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自己儿子, 张夫人自然不会替元春隐瞒,等贾赦从衙门里回来,就一五一十都说了。

  贾赦一向疼爱聪明的孩子, 有时候对元春比对贾琏都好。

  哪知道人家却并不感恩,反而冷不丁就捅了个暗刀子,他自然也觉得心冷。

  “罢了,罢了,日后不管她就是了。”

  夫妻二人做出了一样的决定,贾政一家子却还无知无觉,几天后竟然还登门拜访,希望能借一张贾赦一等候的帖子,宴请掌管内务的内大臣。

  那时候贾赦心里的气可还没消呢, 怎么可能答应他们?

  他非但不答应, 反而阴阳怪气地把贾政嘲讽了一通。

  “你不是自诩清流吗?怎么还要把女儿往那深宫里送, 争着抢着要做外戚呢?”

  贾政平生最好脸面,也可以说他除了这张脸面,能拿出手都东西也不多了。

  被贾赦当面这一通羞辱,他登时就面皮胀红,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自家的脸面还是要维护的。

  他当即一甩袖子, 怒斥王夫人, “无知蠢妇,都是你弄出来的好事!”

  说完,拂袖便走,竟然把王夫人独自留了下来,承受兄嫂的冷言冷语。

  莫说张夫人了, 便是一向混不吝的贾赦都目瞪口呆, 被他这一手娴熟的甩锅技术惊呆了。

  他低头看了王夫人一眼, 忽然问道:“弟妹还有话要说吗?”

  说完也不等王夫人回话,便道:“如果没有的话,就请回吧。我们夫妻愚笨,恐怕不配帮那七窍玲珑心的好侄女。”

  王夫人不明所以,却也知道自己今日达不到想要的目的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留在这里讨嫌?

  于是,王夫人也走了。

  张夫人有些不赞同地看了贾赦一眼,“咱们说明了不帮忙也就罢了,何必把元春牵扯进来?”

  以贾政和王夫人的为人,只怕元春要遭埋怨了。

  贾赦“哼”了一声,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她有胆子算计咱们琏儿,就得有本事承担这后果。”

  张夫人知道他性子冲动,话已经说出去了,也就这样吧。

  宫中选秀不会因为任何人终止,贾赦不肯帮忙,贾政夫妇自然要想别的法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家有银子,王夫人也不吝啬为女儿提前投资。

  孔方兄开道,便是没有路,也能趟出一条路来。

  在送秀女入宫之前,贾政总算是和管这次选秀事宜的内大臣坐在了一张酒桌上。

  贾政好面子不会说话无所谓,他身边跟着的请客相公单聘仁是个能言善道的。

  他只管出钱,其他的都由单聘仁这个嘴替帮忙解决。

  反正钱人家是收了,也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大侄女在宫中选秀期间,绝对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单聘仁再问:不知我家大姑娘有没有福气入东宫伺候太子爷?

  虽然太子爷已经有了正妃,但以元春的家世,也没有资格做正妃。

  既然都是给人家做小,为何不选最有前途的太子呢?

  那人就满脸为难:东宫那边是不是进新人,要进哪一个,都是上头的主子们拿主意。圣人和皇后娘娘都盯得紧,他们这些底下人,实在是不敢自作主张。

  单聘仁再要深问,他就摆出一副惊恐之态,倒把单聘仁这个连举人都没中过的老秀才吓得禁了声。

  对方一看他就这点本事,心里先轻视了几分,知道自己这回是稳赚了一笔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外快。

  吃饱喝足之后,那人拍着胸脯保证:大侄女在宫中选秀期间,一定不会被人欺负了去。如果有机会的话,会让她在太子面前露个脸的。

  贾政自觉办成了这件事,兴致颇高,也不急着回家,领着单聘仁转道去了西街临近大剧院的登高怀远楼。

  因着大剧院的出现,京城的格局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原本的最繁华之地是哪里,人们已经逐渐记不清了。大家都知道,现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有四个,分别坐落着四座京城大剧院。

  今日贾政请客办事的地方是单聘仁找的,就在城西的一家颇为高雅的青楼里。

  本来贾政是不满意的,单聘仁好说歹说,才让他明白,这种带着清雅却又不大正经的地方,才是最好的求人办事之所。

  如今事情办完了,他纵然有些舍不得今日陪酒的那个清倌人,却更加舍不下自己读书人的清名,忍着不舍带着单聘仁走了。

  贾政书房的几个请客,虽然学问不怎么样,但机灵是真机灵。

  单聘仁察言观色,非常敏锐地发现了贾政的心思。

  两人才出了这条街,单聘仁就谎称肚子疼,请贾政在路旁一个茶摊上稍等他片刻。

  贾政虽然对王夫人没有多少耐心,但对这几个请客却是十分敬重。听他说肚子疼,还关切地询问要不要去看大夫。

  单聘仁怀着鬼胎,哪里肯去看什么大夫?

  他只说是吃坏了东西,找个地方清清肚肠便罢了。

  贾政只好随他去,自己坐在茶摊上,茶博士过来招呼,他询问了一通也没什么能入口的茶,便叫对方随意点了一盏。

  倒是那茶博士点茶的功夫十分出众,让贾政看了个满眼彩,觉得经他手的茶也多了几分香气。

  一盏茶没喝完,单聘仁就带着一脸耐人寻味的笑容回来了。

  “劳老爷久等了,咱们走吧。”

  两人继续前行,往那文人骚客都喜欢的登高望远楼而去。

  因着他们是临时起意来的,并没有提前预定,自然没有雅间空等着他们。

  单聘仁对贾政那点附庸风雅的毛病一清二楚,当即就掏了块银子塞进伙计手里,笑道:“也不拘是雅间,能有个靠窗的地方,摆扇屏风稍微遮挡一下也就罢了。”

  那伙计得了赏钱,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谄媚几分,“哎哟呵,要不怎么说这位爷福气大呢,那边临街的窗户边,正好有一桌退了,小的正要去收拾呢。您二位稍等,等小人收拾利落了,再来请二位入座。”

  单聘仁客气道:“劳烦了。”

  伙计手脚十分麻利,不多时就回转过来,领二人入座。

  那个位置也巧,朝外的一边临着窗户,朝里的那边东侧摆着一盆大盆景,已经把外面的视线遮挡了一半。

  伙计又搬来一架小屏风,往西边那么一档,就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

  贾政看了,默默点头,算是认可了。

  单聘仁招呼着贾政落座,又点了几个招牌菜,一边饮酒,一边引着贾政看街景。

  当然了,看街景是假,看佳人是真。

  他们坐下还不到一刻钟,就见今日坐在贾政身边劝酒的那个清官人,领着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脚步款款地从窗下走过。

  “老爷您看,那不是三娘子吗?”单聘仁故作惊讶,声音大了些,楼下的三娘子听见了,仰起一张桃花瓣似的粉面看过来。

  贾政和她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添了几分惊喜。

  单聘仁忖度了贾政神色,便伸出半个身子招呼那清倌人,“三娘子,相逢即是有缘,还请上来一叙。”

  三娘子在楼下对着二人遥遥一拜,目光触及贾政的眼神,似乎是触电般躲闪了去,脸上露出几分羞怯之色,不免让贾政心头火热。

  不多时,屏风外面就起了一阵骚动,却是伙计拦住了三娘子的去路,正好声好气地解释,这里面的座位已经有人了。

  听见动静,单聘仁急忙走了出来,打发走了小二,把三娘子迎来进来。

  贾政的余光一直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听着人要进来了,他急忙正襟危坐,仿佛一直在认真品茶。

  单聘仁轻声提醒,“老爷,三娘子来给您请安了。”

  那三娘子盈盈一拜,带来一阵郁馥的梅花香气,声若黄莺啼鸣,“奴家梅三娘,拜见政老爹。”

  贾政这才放下茶盅,面上带了两份薄笑,抬手道:“三娘子请坐。”又命单聘仁,“让人给三娘子上茶。”

  单聘仁会意,起身出了屏风外去喊伙计。

  走到跟着三娘子来的小丫鬟身边,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臂,隐晦地使了个眼色。

  那小丫头也是欢场里出来的,脑子机灵得很,马上就会意,跟着单聘仁一起退了出去。

  一时间,这个半封闭的小空间里,就只剩下了孤男寡女两个人。

  梅花的香气,好像更加浓郁了。

  三娘子笑着提起温在樽中的酒瓶,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双手奉给贾政。

  “方才单先生说得好,相逢即是有缘。奴家下了酒局,禀告了妈妈便出来散散酒气,不想转头就又与政老爹相逢。如此缘分,不值得政老爹满饮这一杯吗?”

  贾政本就心中痒痒,如今又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当即就接了那盏酒。

  似乎是不经意般,酒杯交接的瞬间,两人的指掌摩擦而过。细腻冰凉的触感如冷玉一般,引得贾政心头一颤,继而心驰神摇。

  他家中也有一妻两妾,但正妻王氏蠢笨木讷,小妾周氏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仅比活人多了一口气。

  爱妾赵氏倒是活泼灵动,但和眼前的三娘子一比,真就是雨花石比美玉一般。

  不见美玉时,那雨花石倒也别有意趣。

  可一旦拥有了美玉,谁还乐意去宝贝一块雨花石?

  三娘子指翘兰花,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了酒杯,轻轻递过手来和贾政碰了碰杯。

  而后便缓缓仰起白皙到血管隐现的脖颈,启开樱桃小口,将那杯酒水呈线状倒入那一点朱唇中。

  最后一滴不巧落在了唇角,她香舌一勾便卷了去。贾政“咕咚”一声,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这等四溢的风情,是他从前几十年都不曾见识过的。

  他突然觉得很热,定是那浓郁的梅花香气了空气的流通。如若不然,他又怎么会觉得莫名憋闷,口干舌燥呢?

  “三……三娘子……贾某也敬你一杯。”他开始没话找话,“方才伙计无礼,让你受惊了,贾某替他赔罪。”

  三娘子轻笑着又替二人斟酒,“政老爹不必如此,伙计也是职责所在。”

  话虽如此,酒还是要喝的。

  “政老爹,这一杯,还是奴家敬你吧。”

  “哦,好,三娘子也请。”

  三杯酒下肚,三娘子似乎是动了诗兴,倾身看了一眼外面喧嚷的街市,随口吟道:“来来往往人烟稠,挤挤拥拥吆喝嘹。绿灯明亮客进远,彩灯彩影市街闹。”

  贾政顿时如逢知己,两人就着诗词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等他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身在三娘子的香闺。

  抬眼处是绣着红梅的帐子,透过帐子的缝隙,还能看见一樽落地的兽嘴炉里正倾吐着袅袅香烟。

  那香气和三娘子身上的似乎一脉相承,都是冷冽又浓郁的梅花香。

  三娘子见他清醒,忙前忙后地伺候他,又是递漱口水,又是拿擦脸巾,尽显温柔贤惠。

  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仿佛他就是对方的神明信仰,是一生求而不得的向往。

  贾政就觉得,她定是长久沐浴在香雾之中,才熏染了那一身透骨朵梅香。

  洗漱过后,两人依偎在一起用了早膳,三娘子莺声软语细述衷肠,贾政才知道,对方早就听过自己,且一直芳心暗许。

  随便换一个脑子清醒点的,或者是对自己有清晰认知的,这话听听也就罢了。

  青楼女子嘛,为了生存说的好话都是成套路的。

  人家是为了生存,不寒碜。

  但若是听的人当真了,人家榨你的油水时可不会手软。

  很显然,贾政当真了,神情十分动容。

  三娘子便娇娇怯怯的,依偎在他胸口柔声细气,说自己本是楼子的清倌人,妈妈为了奇货可居,一直不准她与客人过夜。

  但她仰慕贾政已久,好不容易有了一次见面的机会,实在是情不自禁,如今已然破瓜,妈妈那里还不知如何交代呢。

  贾政怜香惜玉的心思被催发到了顶点,立刻就让昨天晚上神秘失踪的单聘仁去家里拿银子,他要给三娘子赎身。

  单聘仁简直目瞪口呆。

  他只是想要讨好贾政,所以给两人牵了个线而已。

  哪曾想,这三娘子这么厉害,才一夜而已,就忽悠得贾政给她赎身了。

  不过他也不会阻拦就是了。

  若是三娘子真到了贾政身边,哪怕做个外室呢,也能帮他吹吹枕头风,让他在清客间的地位更加稳固。

  他当即就骑马去了贾政家里,也不敢说实话,只说是贾政在外面看上了一套古籍,要三千两银子人家才肯让。

  因他手里有贾政写的条子,而贾政又经常购买古籍,账房那边根本就没有怀疑,立刻就拿了三千两银票给他。

  给三娘子赎身用了两千两,等带着三娘子出了青楼,贾政的脑子才稍微清醒了些。

  ——赎身容易,可带着一个青楼女子回家……

  这时候,还是机灵的单聘仁,提出在外另置一个院子,把三娘子安置在外宅,老爷也可以多一个放松的所在。

  那三娘子失望之色,面上却非常识趣,满脸柔情伤感地对贾政说:“奴家虽欲与贾郎朝夕相对,却也理解贾郎的难处,愿意暂居外宅。

  只盼有朝一日,贾郎家中大娘子慈悲,能一乘小轿,接奴自侧门而入,让奴家时刻伺候贾郎,奴家也就心满意足了。”

  瞧瞧,多么深明大义,多么委曲求全呀!

  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贾政只觉夫复何求?

  单聘仁办事还是挺利索的,当天就在宁荣街的后头,小花枝巷里置办了一座二进的小宅子,花了三百两。

  剩下的七百两,除了置办家具用的,贾政全给了三娘子……

  哦,如今离开了青楼,从前的花名自然不能用了。因着她原本姓梅,左邻右舍都知道新住进来一位梅娘子。

  这位梅娘子整日里深居简出的,家里日常只有下人出来采买。

  不过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一位衣着光鲜体面的老爷出入。

  有人见过贾政,于是众人私底下都传言,说这宅子里住的,是荣国府二老爷的外宅。

  说闲话的自然有,但没人敢说到梅三娘眼前,她也就权当不知道了。

  如今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哄着贾政松口,把她正式接到家里去。

  只是男人对于女人,得手了之后往往就不怎么珍重了。饶是梅三娘手段用尽,他都始终不说那一句话。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忽然贾政连着七八天都没来。

  梅三娘心中生疑,就命人去打听了,才知道是贾政的长子贾珠要娶亲了,聘的媳妇乃是现任国子监忌酒李文忠的幼女。

  “这位珠大爷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

  来禀报的婆子笑道:“瞧奶奶说的,珠大爷自然是老爷的嫡长子。”

  嫡长子,也就是那王氏的儿子。

  梅三娘眼中闪过一抹戾气,暗暗盘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氏贱人儿孙满堂?

  她抬头看了那婆子一眼,温柔地喊了一声,“刘妈妈。”

  那刘婆子打了个喷嚏,眼神就有些迷糊起来,语气也有些呆滞地说:“奶奶,您有什么吩咐?”

  梅三娘满意一笑,温柔地朝她招了招手,“妈妈且上前来,我有件要紧事与你说。”

  刘妈妈非常听话地走了过来,连半丝迟疑都没有。

  等她把耳朵凑过来,梅三娘先是朝她的耳朵吹了一口气,接着低声耳语了一番,才吩咐道:“妈妈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诶,老奴一定给奶奶办好了。”刘妈妈的神情恢复了以往的灵动,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就替她办事去了。

  这小宅子本就不大,除了看门的老头和做饭的老婆子这对夫妻,贴身伺候的就只有一个丫鬟喜鹊和知事的刘妈妈。

  刘妈妈没来之前,喜鹊已经被她打发去厨房做糕点了。

  此时凉风习习,吹面不寒,透过支起的百叶窗飘进来,拂动柔软的衣衫和散绾的发丝,映着苍白的脸颊,犹如鬼魅一般。

  “噗——”

  梅三娘忽然捂住胸口,弯腰喷出了一口献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隐隐透出几分清灰。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勉力挥手将地上的血渍抹去,喃喃道:“京城果然是京城,看来我得快一点了。唔……”