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商量停当之后, 尤夫人随大流散了,回了自己的院子,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画。

  倒是瑞姐有些焦躁, 不时看着她欲言又止。

  尤夫人瞥了她一眼,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排头吃了?”

  “哎呀我的太太呀,您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瑞姐急得直跺脚,看向尤夫人的目光尤其恨铁不成钢。

  看着她那副天要塌了的样子,尤夫人不觉好笑道:“我有什么好着急的?大姑娘成了嫔妃,我作为继母,只有荣耀的,又有什么值得我着急呢?”

  瑞姐却道:“您是继母,大奶奶却是亲嫂子。那位又自来和您不对付, 万一在娘娘面前进了谗言……”

  尤夫人一边给颜料调色, 一边淡淡道:“若娘娘当真如此是非不分, 自然有皇后娘娘教导,该着急的也不是我。”

  不管世道如何变化,按照礼法她就是德嫔的母亲。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德嫔表面上都得孝敬她。

  她一句话就把瑞姐安抚住了, 瑞姐身形一顿, “是了, 不管怎么说,您都是长辈。”

  转眼之间,这丫头又往好的方面想了,“既然娘娘点名要见您,肯定是在表达善意。毕竟家里最名正言顺入宫拜望的, 也就是您了。”

  见她不再跟慌脚鸡似的, 尤夫人便也不再多做解释了, 转而道:“还别说,这个丙烯颜料的确比水粉的鲜亮。”

  她拿起小号的毛笔,蘸了蘸调好的颜料在纸上试色,一连试了三四个颜色之后,忍不住拿起来欣赏。

  瑞姐道:“可不是鲜亮,贵着呢。”

  尤夫人偏头看她,“这颜料很贵吗?”

  她手上这两套是上次交稿的时候,编辑送她的,说是出版社内部新研究出来的绘画染料,签约画手人手一套。

  由于她是资深大手,为出版社创造了许多利益,也为编辑带来了许多业绩,编辑就给她多申请了一套,主编亲自批了。

  瑞姐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去绒线铺子里买金丝彩线,隔壁就开了一家书坊,丙烯颜料是他们新推出的好东西,就这一套里的一小盒,就得三两银子。”

  出版社分给画手的都是大套,四十八种颜色的套装。

  倒是书坊里卖的有中小套,中套是二十四色的,小套是十二色的。

  由于东西金贵,他们也拆开卖单品。只买单品的话,一次掏的钱是少了,但和买整套比,却又贵了几分,一小盒就要三两纹银。

  尤夫人道:“那我可点省着点用。”

  因着这个变故,中秋节是别想好好过了。

  接下来的几日,李纨忙着乘车去万年县找老太太报喜,尤夫人忙着给底稿上色;李纨忙着去请贾赦以及贾敏两家子,尤夫人忙着做最后的审稿。

  等她又一份画稿交上去了,编辑又送了她一小套丙烯颜料之后,贾政想要办的家宴还是没有办起来。

  本来贾赦对于贾政的女儿做了皇妃就有些妒忌,张夫人这个清流出身的又不乐意沾染“外戚”的名头,他们一家子自然不会来。

  还有林如海,这更是一个精于世故的老油条。

  贾政当局者迷,他却是旁观者清,知道元春无妊封嫔,多半不是因为圣人多喜欢她,而是看在贾代善的面子上。

  贾代善面子再广,在后宫也只管用这一次,往后元春若再想进一步,可就难了。

  宫中仍是皇后的天下,圣人的心也仍在皇后母子那里。

  他们林家到了他这一代,才好不容易靠着他考中探花郎,开始从勋贵转移到清流文官的团体中来。

  若是没有泼天富贵,凭什么让他放着正路不走,去贴元春这个连子嗣都没有的嫔妃?

  他儿子明年就要参加会试了,女儿也早早选定了志向,要做个清流文臣的。

  贾政的脸色很不好,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又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衙门那边也只是每日里去点个卯。

  ※※※

  转眼到了次月初二,正是后宫嫔妃的家眷入宫拜见的日子。

  一大早尤夫人就穿好了五品宜人的敕命服,领着穿戴整齐的李纨进宫去了。

  瑞姐说的一点不错,整个家里也只有尤夫人,才能名正言顺进宫拜见德嫔。

  因为贾珠还未有功名,李纨也只好是个白身。若是没有尤夫人领着,她连被召见的资格都没有。

  不管两人在家里如何,出了家门之后,都得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进宫之后,两人先是去立政殿拜见了皇后,得了皇后准许之后,才又到凤藻宫去见元春。

  彼时元春已多年未与家人相见,心里紧张得很,时不时就要照一下镜子,或者是询问贴身宫女抱琴,自己妆容是否妥帖,衣着是否得体?会不会穿得太正式了显得盛气凌人?

  抱琴只好一遍一遍地安抚她。

  等到守门的宫人来通报,说是贾家宜人领着家里大奶奶来了,抱琴比元春先松一口气。

  让元春先松了一口气之后,反而又更紧张了,急忙吩咐道:“快请,快请母亲和嫂子进来。”

  哥哥贾珠议亲的时候,她正在宫中选秀。后来她得以入选宫闱,心里也推测过,以哥哥的年岁必然是要娶亲了,只是还没见过这位嫂子。

  也不知道嫂子待母亲是否孝敬,婆媳两个还相处得来吗?

  正在胡思乱想间,却见两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走了进来。前头那个穿着五品宜人的服饰,后面那个虽无品级却也是严妆丽服,从内而外透出一股庄重。

  元春却是一愣,险些脱口问出一句“你是何人?”

  好在她并不算蠢,还是殿内伺候的宫人,其中不知道有多少是他人安她的眼线。她绝不能漏了怯,让别人看了笑话、抓了把柄。

  这时尤夫人已领着李纨上前,行大礼参拜:“臣妇尤氏(妾身李氏),参见德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尤氏?又是这样的装扮,必然是父亲的正妻无疑了。

  不用多说,她的母亲王夫人肯定是没了。

  一时间,元春只觉得天旋地转。多年来支撑她在深宫中挣扎求存的那股力量,仿佛瞬间就去了一半。

  遥想当年,她是为什么非要进宫来呢?

  还不是为了替母亲争一口气,让母亲能在大伯母面前抬头挺胸吗?

  她封嫔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让伯父贾赦也一起到午门谢恩,难道真的只是想要拉拢伯父,想要多一个侯爷做靠山吗?

  那个原因自然是有的,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要借此敲打一番大伯母,为母亲争一口气。

  可是如今,那个需要她争气的人没有了,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全成了笑话?

  她的这些复杂心思,尤夫人和李纨都不知道。

  两人只知道,她们参拜之后,元春许久都不让起身,莫不是要给她们下马威?

  李纨低垂着头,微微皱了皱眉,强忍着没去看婆母的反应。

  元春此时的行径,立刻就让李纨回忆起了亲婆婆王夫人对她的刁难。

  原本未入宫之前,她还想着能不能借一借娘娘的势,保证自己在和婆母尤夫人的争斗中永远占据上风。

  可是如今么……

  呵呵,说不定她还要重新舔着脸,和尤夫人讲和结盟了。

  抱琴见元春久久不言,心里着急,赶紧悄悄碰了碰她的衣袖,把元春惊醒。

  “宜人和大奶奶快快请起。”元春捏着手帕沾了沾眼角,哽咽道,“多年不见亲人,我险些都不敢认了。”

  可不是不敢认了吗?谁能想到亲妈骤然变后娘呢?

  尤夫人和李纨这才起身。

  元春便叫赐座,两人谢了之后,也只敢挨着边沿坐了,以便随时都能起身。

  元春又吩咐道:“快拿皇后娘娘赏点茶叶来。”

  抱琴亲自去沏了茶,尤夫人与李纨又起身谢了赏,这才重新坐下。

  元春又叫拿点心,两人只好又起身谢赏。

  如是再三之后,元春才终于开了尊口,免了婆媳二人的繁文缛节,着实叫两人暗松一口气。

  这场觐见无论是对元春来说,还是对尤夫人和李纨来说,都算不上什么美好的体验。

  不过,等她们走的时候,元春先前叫人准备的那些赏赐,倒是一件不落地全给了尤夫人和李纨,其中尤夫人那份本是给王夫人准备的,因而格外丰厚。

  那些东西早就大张旗鼓地开始准备了,到头来若是不送,徒然惹人笑话。

  如若不然,按照元春的心性,恨不得一件都不给尤夫人。

  出了宫门之后,李纨长长出了口气,忍不住道:“皇家威仪,果然不同凡响。”

  语气里不乏嘲讽之意。

  ——不过一个嫔而已,不说比皇后,便是再往下的贵妃和妃位也多有不如。在宫里不见得多有地位,倒是会在自家人面前耍威风。

  尤夫人看了她一眼,叹道:“走吧,咱们该回家了。”

  “是呀,该回家了。”李纨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此时再看这个继婆婆,就特别顺眼。

  或许是有了共同讨厌的人吧。

  等回到家里之后,李纨在贾珠面前,反正是没说元春什么好话,只是说宫中一派富贵气象,贵气养人,娘娘自然一身尊贵,令人不可逼视。

  贾政问尤夫人时,尤夫人只说了一句话:娘娘十分思念生母。

  元春的生母是谁?

  是王夫人。

  那王夫人是怎么死的呢?

  虽然是被鬼物缠身而死,但贾政心里很清楚,就算王夫人躲过了那一劫,贾家也不会让她活着的。

  因而听了这话,他不禁悚然一惊,只觉得汗毛倒竖。

  自小就是嫡出大小姐的元春恐怕不明白,许多她看不上眼,以为对方要仰仗自己鼻息的小人物,也是能给她下绊子,断她后路的。

  从那以后,除非元春主动召见,无论是尤夫人还是李纨,都再没进过宫。

  托元春的福,婆媳两个的关系,竟然时隔多年,神奇的缓和了。

  主要是李纨突然转过弯来,主动求和了,尤夫人不欲和她计较,也就半推半就了。

  贾政家里一派其乐融融,除了贾政之外。

  ※※※

  再说贾珠有了怀疑之后,就命人暗中盯着贾政的书房,也盯着贾政的心腹周瑞。

  时间久了,还真让他盯出些端倪来。

  周瑞经常用给贾政买古籍的借口,从账房上支银子。

  而他出入时的确带了古籍在身上,但却不是从外面买进来,而是把贾政从前买的卖出去。

  至于得到的钱财,大部分都给贾政买了各种稀奇古怪,据说是有补阳之效度补品上了。

  人参鹿茸等自不必说,这些补药都是最常见的。

  那什么癞蛤蟆,毒蝎子等,就纯属偏方,不为正统医家所取了。也不知道贾政是从哪里弄来的方子。

  这一天,周瑞又从外面淘换了一副九毒汤来,正偷偷摸摸的在贾政书房后头煎药,被贾珠带着几个家僮抓了个正着。

  看着药罐子里不断蠕动的各类毒虫,贾珠只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翻滚,想要顺着食道跑出来。

  他赶紧扭过头去,把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示意跟过来的家僮把药罐子盖住,呵斥道:“周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弄这些东西来毒害老爷!”

  这么大的罪名,周瑞哪里敢认?

  他立刻就跪倒在地,大声喊冤,“冤枉啊大爷,这都是老爷给的方子,让小人照方抓药的。

  小人跟着老爷也有三十年了,一直忠心耿耿。若无老爷吩咐,小人哪敢去买这种虎狼药?”

  “住口!”贾珠示意了一下,左右立刻会意,一拥而上,先把周瑞绑结实了,再脱了他的臭鞋堵了嘴。

  “呜呜呜……”周瑞再想喊冤,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绑了人证,又拿了物证,贾珠领着这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正院,要请尤夫人做主去劝贾政不要继续作死。

  收到消息之后,尤夫人心中一顿,暗骂一句“晦气”。

  等贾珠来了之后,她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满地问:“珠儿,你也是个读书守礼之辈,怎能带这么多男仆进我的院子?”

  这话问得严重,但也有礼。贾珠是个自小贴着礼法长成的,闻言自然不敢抗辩,直接先跪下请罪。

  “今日之事,的确是孩儿鲁莽,不过却事出有因。还请太太先听孩儿分辨几句,要打要罚,再做论处。”

  尤夫人就顺势缓和了眼色,“你先起来说话吧。”一面就示意瑞姐把人扶起来。

  瑞姐可是长辈身边的贴身仆从,贾珠哪里敢在她面前拿大?也不待瑞姐真的伸手,赶紧就谢了尤夫人,自己起来了。

  “不敢劳烦姐姐。”

  尤夫人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周瑞该是老爷的贴身人,你怎么敢绑他呢?”

  贾珠道:“孩儿纵然不敏,却也不敢行忤逆之事。之所以绑这刁奴,实在事出有因,母亲容禀。”

  得了尤夫人的准许之后,贾珠才把自己发现贾政的书房不对劲之后,如何派人暗中盯梢,如何察觉到周瑞给贾政暗买虎狼药的事备述一遍。

  尤夫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向家僮手里抱着的那个药罐子,眼中尽是胆寒之意。

  贾珠看见了,赶紧让那家僮退了出去,安抚道:“太太勿惊,有孩儿在,不会让那等腌臜东西污了您的眼。”

  尤夫人惊魂未定般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心中暗道:想不到贾政这棵歪竹子,倒真生出了贾珠这棵根正苗红的好笋。

  “那大爷的意思是什么呢?”

  贾珠正色道:“自然是请太太做主,和孩儿一起去劝阻老爷,不可再服食此等虎狼之药了。”

  人常说:不为良相,必为良医。良相医国之疾,良医治人之病。

  世间读书之人,只要不是死读书的呆子,多多少少都会看些医经岐黄。

  贾珠自然知道,此类虎狼之药,短时间内可能有效,但药效过后,身体却必然会迅速衰弱。

  如今他只盼贾政还未曾服食多久,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若不然,他怕是要准备结庐守丧了。

  可尤夫人却面露难色,“这……”

  “太太可是有何难处?”贾珠追问。

  尤夫人苦笑,“大爷也知晓,我本是个续弦,老爷自来几不爱听我说话。让我去劝他,劝不住也就罢了,怕是还会惹怒老爷,连累环儿和惜春。”

  贾珠自己想想贾政素日的为人,发现尤夫人说的这些,还真有可能。

  这件事他是一定要管的,若无尤夫人这个长辈做主,他一个做儿子的,怎么能去质问老子?

  看出他的为难,尤夫人给他出主意,“或许大爷可以到万年县去一趟。”

  贾珠豁然开朗。

  ——对呀,老爷是我的长辈,老太爷和老太太也是他的长辈。若是两位老祖宗开了口,老爷哪敢不从呢?

  也是贾代善老两口离开京城太久了,不管家里的事也太久了,家里人遇到什么事,都习惯性地绕开他们两个了。

  可事到如今,明显是饶不过去了。

  “多谢太太提点,孩儿告退。”

  送走了贾珠之后,尤夫人在门口站了许久,又转头深深地看了贾政的书房一眼,转过身来,神色晦暗不明。

  为今之计,就只有赌贾政够不够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