

  如今的扶桑百姓,已经不再供奉那些这个大神那个女鬼了。

  被道士救过的,就带着亲朋好友供奉三清祖师、四方天帝、某某真人;被和尚帮过的,就领着七大姑八大姨,供奉如来佛祖,观音菩萨、某某罗汉。

  整个扶桑的风气都为之一清,淫祀邪祭不说全部消失,也都从原本的明目张胆,变成了阴沟里的老鼠,只敢偷偷摸摸。

  宝玉找到智空大师的时候,对方正在替人家念超度的经文。他并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倾听了片刻,听出来是《地藏经》之后,默默在大师身后坐了下来,跟着一起念。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他开始念经的那一刻起,就有看不见的金光从他身后涌出,迅速占领了整个院落。

  智空大师轻轻“咦”了一声,就急忙收摄心神,接着念经了。

  等法事做完之后,他也不等宝玉先来搭讪,便主动邀请宝玉到清水寺一叙。

  谁也不知道两人在大师的方丈里都说了些什么,只是从那一天开始,宝玉手腕上就多了一串菩提子。

  而他本人,也从无所事事的状态下解脱了出来,整日里跟着智空大师给人家做法事。

  由于他相貌出众,为人又温柔诚恳,对待女子又非常温和有耐性还懂得保持距离避嫌,半年时间不到,在扶桑首府就名声大噪。

  最直接的好处是,有人单独请他去做法事,他再也不必时刻跟着智空大师了。

  他的一切行踪,都逃不过探春的眼睛。

  当探春知晓他带发修行,并整天跟在一个和尚身后时,眉毛一挑,就赶紧给张夫人打电话,说是要讨个主意。

  其实若她真的要阻止宝玉,方法绝对不止十个。

  可是,作为离宝玉最近的人,她明显感觉到,沉浸在佛法中的宝玉,整个人都像是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一般,从未有过的自信和肆意。

  因着如此,她就不忍心了。

  没道理她自己追求理想,却要强行掐灭宝玉的追求吧?

  所以,在和张夫人打电话的时候,她把语言的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张夫人妥协了。

  比起一个死气沉沉、生无可恋的乖巧儿子,她还是宁愿要一个有生气,有追求的逆子。

  搞定了张夫人之后,探春就到宝玉面前邀功,“三哥哥,你可怎么谢我呢?”

  宝玉登时又惊又喜,对她连连作揖,并拍着胸脯承诺道:“前些日子妹妹不是找我写斗方吗?如今我得空了,不止是斗方,连四壁也一并帮妹妹画了。”

  “一言为定,你可不许食言!”

  “自然不会,妹妹还不放心我吗?”

  探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给你个眼神,你还是自己体会吧。”

  她不否认宝玉有一颗赤子之心,可一旦有重压落下,他很没担当也是真的。

  如若不然,前世的金钏和晴雯,也就不会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

  今生的宝玉虽然不知前世之事,但只看他对母亲张夫人的敬畏,探春就依稀看到了前世他惧怕王夫人的种种。

  很显然,宝玉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神情一时讪讪,呐呐道:“我……我往后都改了。”

  探春对他笑了笑,“那三哥哥加油。”

  说完就告辞离去了。

  ※※※

  扶桑这边,宝玉在经历了一番磨难之后,生活总算是步入了正规;大夏都城里,初入官场的林黛玉,一生的坎坷却才刚刚开始。

  黛玉和探春一样,都是科举入仕。

  她的才学自然不必说,那是自小由林如海、贾敏和林樛精心教导出来的。

  再加上如今的科举还是男女分榜,她一路考到殿试,原本以才学论,她是可以做状元的。

  但谁让她相貌极佳,又有一个做探花的父亲和做探花的哥哥呢?

  事实证明,就没有一个皇帝不喜欢凑佳话的。

  于是,圣人御笔一挥,成就了林家“一门三探花”的美名。

  好在林家人不像小李探花他爹那么在意状元的名次,觉得他们父子三探花也挺好,林黛玉也自然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甚至还有心思调侃傅玉衡,“当年傅侯科举时,多亏了有父亲这个才貌双全的同科。如若不然,他的状元郎怕是也要飞走了。”

  林如海捋着胡须嗤嗤直笑,“你当他在乎?如果不是老圣人慧眼识英,点了他做驸马,咱们大夏怕是就要出一个考完试就辞官的状元郎了。”

  两人相交多年,林如海哪里还看不透傅玉衡的惫懒德性?

  他能察觉得到,近些年朝中的很多变化,背后都有傅玉衡的影子。

  只是傅玉衡从来不居功,他这个做朋友的,也就从来没有点破过而已。

  玩笑过后,他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玉儿,当着全家人的面,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这辈子只干那一件事吗?”

  “不错。”林黛玉正色道,“若是有生之年,能把这一件事干成,让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因为赌棍而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女儿虽死不悔!”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林樛瞪了妹妹一眼。

  林黛玉冲哥哥讨好一笑,小跑到嫂子身边,抱着嫂子朱婠的胳膊摇了摇,求救之意不要太明显。

  朱婠一只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小姑子的肩膀,柔声对林樛道:“妹妹就是随口一说,大爷很是不必较真。”

  林樛……林樛闭嘴了。

  见哥哥吃瘪,黛玉掩唇偷笑,在嫂子的视觉盲区里,对着哥哥大做鬼脸。

  林樛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好真和她计较。

  坐在林如海身侧的贾敏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黛玉招了招手,“快到娘这边来,你嫂子如今身子重了,可耐不住你这磨人精。”

  对上食物链最顶端的母亲,黛玉也只好乖乖听话了。

  贾敏轻轻将女儿搂紧怀里,柔声道:“不管玉儿想做什么,娘都支持你。”

  黛玉心头一热,乖巧地在母亲怀里蹭了蹭,如猫儿般撒娇,“娘~谢谢娘。”

  “傻孩子,你我母女,有什么好谢大?”

  她支持女儿脱离后宅,追寻自己的志向,又何尝不是在变相成全当年不能自主的自己?

  贾敏一遍轻轻拍抚着女儿,一边看向儿媳朱婠,“还有婠儿也一样。等孩子生下来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这把老骨头,帮你带带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朱婠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但她知道贾敏的脾气,也没有推辞,而是很干脆地说:“谢谢娘。”

  贾敏笑道:“以后这世道呀,就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说完,和林如海相视一笑。

  ※※※

  可身为年轻人的林黛玉,仕途却半点都不顺畅。

  身为探花,她入朝之后先是做了两年侍读学士,就如愿以偿的到都察院做了个言官。

  官职不大,区区七品御史。

  但言官可以风闻奏事,黛玉看中的也就是这一点。

  因为她进入官场的目标非常明确,还未科举之前,就一直在发展暗线,收集各处因赌而产生的人伦悲剧。

  所以,如愿当上御史没两天,她就迫不及待地上书了。

  圣人倒是没有留中不发,可却也只是让人把她上奏的那件案子处理了,并没有对赌这件事发表任何言论。

  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黛玉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

  自圣人登基之后,大动作已经太多了,而且每一个都事关国策国运,只要一开始就不能停止,否则后果绝对不是功亏一篑那么简单。

  在那些动作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前,圣人肯定不会去动赌这一项看似不起眼,实际上却牵扯到诸多人利益的东西。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黛玉也知道,治国不是儿戏,总得分一个轻重缓急和先来后到。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用一辈子来干成这一件事。

  不过,她也不可能天天上奏这个,若是遇到了别的不平事,她也绝对不会吝啬笔墨于口舌。

  林家五代列侯,又是一脉单传至今,积累的财富不知凡几,所以黛玉是绝对不缺钱财的;

  林如海和林樛父子都在朝为官,林如海更是官至礼部尚书,林家也不缺庇护黛玉的权势。

  所以,哪怕她行事再怎么刚正,言辞再怎么激进,也没人敢暗地里给她下绊子。

  当然了,主要原因还是不管黛玉怎么折腾,林如海和林樛都没有在朝堂上声援过。

  仿佛不管女儿再做什么,都只是小辈的小打小闹。

  实际上只要林如海不跟着出手,黛玉风闻奏事,本来就不算什么大事。

  被她参过的那些人再怎么不高兴,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没人给她暗地里下绊子,却不代表没有别的方法让自己少点麻烦。

  比如,找机会把黛玉调出京城,到地方上去为官。

  虽然京官出京之后,都会升上那么一两级。可对黛玉来说,被弄出京城,本身就是挫折了。

  可是没办法,但凡她还想在官场上混,可以不遵守潜规则,却不能不遵守明面上的官场规则。

  但她转念又一想,出京做地方官,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禁不了全国,她还禁不了一地吗?

  不过,能开赌场的,肯定都是地头蛇一流,里面有不少亡命之徒。

  黛玉是个谨慎的人,她虽然不怕死,但大业未成之时,自然要留得有用之身。

  所以,在离京赴任之前,她先到敬王府和傅侯府各借了五十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又跑到辛八娘面前撒娇卖萌,请求辛八娘去保护她。

  辛八娘是看着她长大的,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哪里受得了她抱着胳膊一边摇晃,一边哀哀祈求?

  她很没出息的,一盏茶不到就缴械投降了。

  “行行行,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摇晃了,我都要被你给摇散架了。”

  “八姨是答应了?”黛玉喜道,“我就知道,八姨最疼我了!”

  辛八娘一脸恶狠狠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个小磨人精哦。”

  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这样,在保证了自身安全之后,黛玉到了任职的县,先是把民生搞了上去,顺便给自己抬高威望。

  等到当地百姓都把她当成活青天之后,她就开始暗中查访,搜集当地被赌坊害得家破人亡、卖儿卖女的人家。

  这些人家的男人要么是被混混引诱去赌,要么就是因为自己好奇陷进去的,要么就是自身好吃懒做,幻想以小博大,一夜暴富。

  那些自己要去赌的固然可恨,但也不能因为他有可恨之处,便否认了他们也是受害者的事实。

  更何况,他们的家人何其无辜?

  排查出来的卷宗证明,赌的危害与淫不相上下。而且这两者往往还相互勾结,其恶更增十倍。

  若非还有分寸,黛玉真想把淫也一道给禁了。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能操之过急。

  她用了一年时间收集当地赌坊的累累恶行,先是带着官兵把赌坊明面上和暗地里的老板全抓了,按照情节轻重从重判处。

  然后才写了一箱子奏折送到了京城。

  从前她虽然也经常上奏这些,但这一回搜集到的恶行实在是太多了。

  这还只是一县之害,一郡一国又有多少,全天下又有多少呢?

  赌这件看似不起眼的事,终于引起了有志于天下太平之士的注意。

  从今往后,林黛玉再也不是孤军奋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老虎和尚”,古代的和尚可不是善茬,他们占据大量土地,坐地收租,还和官府合作卖度牒,累累恶行多不胜数,百姓畏之如虎。

  《西游记》里有唐僧被黄袍怪变成老虎的情节,其实也是一种讽刺和调侃。

  毕竟猛兽那么多,为什么不把唐和尚变成别的,偏偏变成老虎呢?

  ————以上,给大家分享一点古代趣闻,一笑而过即可,不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